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正是安喜。 這一年里,初時他只是在街上等陸長亭,到后頭,陸長亭實在看不下去,方才帶他回過一次破屋,安喜傻是傻了點兒,記路的本事倒是不差。第二回,他便獨自跑上門來了。而跟著安喜的下人,見陸長亭穿得人模人樣,也沒有要賣了他家少爺?shù)囊馑迹銖氐撞辉倩ㄐ乃伎粗蚕擦恕?/br> 陸長亭氣得夠嗆,但也只能折中一下,與安喜先約定好來見他的規(guī)矩。 也虧得陸長亭有幾分耐心,像安喜這樣糾纏不休,還總是要學(xué)那一樣戲法,卻又怎么都學(xué)不會。換做別人,恐怕早忍受不了安喜了。 安喜小聲道:“長亭還困嗎?”與陸長亭一起待的時日多了,安喜口齒不清的毛病便漸漸被糾正了。 被安喜這般一攪合,陸長亭的困意都消散干凈了,他站起身來,一邊整理著身上的衣袍,一邊道:“你那下人呢?” “他說在外面等我?!?/br> 陸長亭走到門邊往外一看,哪里有個人影?陸長亭的面色登時冷了下來。得想個法子讓安喜的家人知曉才好,雖然換個下人,安喜就不一定能來見他了,但那至少不會讓安喜像上次那樣,摔得一瘸一拐地來尋他,而那下人站在其后還無動于衷。 陸長亭走回去撫了撫安喜的頭頂,“自己玩兒吧,我要先洗漱?!?/br> “好?!?/br> 待陸長亭頂著秋風(fēng)去洗漱完歸來,安喜已經(jīng)坐在他的床前,就著他的床開始玩變糕點的戲法了,戲法沒變成功過一次,倒是陸長亭的床遭殃了不少。 陸長亭深吸一口氣,最后什么話也沒說。 與安喜計較,最后的結(jié)果無非都是安喜一臉懵懂地哭出聲來,還得陸長亭去哄。 正想著呢,身后才剛剛關(guān)上的木門又猛地被人撞開了。吉祥、老瞎子都不與陸長亭住在一起,而安喜已經(jīng)在屋中了,這會是誰? 陸長亭轉(zhuǎn)過了身,目光冰寒銳利地掃了過去。 有人嘲弄地問道:“就在這里?” “是,就是這里了……”回話的卻是老瞎子。 一名著灰衣的男子將老瞎子拎在手中,直直朝陸長亭的方向看來,眼中嘲弄之色更甚。只不過在看見陸長亭模樣白嫩干凈,全然不像是從乞丐窩出來的以后,那男子不由得微微一怔。 老瞎子衣服上印著腳印,一邊臉也腫了,模樣狼狽不堪,面色赧然。陸長亭只看一眼,便知道老瞎子這是踢上鐵板,糊弄人不成,反被揍了。 陸長亭與老瞎子一直合作得都不錯,但是從上個月開始,老瞎子許是覺得與個毛孩子合作,終究不妥,再加上他與陸長亭一起耳濡目染,也多少會了些風(fēng)水知識。之后便很少再帶著陸長亭一同出去了。因著之前積下的好名聲,老瞎子倒也還能應(yīng)付得來。 只是今日一著不慎,就翻了船。 陸長亭并不驚慌,他回了那男子一個嘲弄的眼神,厲聲道:“闖入他人府宅,你想做什么?” “這也算府宅?”男子的目光銳利地從陸長亭身上掃過,冷聲道,“這人騙了我們,他說真正會給人瞧風(fēng)水的是你。不過你才幾歲大?。磕皇桥c他一樣,也是個騙子吧?” 陸長亭打斷了他,“不錯,我是會給人看風(fēng)水,我知曉旁人見了我,定然不信我小小年紀(jì)便通此道,于是我便次次口述于他,讓他代我出面?!?/br> 男子也是個聰明人,轉(zhuǎn)眼便明白過來,老瞎子正是因為沒帶這小家伙,才會被他們識破。 “你若是騙了我,那該如何?”男子冷聲問道。 陸長亭瞥了他一眼,“以你我的身量,若是我騙了你,我能從你手下逃走嗎?” 男子看了看陸長亭的個頭,面色稍霽,只是嘴上卻依舊不饒人,“就算如此,你又如何能證明你的本事?” 陸長亭心知老瞎子定然又是早拿了人家的錢,最后卻沒能解決人家的事兒,也怪不得對方如此震怒地找上門來了。只不過,陸長亭雖能理解其行為,但他卻不能接受。 這事兒準(zhǔn)確說起來,可是與他無關(guān)的! 陸長亭氣勢微冷,刻意用銳利的目光,將那男子從頭到腳打量一遍,等那男子忍不住皺眉時,陸長亭方才出聲道:“我瞧你的運道不太好啊,近年似乎頗為失意啊。你不妨回去瞧瞧你父親的墓xue之上,是否雜草叢生,說不準(zhǔn)還有塌下的樹木,砸到了墳頭之上呢?!?/br> 陸長亭的口吻有些輕忽。 誰能容忍他人妄言自己父母的墳寢?男子怒從心起,冷聲道:“你胡說什么?”憤怒之下,他倒是忘記了,對面的人,怎么會知曉他父親已然亡故。 第006章 (修) “是不是胡說,你回去看上一眼,不是便能知曉嗎?你應(yīng)當(dāng)也許久不曾回去過了吧?!标戦L亭仰了仰頭,誰讓他個子不及對方呢,便也只能這般才能觀察到對方的表情了。 這男子瞧上去,便知是有錢有勢的人家里的奴仆。像他們這樣的人,又怎么會尋到老瞎子的身上來呢?可見并非本地人,而是外地來的。 從外地而來,又要尋人看風(fēng)水,若不是舉家遷到此地,那便是因為此地是老家,祖輩曾經(jīng)葬于此。陸長亭便大膽推測一番,男子的祖輩也葬在此地,他應(yīng)當(dāng)在外多年,許久未曾回過老家,因而才不知曉父親墳頭上的境況。 陸長亭會選擇口吻冷厲,絲毫不退讓,也是有原因的。陸長亭不喜歡被動去承受,因而現(xiàn)在能將姿態(tài)拿高一點,就要盡量拿高一點。 “莫要將話扯到別處去,你那同伙拿了我家主人的錢,卻一心只想著糊弄我們,他既說你才有本事,那你若不能將此時解決,怕是要吃牢飯了!”男子冷哼道。 “是你讓我證明我的本事,現(xiàn)在倒又說我將話扯到別處?!标戦L亭嘲諷地笑了笑,轉(zhuǎn)頭看向門口,“怎么?你的主子不進來說話嗎?是他要尋一處風(fēng)水寶地作墓xue吧?既是他要尋,便讓他親自與我說?!?/br> 男子面相并不暴戾,可見平時發(fā)脾氣的時候都極少,那么他今日如此急躁,開口又分外冷硬,想來定然是他的主人要尋一處風(fēng)水墓xue了,宅院之事不至于令人慌忙至此,而下葬的事卻是緊要得不能再緊要了。 從剛才,陸長亭就注意到門口站著的人了。 那是個十七歲的少年,生得唇紅齒白,身上著方巾圓領(lǐng),寬袖皂邊,絹布所制的衣衫。這是常見的打扮,但穿在他的身上,卻端的貴氣了許多。 察覺到陸長亭的目光,少年面色冷了冷,明明他年紀(jì)還極輕,卻給了陸長亭以酷寒之感。 “我要尋一處地方,不需要風(fēng)水如何好,但地方要足夠隱秘,并非兇xue即可?!鄙倌陮ι详戦L亭的目光,淡淡道:“你可能做到?” “能。”雖然對方的要求怪異了些,但拿人錢財,為人辦事,對方如何要求,他如何做就是了。 少年眸光間隱隱閃動著焦躁之色,他點頭道:“程二,帶上他走?!本故菢O為的干脆利落。 就這樣便信任他了?陸長亭隱約覺得,也許是因為對方受制,再沒有其它的選擇了。 那名為“程二”的男子,克制住心頭不快,沖少年拱手應(yīng)了,待他轉(zhuǎn)過身來,竟然直接將陸長亭攔腰抱了起來,“你年紀(jì)小,走得慢,我便冒犯了?!?/br> 陸長亭被氣得眉毛都揚起來了。 對方竟然敢這樣抱他?最讓陸長亭覺得難以忍受的是,對方偏偏說的還是實話!他的確年紀(jì)小,腿短,走得慢! 程二抱著陸長亭就要往外走。 等等,還有安喜! 陸長亭抻長了脖子回頭去看安喜,安喜還背對著他們蹲在床前,玩兒著手中的糕點,全然沒注意到這邊的動靜,陸長亭頓時說不出的復(fù)雜滋味。 這小沒良心的! 那老瞎子被程二隨手丟在門框內(nèi),見陸長亭被帶走,他低低地說了聲,“小心?!?/br> 待從屋子里出來后,程二一邊走,一邊低聲與陸長亭道:“我叫程二,那是我家主人。我家夫人乃是中都人士,病故后要求葬回中都老家,因而主人才特意找了風(fēng)水師,欲為夫人尋處好的墓xue?!?/br> 果然不出陸長亭的預(yù)料! 陸長亭沒有問他們,既然老家在此,為何不直接入祖墳。他們找上了風(fēng)水師,那便是需要另外尋下葬的地方,別的何須多問呢? 程二說這一串話后,還刻意等了會兒,只是陸長亭始終緊閉著唇,完全沒有要開口說話的意思。 見陸長亭并不搭理,程二也意識到,是自己方才的態(tài)度得罪這小風(fēng)水師了,不得不放緩口氣,道:“若是你當(dāng)真能尋處風(fēng)水寶地,我家主人自會備厚禮酬謝于你?!?/br> 對于如今的陸長亭來說,沒有什么比真金白銀更實在了。 陸長亭動了動唇,淡淡道:“出城,二里地?!?/br> “出城?不行?!鄙倌昊剡^頭來,冷聲否決了陸長亭的話。若是葬在城外,那與暴尸荒野有何區(qū)別? “是讓我看風(fēng)水?還是你來看風(fēng)水?城中是有風(fēng)水地,但早已是他人的地方。你們要想另尋隱秘的風(fēng)水寶地,只能去城外!不然,你們便在城中隨處尋個地方安葬好了。何必來找我?”被質(zhì)疑了專業(yè)性的陸長亭比他聲音更冷。 程二沒想到陸長亭竟是半點虧也不肯吃,氣勢半點不輸給他的主人。他猶豫著是要說話來緩和一下氣氛,還是干脆將手里的小子扔到地上去。 此時少年用力抿了抿唇,目光森森地盯著陸長亭。 陸長亭反盯回去,他能瞥見少年眼底隱隱布開的血絲,但這般的人他見得多了。心急焦躁不能成為你呼喝我的借口。所以不管何時,遇上這樣的對象,他都從沒有過畏懼的時候。 只是陸長亭不知道,因為他被抱在程二懷中的緣故,便只能偏著頭,抻著脖子,努力地瞪著水汪汪的眼,以對著少年釋放冷意。但這般姿勢下來,哪里還有什么威懾性? 最后還是那少年先行挪開了目光。 “……去城外?!鄙倌晖讌f(xié)了。 而后他們便上了一駕馬車,那馬車緩緩駛到了城外,出城的時候,那守衛(wèi)竟是連多看他們一眼也無。 倒是省事。 ———— 風(fēng)水寶地不是大白菜,說找就能找得到,但是湊巧,陸長亭的確知道那么一處。那就是他埋葬母親的地方。 在城外二里地,有個小山坡,翻過山坡,走上一段泥濘的小路,便能看見兩處山峰。那山峰峰頭尖銳向上,似雙.龍昂頭。山峰之間,有處凹地,綠草茵茵,水流潺潺,正處在山峰的拱衛(wèi)守護之中。遠遠望去的時候,那雙.龍昂頭的模樣,就像是在爭逐這塊寶地一般。不過陸長亭知道,這里并非真正的吉xue,它是個假xue。 此處山水相交,陰陽融聚,若是尋常風(fēng)水師站于此,定會以為那就是處吉xue了! 但實際上,風(fēng)水中的xue,講究:勢大、形正、聚氣、威風(fēng)。 這里僅有勢大,威風(fēng),而其形不正,聚氣不齊,便可見是個假xue了。 只是假xue也并未都是壞xue,這里只是稱不上吉xue罷了,但若論起做親人安眠的墓xue,那倒是十分合適的。何況那少年并不要求是什么吉xue、福xue,他只要求平平常常,足夠隱秘安穩(wěn)即可。 如此也好,吉xue會引人爭奪,而這樣的地方,卻能一直安安穩(wěn)穩(wěn)下去,不引任何人的覬覦。 …… 很快,陸長亭一行人便到了城外二里地。 程二將陸長亭放下來,陸長亭拍了拍衣袍,神色冷傲。程二見他年紀(jì)小小,但是在氣勢方面倒是拿捏得像模像樣,心中本還有不快,這會兒卻只覺得好笑了。 程二抬眼環(huán)視一圈,道:“就是此處了?這……這四周都是菜田啊?!背潭贿呎f著,一邊擰起了眉,看向陸長亭的目光中摻雜了懷疑。 而那少年則沉得住氣多了,他沒有說話,而是靜靜等著陸長亭接下來的舉動。 “跟著我來。”陸長亭沒搭理他。他穿過菜田,爬上了小坡。 程二和少年跟在了陸長亭的身后,只是因著心中抱有懷疑,程二便跟得不緊,于是他看著陸長亭上了小坡,而后他才剛剛抬腳。但是程二沒想到,一轉(zhuǎn)眼那小山坡上便沒了陸長亭的蹤影。 這小子要欺騙他們?! 程二又驚又怒,連忙沖了上去,等沖上去后,他才發(fā)覺陸長亭正站在坡底下仰頭看他,嘴邊隱隱還噙著絲笑意,程二低頭一看,他的腳正好站在了斜坡上,而他因為用力過猛,腳下不穩(wěn),還不等反應(yīng)過來,便一個倒栽蔥,直接摔在了坡底。 這一摔,還摔了個塵土飛揚。 程二吐出口中的泥,掙扎著爬起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被對方耍了。 這小家伙,實在忒記仇了些!程二陰了陰臉,但是對上陸長亭那張微微一笑的臉,他最終還是沒說什么,只趕緊伸手去扶他家主人了,大約是擔(dān)憂他家主人,等會兒也不慎摔上一跤。 “在前面,跟我來。”見少年已經(jīng)走下來了,陸長亭便轉(zhuǎn)了身繼續(xù)帶路。 之后的路便難走了許多,那一路上都是泥濘,甚至還有凸出的怪石,若是不慎踩上去,便可能崴了腳,或是摔一跤。 程二忍不住低聲道:“這樣的地方?能有什么適合作墓xue的風(fēng)水寶地?” 陸長亭頭也不回地堵了回去,“自然山水的神奇,愚人自然不會知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