“經(jīng)過此事，容愈能深省周師之言，無論何時何地，絕不敢浪費一粒糧食?！?/br>
    “郎君譏嘲容無才無德，容不欲辯解。然郎君以珍惜米糧之事口出惡言，容絕不敢受！”

    一番話擲地有聲，在場的士族郎君多面現(xiàn)慚色。畢竟，他們都是桓容口中的“浪費”之人。

    連謝玄都覺面孔微熱，思及平日用度，不由得感到慚愧。

    當(dāng)然，人心不同，有被這番話觸動者，也有不以為意者，更有人認(rèn)為桓容是嘩眾取寵。只不過，有周氏大儒之言在先，沒人會傻到當(dāng)面出聲駁斥。

    早在秦漢之時，天子便勸農(nóng)恤農(nóng)，每年年初更親耕稼軒。

    桓容所言暗合惜農(nóng)之意，又有北伐大軍為例，誰在這時唱反調(diào)，絕對是腦袋不清醒。事情傳出去，十成會成為眾矢之的，被建康百姓的口水淹死。

    一番話落，桓容并沒有窮追猛打，撇開滿面青白的謝氏族人，轉(zhuǎn)而對謝玄道：“今日御前獻(xiàn)俘，謝兄和諸位兄長可要同上城頭？”

    “自然！”

    謝玄朗笑出聲，隔著衣袖握住桓容手腕，當(dāng)先邁出腳步。

    庾宣等人互視一眼，均是搖頭失笑，快行兩步跟上，寬大的袖擺隨風(fēng)拂動，擦過朝服下擺，颯颯作響。

    彼時，司馬奕已被請上城頭，謝安等人站在一旁，并有數(shù)名孔武有力的宦者，謹(jǐn)防他再胡鬧。

    頭戴卻敵官，身著鎧甲的衛(wèi)士分立城頭，彰顯天家威嚴(yán)。

    御道兩側(cè)人頭攢動，宮中下旨，特許百姓于道旁同觀盛事。

    啪！

    啪！啪！啪！

    隨著數(shù)聲鞭響，一輛馬車迎著城門行來。

    車身兩面紅漆，由四匹戰(zhàn)馬牽拉。馬身健壯，通體棗紅色，額前均嵌著棱形斑紋，愈發(fā)顯得神駿。

    桓大司馬身著朝服，頭戴進(jìn)賢三梁冠，佩山玄玉，腰間一柄寶劍，劍鞘雕刻虎踞圖案，劍柄赫然就是一頭臥虎。

    車前司馬分立足有，手持韁繩，揮動馬鞭。

    車架過處，煞氣撲面而來，空氣都似凝結(jié)。

    道路兩旁，百姓肅穆而立，滿面敬畏，不敢隨意發(fā)出聲響。

    城頭之上，桓容見到這一幕，不禁握住雙拳。轉(zhuǎn)頭看向旁側(cè)，謝玄等人皆是屏息凝視，表情肅然。

    至于天子司馬奕，離得有點遠(yuǎn)，暫時看不清楚。

    桓大司馬身后是一隊府軍，皆身著甲胄，手持長戟，通身縈繞血腥煞氣。

    府軍之后緊跟著一輛木質(zhì)的囚車。

    車內(nèi)一名大漢，身著麻布囚衣，健壯的身軀蜷縮在方寸之地，一條腿不自然的彎曲，顯然已經(jīng)折斷。長發(fā)蓬亂，臉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痕，翻出猩紅的皮rou，猙獰可怖。

    這個壯漢不是旁人，正是在深澗被擒的悉羅騰。

    因他受傷太重，根本無法自己行走，由人抬著不成樣子，是郗超提議打造一架囚車，將他拉進(jìn)城中。

    囚車之后是上百名赤裸上身，僅穿一條麻褲的戰(zhàn)俘。

    戰(zhàn)俘都被五花大綁，由粗繩系成數(shù)排。

    和乞伏鮮卑類似，慕容鮮卑男子也有紋身的習(xí)俗。按照傳統(tǒng)，多是在上臂和肩膀留下部落圖騰，再以青黑的汁液涂滿。

    要辨別出自哪個部落，撕開衣袖即可。

    上百名戰(zhàn)俘，每人臂上都有青黑的圖案，足以證明他們的身份。

    隊伍行到中途，一個沙啞的聲音撕開寂靜，人群仿佛從夢中驚醒。

    “胡寇殺我全家，這是報應(yīng)！”

    說話間，一塊石頭凌空飛出，砸中囚車，發(fā)出一聲鈍響，隨后滾落在地。

    “胡寇該死！”

    “打死他們！”

    “報應(yīng)，這是報應(yīng)！”

    “阿父，阿母，你們看到了嗎？”

    “殺死他們！”

    像是瞬間啟動開關(guān)，人群的憤怒如沸水蒸騰。不是有府軍在兩側(cè)攔住，怕要撲上前將戰(zhàn)俘徒手撕碎。

    “砸！”

    “砸死他們！”

    不能直接動手，憤怒總要有個發(fā)泄的出口。

    石子、草鞋以及樹枝草葉紛紛飛來，如雨般落下。

    悉羅騰坐在囚車?yán)?，好歹能擋上一擋，不至于立刻遭罪。其他鮮卑人徒步行走，被兜頭砸了一身，路沒走過一半，已經(jīng)是滿臉青紫，全身狼狽。

    “??！”

    一個戰(zhàn)俘被石塊砸中，額頭流出鮮血，就要昏沉倒地。

    府軍沒有半點憐憫，直接用槍桿將他支起，厲聲道：“不許停，快走！”

    其他戰(zhàn)俘面露猙獰，這些豬狗一樣的漢人竟敢如此，如能逃過此劫，早晚有一天要將他們?nèi)繗⒐猓?/br>
    戰(zhàn)俘行過之后，人群再度高喊，聲音沖破云霄，似山呼海嘯一般。

    “大司馬英雄蓋世！”

    “南郡公英武！”

    “大司馬萬歲！”

    萬歲之聲不絕于耳，在這一刻，桓大司馬的聲望達(dá)到頂峰。

    桓容再次咂舌。

    換做后世王朝，哪個臣子敢被喊“萬歲”，還是當(dāng)面喊，絕對是拉下去砍頭的下場。哪怕時下不注重這些，多數(shù)也是在地方上喊兩聲。

    桓大司馬卻好，身在臺城之下，當(dāng)著天子和文武百官的面被喊“萬歲”。

    該怎么說？

    桓容側(cè)頭想了許久，硬是沒想出一個合適的形容。

    面對這種情況，不曉得司馬奕臉色如何？

    估計絕不會好看。

    車架行到云龍門前，隊伍停住。

    桓大司馬抽出寶劍，戰(zhàn)俘接連被按跪在地。有不服之人，當(dāng)場被一腳踹在膝窩。對待他們，府軍絕無半分手軟。

    按照規(guī)則，此時該由天子下旨，當(dāng)眾宣讀這些賊寇的罪狀。不想，桓大司馬卻打破規(guī)矩，取出一卷竹簡，命人送上城頭。

    這樣的行為，和曹cao索天子弓之舉別無二致。

    百姓不知端的，仍在高呼“大司馬”和“南郡公”。

    城頭卻是一片寂靜，包括謝安王坦之等人，此刻均陷入沉默。

    一陣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桓容定睛看去，發(fā)現(xiàn)登上城頭的不是車前司馬，而是參軍郗超。

    郗超行過眾人，將竹簡呈送天子。

    司馬奕雙眼泛著血絲，鼻孔翕合，不停喘著粗氣。既像是憤怒又像是藥性發(fā)作。

    郗超并無半分畏懼，姿態(tài)畢恭畢敬，挑不出半點錯來。即便想趁機(jī)發(fā)難，也尋不到任何借口。

    取出竹簡的是桓溫，郗超不過遞送而已。

    發(fā)作了他，世人會如何評論？

    況且百姓正陷入激動，這時翻臉究錯，朝廷固然占理，也會被視做嫉賢妒能，反而更助桓溫獲取民意。

    “請陛下命人宣讀?！?/br>
    意外的，出聲的不是謝安和王坦之，而是以暴脾氣著稱的王彪之。

    司馬奕憤怒到極點，仍是不敢同桓溫對抗。壯起膽子向城下張望，對上仰起頭的桓溫，便如泄氣的皮球一般，瞬間癟了下去。

    “念?！?/br>
    郗超呈上竹簡，并未在城頭久留。轉(zhuǎn)身離開時，特意繞到桓容身側(cè)，低聲道：“郎君可曾預(yù)見今日？大司馬終是郎君之父，郎君還要想清楚才好?！?/br>
    桓容勾起嘴角，笑著看向郗超，眼底卻是一片冰冷。

    “郗參軍的話，容會記住?！鳖D了頓，桓容的笑容更盛，語氣卻帶上諷意，“但在為人子之道上，容差郗參軍甚遠(yuǎn)?！?/br>
    論起坑爹，試觀當(dāng)下，誰比得過眼前這位。和他談什么父慈子孝，不如交流一下如何坑爹。

    郗超被堵得肝疼，沒討到半點便宜。

    桓容心情大好，目送他的背影，近乎笑彎雙眼。

    后宮中，扈謙向褚太后行禮，言明為桓容占卜出的卦象。為了保密，除太后本人和南康公主之外，宮婢宦者盡被斥退，殿中不留一人。

    “仆觀豐陽縣公有貴人之相?！?/br>
    不知出于何種考慮，扈謙隱瞞“貴極”之說，僅道出桓容有貴相，可福及晉室子孫。

    “然及冠之前不宜定親，更不可成婚?！?/br>
    “及冠前不能定親？”南康公主皺眉。

    扈謙頷首，繼續(xù)道：“再者，豐陽縣公有松鶴之年，卻無子孫之緣，還請莫要強(qiáng)求?！?/br>
    此言一出，不只是南康公主，連褚太后都皺起眉頭。

    假如桓容沒有子孫，又如何福及晉室后代？

    前后矛盾，根本說不通。

    如非知曉扈謙有真本事，褚太后和南康公主都會以為他是個信口開河的騙子。

    與此同時，北地重燃戰(zhàn)火。

    出兵的不是氐人，更不是慕容鮮卑，而是在荊州站穩(wěn)腳跟，開始向東擴(kuò)張的秦氏塢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