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jié)
個個都城府深,陸長亭自認是猜不透他們了,便也干脆地將頭轉了回去。 他們跨過門走進去,發(fā)現里頭的屋檐都顯得很是低矮,在夜里看上去就更狹小了。士兵們打開了門,里頭散發(fā)出了一股難聞的味道,像是霉味兒、臭味兒交雜在了一起,實在讓人難以忍受。就在陸長亭不自覺皺眉的時候,朱棣已經面不改色跨進去了,口中還滿不在乎地道:“今日便住在此處了?!?/br> 陸長亭心底都不由得升起了敬佩之情。 堂堂燕王,連這樣的環(huán)境都能面不改色,不知他那些兄弟,有幾個比得過他? 道衍也面不改色地跟了進來,陸長亭正要佩服他,卻見道衍皺了皺鼻子,頗有些想要掉頭走開的沖動。 ……果然,這才是正常人應該有的反應啊。 道衍的面色不自覺地沉了沉。 陸長亭很清楚,以他的驕傲應該不允許自己臨陣脫逃。 果然,就算道衍的面色再如何難看,他也依舊在屋子里留了下來。 士兵們很快打來了水,這里可沒有丫鬟伺候,所幸水倒是熱的,不然在這樣的天氣里,能將耳朵都給凍掉。 程二跨進屋子來,口中埋怨道:“這地兒也實在該好好修修!連個熱炕都沒有,這邊兒的士兵冬日一到,凍都快凍死了,還怎么御敵啊?” 陸長亭微微驚詫,原來明朝時是有炕的?。?/br> 他對歷史雖然了解一些,但對這些卻是著實不了解的。 朱棣聞言,波瀾不驚地道:“難道他們去打仗時還能背著熱炕一塊兒去嗎?唯有適應了這里的天氣,才能在蒙古兵打上門來的時候,依舊英勇?!?/br> 程二張了張嘴,無從辯駁。 陸長亭也著實不好評價誰對誰錯,程二認為士兵的居住條件太差勁,應當提高待遇,那沒錯,畢竟這邊的冬日,可著實不是人能輕易挺過的。但朱棣說的也沒錯,在屋中尚且有熱炕,去打仗的時候難道也有嗎?若是此時便養(yǎng)嬌慣了,以后上戰(zhàn)場的時候,反倒更受不住凍,那豈不是要釀成大禍? 道衍笑道:“燕王大智慧?!?/br> 朱棣聞言卻是神色淡淡不為所動。 陸長亭也覺得這時候的朱棣著實令他佩服許多,于是不由得跟著道了一句,“燕王本就有大智慧?!币蛑€有許多人在的緣故,陸長亭便很是識相地沒有喚他“四哥”。 朱棣這回倒是繃不住笑了,夾著陸長亭就往擺了水盆的架子邊走,“快些洗漱休息,還能睡上兩個時辰。” 道衍還沒回過神來,就被孤零零地拋在后頭了。 陸長亭心底道了一聲,著實不厚道,轉頭也把道衍給忘了。 這頭陸長亭和朱棣一塊兒洗漱完了,那頭道衍還有些呆滯,大約是沒想到他來到北平,卻會有遭遇這樣的對待。直到朱棣一手拽著陸長亭,欲帶著他去休息了,道衍才回過神來。他也裝作很是不在意地走去了洗漱的架子旁,濕了面巾匆匆擦了擦臉,只是等他回轉身來,便又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這屋子里的床是連在一塊兒的,床上只有疊好的被褥勉強區(qū)分出了哪是哪張床,可謂是簡陋到了極點。 陸長亭眨眨眼,壞心眼兒地催促道:“道衍師父不來休息嗎?” 道衍的鼻翼動了動。陸長亭估摸著他應當是在聞空氣中的味道,但是照這樣聞下去,道衍真的不會覺得更難受嗎? 道衍點了點頭,朝著陸長亭的方向走了過來,然后脫去僧鞋,就在陸長亭的另一只手邊睡下了。 被莫名其妙夾在中間的陸長亭:…… 道衍不應該是睡在朱棣身邊嗎? 正疑惑的時候,朱棣已然伸出手來從被子底下摸到了陸長亭的背脊上,然后帶著他一翻轉,便將陸長亭摟了過去。朱棣這會兒實在比尋常的兄長都要稱職得多得多,他湊在陸長亭耳邊低聲道:“這里氣味是難聞了些,習慣些就好了。” 其實被朱棣這么一摟著,陸長亭就只能聞見他身上的味兒了,雖然有點血腥氣,但也著實比這屋子里的味道好。 陸長亭一度懷疑,曾經住過這屋子的士兵,洗過澡嗎?或者說洗過腳嗎? 朱棣拍了拍他的背,將他摟得更緊了,其實陸長亭很是難以理解,他已經有好久沒和朱棣睡在一處了,怎的今日突然又像過去那樣了?陸長亭閉上眼,腦子里閃過了疑惑。 不過疑惑終究抵不過睡意,他沒多久便睡了過去。 另一頭的道衍微微偏轉頭去看,卻只能看見陸長亭的背。 不過緊接著他的視線倒是和朱棣對上了,朱棣淡淡一笑,隨后也閉上了眼。 …… 這一覺他們睡得并不長久,也就兩個時辰之后,程二便當先喚醒了朱棣,朱棣一醒,被他擁在懷中的陸長亭自然也就跟著醒了。朱棣沒有立即起床,而是先吩咐程二去打水,然后才抓著陸長亭一同起了。陸長亭轉頭去看了一眼,見道衍也被驚醒了,道衍跟著起身穿好了衣衫,這樣一看,便又回到了那神秘莫測的僧人氣質中。 趁著程二出去的檔口,朱棣帶著陸長亭走了出去,他對著陸長亭低聲道:“我出生的時候是在戰(zhàn)場之上。” 陸長亭一怔,不知曉為何朱棣突然提起了這一茬,陸長亭是知道歷史的,他當然也知曉朱棣是出生在戰(zhàn)場上,但此時陸長亭沒有沒禮貌地出聲打斷他,而是靜靜等待著朱棣繼續(xù)往下說。 “從幼時起,我便隱約知曉打仗殺人是個什么滋味兒,后來年紀大一些了,跟著些將軍學功夫,便更知曉軍中的殘酷了。直到兩年前來到北平,當我第一次斬殺蒙古兵的時候,我才知曉練功夫和殺人是兩種不同的滋味兒……” 聽著朱棣波瀾不驚地往下說,陸長亭這時候才慢慢回味過來,朱棣這是在以別樣的方式安撫他。如此一來,昨夜朱棣將他摟在懷中的舉動也很好理解了,他是擔心他第一次和人拼殺留下了心理陰影,而現在和他說話,也是為了排解陸長亭的情緒。實際上,在昨夜的拼殺結束之后,陸長亭是有好一會兒的呆滯,但之后他便好了,唯一令他沒想到的是,朱棣竟然連這樣的細節(jié)都注意到了,這會兒陸長亭心底的滋味兒著實不是一般的復雜。 朱棣真的是個好兄長。 陸長亭都不知道自從自己來了北平以后,發(fā)出過多少次感慨了。 朱棣并不知曉陸長亭心中所想,他還在繼續(xù)往下說,他說起了自己第一次上戰(zhàn)場的時候。 也是冷酷的寒冬,手腳冰涼,身體僵硬,當第一抹熱血濺在身上的時候,他整個人都從僵硬中脫離出來了……他過了兩年這樣的生活。 陸長亭此時心情更復雜了。因為他知曉朱棣還將要過上這樣的生活,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洪武帝為了給太子鋪路,便打發(fā)朱棣去和蒙古苦戰(zhàn),強令朱棣一定要消滅這個勁敵,因為只有這樣,朱允炆才能坐穩(wěn)他的江山。但又有誰為朱棣想過呢? 陸長亭低頭掩去了眼底的情緒,隨后截斷了朱棣的話,“我不怕?!逼鋵嵢齻€字就足夠了,若是說得再多,便會像是故意掩蓋心底的恐慌了。 正巧此時程二帶著士兵將水帶來了,朱棣也就順著住了嘴,他當然不可能再當著手下的面,還說自己的那些過去。 他們依次洗漱完,朱棣便換上盔甲離開了。 他要去看望受災的百姓,當他穿著盔甲在身的時候,無疑能帶給那些百姓更多的安全感。 陸長亭被扔在了院子里,和道衍待在一處。 道衍抬頭看了看天,低聲道:“這兩日怕是都不能歸去了?!?/br> 陸長亭不由驚訝問道:“道衍師父如今已是慶壽寺主持,現在不回去,沒有關系嗎?” 道衍被噎了噎,他原本還等著陸長亭驚訝地問他,何出此言,誰知曉說出口的卻是這樣一段話。道衍無奈地答道:“主持并非要時常在寺中。”若是限制頗多,他也不會到慶壽寺中做主持了。 陸長亭點了點頭。 他想起歷史上記載,道衍在慶壽寺任主持的時候,總是在慶壽寺和燕王府之間來回奔走,這慶壽寺果真是限制不了他的。 道衍忍不住道:“陸小公子可了解過術數?” “知曉一二?!?/br> “陸小公子便當真沒想過修習此術嗎?” 陸長亭心道,要是我學了,那不就是跟你道衍搶飯碗了? 陸長亭無比堅定地搖了搖頭。 道衍面上的遺憾之色極為濃厚,“若是陸小公子能隨我修習術數,那便再好不過了?!?/br> 陸長亭不信道衍是真的愛才,于是他便搖頭,極為直白地道:“燕王身邊會術數的,有道衍師父便足以?!?/br> 道衍笑了笑,“那不說術數,陸小公子可想過學岐黃之術?” 陸長亭照舊搖頭,“學來沒意思?!?/br> “為何?” “我沒有那個救濟天下的胸懷,何況醫(yī)者不自醫(yī),學了也沒甚意思?!?/br> “那……” 這次不待道衍說完,陸長亭便已經出聲打斷了他,“道衍師父,我想佛法我就更不必學了,我這輩子還不愿出家?!标戦L亭眨了眨眼,“我還要娶媳婦的?!?/br> 道衍被逗笑了,“那便罷了,陸小公子實在是個通透之人。” 陸長亭這會兒心底松了一口氣,被誰瞧上都好,他都著實不愿意被道衍瞧上。 道衍突然揚起頭看了一眼天,“要下雪了?!?/br> 陸長亭也會粗淺地瞧一瞧天氣,他仰頭看了看,不得不感嘆道衍的反應之快,瞧著模樣,的確是又要下雪了。陸長亭張了張嘴,正要說話,道衍便已經先伸手,抓住了陸長亭的手腕,帶著他往屋檐下去了。 道衍的手骨節(jié)分明,看上去瘦弱,但卻極為有力。 難怪昨夜他獨留于馬車上的時候,卻絲毫不慌亂了,想來也是有著自保能力的。 “道衍師父認為今日那些蒙古兵還會再來嗎?”陸長亭出聲問。 “這是必然的。”道衍毫不猶豫地道。 道衍或許不擅戰(zhàn)術,但他卻極擅人心,那些蒙古兵不會心甘情愿地敗走,一場大雪,對于他們來說,便是最好的時機了。 道衍又道:“陸小公子可能猜到那些蒙古兵是如何攻進城來的?” “我知不知道沒關系,燕王知道就夠了?!边€能是如何攻進來的?這城雖然破,但也沒有這樣快便被攻破的道理,何況正值冬日,若是沒有好處撈,好端端的那些蒙古兵來攻打明軍做什么?自然是城中有內應,跟人家蒙古兵談好了條件,才會招致這樣的結果。陸長亭自認算不得如何聰明,但這點兒他還是能推測出來的。 陸長亭一時間忘記了,自己的一味回避,只會讓道衍更注意到他。 這會兒道衍心中就在納悶,這樣的少年,怎么就懂得話不言多的道理了? 道衍似乎有意和陸長亭親近,這個話茬說不通,那便換一個話茬接著往下說。道衍實在太有本事,雖然他的模樣令人畏懼,但他真要與你交談的時候,卻能很輕易地令你感覺到舒適,陸長亭能隱隱感覺到,道衍的話里會帶上一些導向性,讓人不自覺地順著他的思維往下走,陸長亭是絕做不到這樣的,也正是因為如此,陸長亭才覺得道衍的本事實在可怕。 他不僅僅是個會醫(yī)術,會術數的和尚,他還是個極為擅長cao控人心的謀士。 他們站在屋檐下閑話了一會兒的功夫,院子里就下起了大雪,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來,道衍的目光落在陸長亭的身上,陡然間想起了什么,忙出聲問道:“陸小公子可要罩個披風在外頭?”大約是見多了朱棣這般照顧陸長亭的模樣。 陸長亭縮了縮肩膀,是有些冷,他正要轉身進屋去拿,道衍就已經當先進門去將披風給他取出來了。 陸長亭頓時頗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 “多謝道衍師父?!标戦L亭伸手去接披風,道衍卻是直接給他罩上去了,只不過道衍照顧人的業(yè)務著實沒有朱棣熟練,陸長亭整個人都被蒙了進去。 道衍發(fā)覺到自己這動作頗像是套麻袋,頓時也有些尷尬,忙給理好了,然后就收回手,若無其事地道:“今日怕是又有夜襲了。” 陸長亭低頭自己理了理披風,黑色的披風襯得他的面容越發(fā)白皙好看。 道衍的目光不自覺地順著他臉龐的弧度看了下去,最后目光定格在了陸長亭拴披風而靈活打著結的手指上。 陸長亭渾然不覺,等他打好結了,渾身暖融融了,這才抬起頭來。 他看見道衍的模樣像是在……發(fā)怔? “道衍師父?” 道衍回過神來,嗓音低低地道:“隱約記得上回燕王說陸小公子名長亭,可是如此?” “是?!标戦L亭有些摸不著頭腦。 道衍點了點頭,一副暗暗記于心的模樣。 正巧這時候朱棣回來了,他大步跨進院子來,頭上鋪了一層雪花,整個人都給染白了,但是他的腰背依舊挺得筆直,半點沒有因為寒冷而瑟縮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