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節(jié)
“阿弟?!被傅t繞過桓熙,走到桓容身邊,接羽觴遮掩,低聲道,“之前三兄和我說了些話,很不好?!?/br> “三兄,可是關乎于我?”桓容挑眉。 不用細想就能知道,以桓歆的行事,十有八九是出言趁機挑撥。 “恩?!被傅t點點頭,道,“不是什么好話,阿弟務必要小心?!?/br> 桓容笑了。 “阿兄放心?!?/br> “一定要小心,絕不能大意?!被傅t補充一句,掃一眼醉醺醺的桓歆,低聲道,“小的時候,大兄二兄欺負我,他沒少出壞主意。等尋到機會,我必要討回來!” “討回來?”桓容詫異。 桓祎咧開嘴,附到桓容耳邊,如此這般這般如此說了兩句。 “阿弟以為如何?” 以為如何? 這和后世的蓋買麻袋堵胡同有什么區(qū)別?總體來看,倒是很符合桓祎直爽的性格。 “阿兄打算何時動手?” “就在今日?!被傅t咬牙道,“只要叔夏兄再灌他幾觴,必定會醉得人事不知。到時正好動手!” “不怕被人發(fā)現?” “不怕?!被傅t掰掰手指,“我會蒙上臉?!?/br> 在自家蒙臉揍人? 是不是有哪里不對? “阿兄,你喝了多少酒?” “不多,兩壇而已。” “兩壇……而已?” 桓祎點頭,笑容異常憨厚。 桓容無語兩秒,吩咐跟隨的童子,“看好四郎君,宴后立即送他回房。要是有什么異常舉動,馬上遣人來尋我?!?/br> “諾!” “阿弟莫非以為我醉了?”桓祎皺眉。 “我知阿兄沒醉?!被溉菪Φ?,“我與阿兄共飲!” “好!” 桓祎豪情大發(fā),不用羽觴,直接抱起酒壇,道:“如此才過癮!” “……好吧?!?/br> 桓容給童子使了個眼色,后者立刻會意,又取來一只酒壇,雖說帶著酒味,里面裝的實是清水。 “滿飲!” 兄弟碰杯……準確來說,撞壇。同時脖子一仰,對著壇口開灌。清冽的酒水自嘴邊流出,瞬間染濕衣襟。 這一幕出現在宴中,無人開口指責,反而紛紛大笑,贊一聲“郎君豪邁”。 桓叔夏更是眼光大亮,命婢仆撤下羽觴,改換酒壇,對桓歆笑道:“叔道,飲勝!” 桓歆想哭。 他也真哭了。 今天倒了什么霉,竟被這人盯上? 謝玄和王獻之同時拊掌,命人換上酒壇,離開左席,走到桓容的面前,立定之后互看一眼,笑道:“我二人與容弟共飲!” 話落,不等桓容回答,同時仰頭狂飲。 或許是為今后的權爭,也或許是為不可追尋的情誼,謝玄和王獻之都想一醉。醉酒之后,神智不再清醒,便能短暫忘卻世間諸事,不會為漢室衰弱而苦,不會為百姓離亂而痛徹心扉。 恣意狂放,瀟灑風流。 何言不是亂世中的無奈。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 情之所至,兩人竟吟起魏太祖的《短歌行》。 聲音悠長,因為酒意帶著些許沙啞。 桓伊贊一聲“好”,當場丟開酒壇,取出隨身的竹笛,送到唇邊。 笛聲裊裊,不似晉時曲調,更像漢樂府。 樂者按下琴弦,舞者停止飛旋。室內不再有金鼓喧闐,僅余笛音繚繞,伴著慷慨激昂的詞句,引得眾人擊掌贊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br>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桓大司馬和郗刺使同時放下酒盞,單手擊著矮榻,伴著曲調,和眾人一同吟唱。絲毫不在意司馬昱復雜的心情,更不會顧及他泛青的臉色。 當著晉朝皇帝的面,吟誦魏朝皇帝的佳作,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稱得上一幕“奇景”。 縱覽歷史,僅在此時能得一觀。換成后世封建王朝,不說砍頭流放,也會貶到犄角旮旯去度過余生。 一首《短歌行》結束,眾人同時舉觴。 司馬昱心中難受,面上卻不能現出分毫。只能強撐笑臉,和臣子共飲。那個憋屈勁,當真是沒法提。 酒過數巡,賓客都有了醉意。 桓伊興致一起,竟連續(xù)吹奏三曲,更有一曲是新作,得謝安贊譽,擊節(jié)嘆賞,“古有余音繞梁,三日不絕。今桓叔夏之曲亦不遜矣。” 夜色將深,席間歡暢更甚。 酒酣耳熱之際,一名宦者走了進來,上稟司馬昱,宮門將落,請御駕返還。 天子要走,宴席必然要提前結束。 甭管是不是傀儡,有沒有實權,該有的規(guī)矩不能打破。沒道理一國之君回宮,臣子依舊宴飲歡慶。傳揚出去,讓天下人怎么看? 若傳至北方,難保苻堅又會說出什么話來。 “恭送陛下?!?/br> 桓大司馬當即起身,令健仆備好謝禮。 依照規(guī)矩,冠禮之后,主人必要備下絹帛,贈于大賓贊冠。無論父子關系如何,桓溫都不會在此事上疏漏,以致落人話柄。 桓大司馬出手不凡。 備下的禮物比慣例厚上一倍,絹帛之外,更添一座近半人高的珊瑚,并有珍珠瑪瑙、琥珀玳瑁,都是難得一見的珍品。 東西絕不會白送。 當著建康士族,司馬昱總算有了臉面,回宮之后必定下旨,將禮物翻倍賞賜。 不過,那首《短歌行》到底讓他堵心,賞賜的禮物沒有送至桓府,而是改送青溪里,包括桓溫送出的絹帛珠寶,一樣不落給了桓容。 明知對方不安好心,桓使君照樣樂開了花。 誰會嫌錢多? 反正頭頂郡公爵,和渣爹不可能繼續(xù)和平。經過宴會賜字,他更加確信這點。早撕晚撕都是撕,早撕早利落。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 司馬昱回宮之后,與宴賓客陸續(xù)散去。 此時城門已關,郗愔留宿青溪里的宅邸。郗超卻沒有隨行,而是留在大司馬府。相比桓溫和桓容,這對父子的不和擺上明面,在世人眼中早成陌路。 王獻之落后半步,命健仆呈上一只長方形的木盒,笑道:“此乃我與容弟之禮?!?/br> 也就是說,代表他個人,而不是瑯琊王氏。 如今為爭朝堂之權,族中擰成一股繩,他和王彪之短暫聯手。他日目的達成,為“族中話語權”,兩人必將爭個高低。 就政治資本,他終究比不上王彪之。但瑯琊王氏同幽州的生意一直是他在聯絡,為今后考量,鞏固同桓容的關系很有必要。 明白這份禮物背后的含義,桓容暗中嘆息。 當真應了那句話,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以他如今的地位,想要純粹的友誼?做夢還比較實在。 “多謝兄長。” 桓容接過木盒,拱手揖禮。 口中沒有明說,行動卻已表明,今日收下這份禮,不出太大意外,日后定會站在“該站”的地方。 “獻之告辭?!?/br> 送走王獻之,謝玄和庾宣接連上前,同樣有禮物相贈。 桓伊沒有送禮,而是用竹笛點了一下桓容的肩膀,笑道:“未知敬道將留建康幾日?如若啟程,定要提前告知?!?/br> “容弟,快些應他?!敝x玄笑道,“叔夏是要贈你笛曲!” 看著笑容俊朗的族兄,桓容眨眨眼,拱手道:“多謝兄長?!?/br> 桓伊揚聲大笑,未再多言,轉身登上牛車,隨意的揮了揮手,隨眾人行出里巷,融入夜色之中。 為送賓客,桓府前高掛彩燈,桓大司馬攜子立在正門階上,直至最后一輛車駕離開,方才轉身回府。 “天色已晚,爾等各去歇息吧?!?/br> “諾!” 桓容四人恭聲應諾,敬送桓大司馬步入內室。抬起頭,互相看看,實在沒有話說,干脆遵照渣爹之言,各自散去。 桓熙心情郁悶,更“惦記”著姑孰的兩個幼弟,單手支著拐杖,很快消失在回廊盡頭。 桓歆似有話講,桓容卻無心理他。 狗嘴吐不出象牙,何必浪費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