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長亭當(dāng)然不是過去那個矮個子了，他想也不想便立即掙扎了起來，一腳接一腳地踢在身后人的腿上。

    “好了好了, 我放你下來?！鄙砗蟮娜藢嵲跓o奈極了，知道再這么玩兒下去, 等會兒說不定就真的兩敗俱傷了。那雙大手一松, 陸長亭便立即扯住了他的袖子，隨之一轉(zhuǎn)身。

    那人穿著盤領(lǐng)窄袖袍，腰間系有玉帶, 腳蹬皮靴，頭戴翼善冠，前后兩肩各織金龍，端的貴氣威武無比。

    連帶著那張熟悉的臉也映入了陸長亭的視線之中。

    他的五官很是英俊，還帶著皇家與生俱來的傲氣，只是比之過去，這張臉上的青澀已經(jīng)全然褪去了，多了幾分成熟和穩(wěn)重的味道。雖然陸長亭覺得自己方才實在沒能感受出來什么成熟穩(wěn)重。

    一別五年。

    這張臉雖然變化不少，但是在目光觸及到之后，陸長亭的腦子里卻陡然涌入了一股熟悉感，口中不自覺地喊了一聲：“二哥?！?/br>
    這人可不正是朱樉嗎？

    朱樉伸手拍了拍他的頭，笑容溢于言表，顯然對于陸長亭的反應(yīng)總體來說是很滿意的，不過……“你剛才都猜出是我了，怎么還那般兇悍？嗯？”朱樉忍不住伸手狠捏了一把他的臉，雖然沒了小時候那樣的綿軟rou嘟嘟，但現(xiàn)在捏起來也是別有滋味兒啊。二哥如此想道。

    “二哥若是不如做賊一般，我自然也不會如此！”陸長亭的聲音回答得極有底氣，絲毫沒有愧疚和心虛感。

    朱樉被懟得無話可說。不過朱樉此時心底還有些暗爽，就算這樣久不見，長亭待他還是如從前那樣嘛。

    只是朱樉心情方才好起來，便見陸長亭要往門外走，朱樉一把抓住了他：“這是去做什么？”

    陸長亭也很是無奈：“二哥難道沒有想過，將我突然帶到此地，會有何等后果嗎？”

    “何等后果？”朱樉挑眉，竟是表現(xiàn)出了比過去更為任性的姿態(tài)來，“不就是引得老四到處尋你嗎？”

    陸長亭就默默盯著他，不說話。

    朱樉著實有些承受不來陸長亭這樣的目光，而后方才道：“走吧，我送你出去。”

    陸長亭這才滿意了，當(dāng)先拔腿朝著門邊走了過去，朱樉緊隨其后，等即將要出門的時候，陸長亭才聽見朱樉在身后幽幽道：“果然在長亭心底，還是老四最重啊……”這話怎么聽都怎么透著股酸味兒。

    陸長亭聽得嘴角微抽，不過另一面，陸長亭心底的熟悉感越來越濃了。若是不說出這般的話來，那他怕也不是陸長亭記憶中的朱樉了。

    陸長亭挑了挑眉，淡淡地接上了朱樉那句話：“二哥也重要?！?/br>
    朱樉撇了撇嘴，一臉不信，他大步走到陸長亭身后，伸手仗著身高優(yōu)勢架著陸長亭就出去了，陸長亭：“……”

    陸長亭這回是連掙扎都懶了，直接淡淡問道：“跟在我身后的那個小太監(jiān)呢？”

    朱樉笑道：“我怎么會知曉？”

    陸長亭還是默默盯著他不說話，朱樉立馬改口：“隔壁。”

    陸長亭走過去一腳踹開了門，馬三保正被兩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按在地上，嘴也被人堵住了，一張臉急得滿面通紅。

    “松開?！标戦L亭大步走進去對兩名男子道。

    男子卻并不肯輕易松手。而馬三保已經(jīng)在見到陸長亭后，雙眼便迸發(fā)出了驚人的光亮，身子激動得都微微抖動了起來。陸長亭心道，這孩子不會以為他方才遭遇不幸了吧……

    “松開吧?！边@次開口的卻是朱樉。

    那兩名男子當(dāng)即就撒了手，馬三保一下子就躥到了陸長亭的跟前，滿臉緊張地道：“陸公子，你沒事吧？”

    “沒事?！?/br>
    馬三保的五官皺成了一團，道：“幸而陸公子無事，不然小的便是萬死也難辭其咎了！”陸長亭能看出來，馬三保是真的害怕。其實聯(lián)想到他來到燕王府的這段經(jīng)歷，就能知道他為何害怕了。畢竟他可是被明軍當(dāng)時的統(tǒng)帥藍玉從云南擄過來的，進入燕王府后就被閹割做了太監(jiān)，他從原本的貴族后裔，變成了如今的身份，可謂是經(jīng)歷了人生大起大落，加之年紀(jì)又小，當(dāng)然會憂心陸長亭出事牽連到他。

    陸長亭安撫性地伸手拍了拍他。

    而馬三保此時已經(jīng)轉(zhuǎn)頭對著那兩名男子怒目而視：“你們是何人？難道不知曉燕王帶了親兵住在此處嗎？膽敢擄走燕王府的人，你們擔(dān)待得起嗎？”

    馬三保雖是年少，但要裝腔作勢一番對于他來說并不難，比如眼下，強裝出氣勢來，還是挺像模像樣的。

    朱樉在背后輕哼一聲，道：“我就知道燕王住在這里，才會前來擄人?！?/br>
    馬三保大約是沒見過這么膽大包天，又“厚顏無恥”的人，當(dāng)時就被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陸長亭看不下去了，忙瞥了一眼朱樉，道：“莫要捉弄他了。”

    馬三保微微怔住，立即反應(yīng)過來：“陸公子，這、這是認識的？”

    陸長亭點點頭：“你仔細瞧瞧這位是誰?！?/br>
    馬三保方才也的確是慌亂極了，后頭又強行裝出了鎮(zhèn)定和氣勢，這才會忽略一些極為明顯的東西，這時候經(jīng)由陸長亭一提醒，馬三保才陡然注意到朱樉的打扮著實不同尋常。

    馬三保心下一驚：“是……可是秦王？”不待朱樉開口，馬三保已經(jīng)跪倒下來，口中恭敬地道：“見過秦王殿下，小的未能認出秦王身份，請秦王恕罪。”

    到這時候，陸長亭都不由微微有些佩服了，馬三保的反應(yīng)力著實夠強的?。《谊戦L亭都忍不住好奇，馬三保是怎么迅速判斷出來，他就是秦王的？要知道馬三保來到燕王府的時候，是洪武十三年，那個時候正巧朱棣到了北平的封地，馬三保自然沒到過應(yīng)天府，也沒見過朱樉了。如果說他是靠推斷得到，那么陸長亭就著實不得不贊他一聲聰明了。

    “走吧。”朱樉看也沒看馬三保一眼。畢竟不是誰人都能入秦王的眼的。

    陸長亭對此并不意外，他跟在了朱樉身側(cè)，兩人重新走到了屋外。

    因為方才朱樉擄人的時候，動作極其干脆利落，并未有多少人注意到，因而哪怕此時他們從旁邊的屋子里走了出來，也都沒有多少人注意到這一幕。

    朱樉俯身在陸長亭耳畔道：“你瞧，你失蹤了老四都不知曉?！?/br>
    陸長亭不冷不熱地道：“除了二哥，也沒人能讓我失蹤啊。”

    朱樉咂了咂嘴，“這算是在夸我本事大嗎？”

    陸長亭微微一笑：“當(dāng)然?！?/br>
    其實朱樉在他跟前是極容易討好的，就好比此時，哪怕朱樉臉上的表情不屑一顧，但陸長亭依舊能看出來他的心情得到了拔高。

    因為在外頭站立太久的緣故，這會兒陸長亭就覺得有點頭又有些泛暈了的，他走了兩步，便忍不住腳下打晃，朱樉瞥見他的動作后，忙一把扶住了他，幾乎將他半抱在了懷中，朱樉并不知道陸長亭是怎么了，口中還笑道：“讓你隨我過去，你卻偏要留在老四這里，老四連飯都不給長亭吃夠嗎？瞧這身板瘦的，風(fēng)吹來都打晃了?！?/br>
    陸長亭沒好氣地道：“我這不是餓的，還不都怪你！”

    身后的馬三保聽見陸長亭這么一句話，不由得立即抬起頭看向了朱樉，要知道以陸長亭的身份，用這種口吻與王爺說話，那可都顯得越矩了些，馬三保還想著秦王若是生氣，他便火速搶過陸公子就跑，并且馬上大聲呼救，請求燕王的支援！馬三保倒是沒想到自己那身板，能搶得過陸長亭嗎？只不過，馬三保更沒想到的是，秦王在聽過之后，并未暴怒，又或是斥責(zé)。

    馬三保只聽見秦王沒好氣地問陸公子：“怎么又賴我了？我這才見到你，你和老四都一塊兒待多久了？你身體不好，難道我還不能怪老四嗎？”

    緊接著馬三保又見著陸公子沖秦王翻了個白眼，道：“我這幾日本就生病了，你上來便那般恐嚇我，現(xiàn)在回過勁兒來，我自然多有不適。”

    馬三保見過之后，頓時更為心驚膽戰(zhàn)了，陸公子這般與秦王說話，真的不會招致秦王憤怒嗎？

    馬三保只聽那秦王驚異道：“你病了？當(dāng)真病了？沒有唬我？”

    馬三保這會兒算是放下心了，想來秦王與陸公子之間也有著幾分交情吧，因而才能仿佛至交好友一般，毫無顧忌地和陸公子交談……放下心后，馬三保便沒繼續(xù)盯著他們瞧了，畢竟盯著王爺看久了，到時候要受責(zé)罵的怕就是他了。

    陸長亭和朱樉走在前頭，其實隱約也感覺到了馬三保緊緊盯著他的目光，陸長亭能感覺到馬三保的緊張和關(guān)心。這般聰明機靈的人，只是年紀(jì)小了些，也難怪朱棣會直接讓他跟著自己回屋子了。

    陸長亭收起思緒，回答朱樉道：“嗯，我現(xiàn)在還頭暈得很……”

    朱樉著實很少見著陸長亭生病的時候，頭一次見著的時候，陸長亭那生病了的小模樣便很輕易地打動了他們兄弟幾人?，F(xiàn)在見陸長亭目光微微渙散眩暈，臉色發(fā)白，朱樉一下子又被喚起了過去的記憶。朱樉不由得將陸長亭摟得更緊了。比起過去，現(xiàn)在陸長亭姿容更為出色了！哪怕是臉色發(fā)白的時候，朱樉都不得不說，著實好看極了！若是為女兒，還不知道該是何等模樣呢……

    朱樉輕咳一聲，覺得自己著實想得有些不靠譜。

    “到底怎么病了？你屋子在哪兒？我?guī)氵^去？”朱樉出聲問道，陸長亭能明顯聽出來他的聲音變得柔和低沉了許多，而朱樉臉上多余的表情也沒有了，這時候陸長亭才真正從他身上感受到了成熟穩(wěn)重的氣息。

    “讓他帶路吧。”陸長亭頓了頓，叫道：“三保，帶路?！?/br>
    馬三保點點頭，忙小跑著走到了前面帶路。

    “三保？”朱樉輕笑了一聲，在陸長亭耳邊道：“和長亭的名字比起來，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br>
    陸長亭當(dāng)然知道他說的是自己那個“狗兒”的外號，陸長亭冷著臉沒搭理他，不過平心而論，他覺得三保還是比狗兒強的！強太多了！

    有馬三保在前面帶路，他們很快便走到了屋外。

    只是待他們剛剛站定以后，另一頭便走來了兩人，朱樉轉(zhuǎn)頭看過去，就見為首是個五官兇惡但卻莫名透著股清秀溫和的僧人，他后面還跟了個呆呆笨笨的小沙彌。朱樉也沒在意，直接收回了目光。只是那僧人卻是徑直到了他們的跟前。

    陸長亭轉(zhuǎn)頭一看，道衍！手里還端著碗藥！想也知道，那是給他的！

    朱樉也注意到了朱樉手中的那碗藥，就在道衍正要開口說話的時候，朱樉卻是先開口道：“來送藥的？”說罷，他便直接伸手去拿道衍手中的藥。這朱樉和朱棣有一樣的毛病，默認為自己是陸長亭極為親近的人，這突然冒出來的和尚，他管他是誰？送個藥就成了，這藥自然是由他這個親近的二哥來接手了。

    道衍或許是認出了朱樉的身份，最后自然還是松開了手，同時他還微微躬身道：“見過秦王殿下。”畢竟之前在應(yīng)天府的時候，道衍是跟在朱棣身邊隨侍的，見過朱樉并不稀奇。不過陸長亭瞧朱樉的模樣，似乎并不記得道衍是哪號人物了。

    朱樉端著藥碗便要推門帶陸長亭進去，而陸長亭卻是伸手攔住了朱樉，轉(zhuǎn)而歪了歪腦袋，好讓視線上可以更完整地看到道衍那張臉：“我四哥呢？”

    道衍和朱樉的眉頭都不約而同地抽動了一下，至于他們各自什么心情，那就只有他們各自才知道了。

    “燕王還有事，便先行離開了。”

    陸長亭點點頭，這才推開門進去了，只是因著頭暈?zāi)垦５木壒?，陸長亭差點又往下倒，朱樉和道衍幾乎是同時伸手，只是最后攔住陸長亭腰的還是朱樉，朱樉也實在看夠了他這走三步就搖搖晃晃的模樣，干脆將人抱了起來，隨后大步朝著床走了過去。

    陸長亭：……

    他該說朱樉和朱棣果然不愧是兄弟嗎？某些舉動還真是如出一轍的相似！

    朱樉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將陸長亭放上床以后，朱樉才又從身后親隨的手中，重新將藥碗接了過來，道：“現(xiàn)在喝嗎？”

    道衍在旁邊道：“是要趁熱喝的。”

    其實陸長亭也覺得朱樉問了句廢話。

    但朱樉自己不覺得啊，他覺得自己分明就是在發(fā)揮兄長友愛精神，好好關(guān)心陸長亭，因而對于道衍那句代替陸長亭回答的話，朱樉就很不高興了，他轉(zhuǎn)頭斜睨了一眼道衍，心中對這個怪異的和尚有了些不快。

    朱樉將陸長亭扶住，一手端著藥碗便要給陸長亭喂藥。

    這秦王哪里伺候過人?。磕睦锬芨蛇@種活兒??？朱樉的親隨一下子就急了，趕緊伸手就要去搶藥碗，口中還道：“主子，讓屬下來吧?！比缓髤s是被朱樉毫不留情地揮開了，“爾等退開！”

    聽朱樉如此說，他的親隨就知道朱樉這是心頭不快了，他們雖然有些心疼這被秦王照顧的對象，但到底還是按照秦王所說，往后面退了好幾步。

    唉，主子哪里伺候過人??？這會兒別把人給嗆死了啊！瞧著這人似乎還是燕王殿下身邊的人呢！

    親隨們還在妄自擔(dān)憂著，誰知道接下來，他們卻瞧著自家主子極為熟練地給陸長亭喂著藥……親隨們震驚了，那可是秦王殿下??！他會伺候人喝藥？

    過去在中都的時候，朱樉的確這般伺候過陸長亭，只是五年過去，他貴為親王，當(dāng)然什么伺候人的事都不用做，現(xiàn)在他的動作難免有生疏，但是放在不可思議的親隨的眼中，那就是令人震驚的熟練了！

    這會兒，其實陸長亭并不希望朱樉這般耐心細致地喂著自己喝藥，畢竟他傷的是腦袋又不是手殘了，端個藥碗還是很容易的，朱樉這么喂他，他老是忍不住擔(dān)心朱樉會手一抖，或者灌藥用力過猛，直接把整碗藥都摜到了他的臉上。

    當(dāng)然，到最后，這些都沒有發(fā)生。

    朱樉對此很是滿意，他又從找回到了在中都時照顧幼弟般的樂趣。說來也奇怪，回到應(yīng)天府后，明明他弟弟也有那么多，但他卻是對這些人毫無興趣，并且照顧起來的時候，也覺得實在不順手，最后就干脆都丟開了。后頭到了封地，朱樉想了想，最后確認，或許人之間都是講究緣分的罷。不過恰好他們朱家兄弟和陸長亭有緣分罷了。

    朱樉將空了的藥碗遞給一邊的道衍，看也不看道衍一眼，便伸手摸了摸陸長亭的腦袋，儼然一副好兄長的姿態(tài)。

    而陸長亭悄摸摸地瞥了一眼道衍，啊，臉色那叫一個臭。

    陸長亭敢發(fā)誓，他從來沒有在道衍的臉上見到比這更臭的表情。

    朱樉對道衍的面色毫無所覺，當(dāng)然，他也根本不關(guān)注道衍，對于他來說，這個僧人就是無足輕重的，可以跟負責(zé)端茶送水的劃上等號的。

    朱樉問：“現(xiàn)在覺得好些了嗎？”

    他身后的親隨實在忍不住嘴角抽抽。這哪有那樣快見效的藥啊？

    陸長亭也覺得朱樉這問題問得著實傻了些，不過他都躺下來了，自然比站著舒服，于是在朱樉灼熱的目光中，陸長亭還是點了點頭。

    朱樉頓時便覺得這都是自己的功勞了，他微笑撫過陸長亭的頭，道：“那你好生歇息，我便在你床邊守著?！?/br>
    陸長亭不得不出聲提醒他一件事：“這里是四哥的住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