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芙琳就是百年老店中很有故事的一家。

    店堂是剛剛重新裝修過的，但并未裝修得很現(xiàn)代，何小曼和湯丹走進瑞芙琳，對這典雅寧靜的空間頓生好感。

    一位略施粉黛的漂亮女人微笑著迎上來：“二位是要看看什么樣式的衣裳？”她臉上敷的是鴨蛋粉，香味已幽幽地鉆入何小曼鼻子里，教人受用無比。

    “我們是慕名而來，想見識一下瑞芙琳的旗袍?！焙涡÷f著很純正的普通話。明明白白地告訴漂亮女人，她是遠道而來。

    女人有些得意的嫣然：“兩位有眼光，瑞芙琳是我外婆手里傳下來，傳女不傳男，和旁的祖業(yè)不一樣。最能打的就是旗袍。二位可以隨便看看，這邊陳列的都是我們師傅手工定制，架子上有布料，看中了樣式再挑布料也好，或者看中了面料讓我們師傅替你們設(shè)計樣式也好。”

    貨架上的面料，比何小曼想像的更加琳瑯滿目。果然是要走萬里路，這些面料若在c州是很難有機會見到。

    湯丹低聲道：“這些面料也太好看了，一件件都這么堂皇，穿上感覺可以立刻去參加晚宴?！?/br>
    何小曼也是這感覺。

    晚宴風，不是她要的。她和湯丹都是二十不到的小姑娘，用不著把自己打扮得那么成熟。

    全部看了一遍，她未置可否。漂亮女人見她居然沒有一樣看中的，也是有些意外。

    “最適合做旗袍的面料都在這里了，兩位沒有感興趣的嗎？”

    何小曼望向她，眼神柔和：“面料都好漂亮，不過太隆重了，我們倆個想要更日常一點的……比如，曾玉裳小姐日常穿的就很好。”

    原來是這樣，漂亮女人舒一口氣：“曾小姐是我們這兒的?？停隙Y拜還在這兒訂了一件，說好了下禮拜三要來取的?！?/br>
    又將她們帶到另一排貨架前：“這里都是日常旗袍的面料，以真絲或者棉麻為主。真絲嘛，做出來也是很好看的，色彩鮮艷，質(zhì)地輕薄，看上去比剛剛看的織錦要飄逸，更有現(xiàn)代感一些?！?/br>
    何小曼持保留意見。她很明白，這年頭傳統(tǒng)旗袍有兩種人穿，一種是極老派極優(yōu)雅的人，還有一種是酒店服務(wù)生。

    以她和湯丹的年紀，穿真絲旗袍是很容易被誤會成服務(wù)生的?？楀\旗袍雖然更具質(zhì)感，但用力過猛，不是何小曼想要的感覺。

    但是，這貨架上的面料，卻讓何小曼留連忘返。

    “我想用這個面料做一件改良版的旗袍，不知道可不可以？”何小曼取下一匹米白色的真絲隱紋面料。面料觸手光潔冰涼，尚未用力，已悄然從指間滑落，果然是好面料。

    “改良版？”漂亮女人挑眉，略一思忖，指著門口櫥窗里的模特，“是那樣的嗎？”

    那模特身上的旗袍，已經(jīng)不是傳統(tǒng)的平裁工藝，而是借鑒了西式的版裁工藝，旗袍由各部位布料拼接而成。尤其明顯就是肩膀，不是傳統(tǒng)的連肩袖，而是用袖子與正身拼接，拗出一個挺括的肩膀。

    這當然算改良，但不是何小曼要的改良。

    何小曼搖搖頭，笑著問：“能給我紙和筆嗎？我把想要的式樣畫給你看?！?/br>
    女人有些意外，做了這么些年旗袍，還沒見過自己畫樣式的。但良好的教養(yǎng)讓她不動聲色，款款地走到桌子后邊，拿了一個白色的畫本子，和一支鉛筆給何小曼。

    倒也足夠了。何小曼是有設(shè)計功底的，簡簡單單幾筆，勾勒出一個草圖。

    “我要這樣的。旗袍的立領(lǐng)子，一粒盤扣。用傳統(tǒng)的連肩袖，到上臂三寸處，收腰，寬下擺，做成兩端開叉的長裙式樣，重點是，裙擺上要有刺繡……”

    眼見著她一邊說，一邊將自己的想法畫出來，漂亮女人吃驚不小。她從未想過旗袍還能如此改良，不包臀，那還叫旗袍嗎？

    但又不得不承認，這位女客人畫的草圖，竟然那么好看。

    “其實我想要的就是一件有點兒像旗袍的連衣裙。”何小曼說得直截了當。

    漂亮女人似乎震驚之余也提起了興致，點點頭：“我看可以試試?！庇洲D(zhuǎn)而望向湯丹，“這位姑娘呢？”

    這年代，大多數(shù)人喊“同志”，可作為一家充滿情調(diào)的旗袍店，漂亮女人總有些覺得不搭，但是喊“小姐”吧，這年代也沒這氛圍，倒是叫“姑娘”最安全也最妥貼。

    “我？”湯丹也沒想到，怎么一下子就指到自己頭上，“我不……”

    話音未落，何小曼又在本子上翻過一張紙：“她要這樣的……”

    這回她畫的卻是套裝，一件西式裁剪的立領(lǐng)短袖上衣，配及踝闊腿褲。挑了淺綠色薄錦織面料做上衣，白色絲綢做褲裝，搭配起來清新雅致，又在褲腿上設(shè)計一圈淺綠色云紋刺繡，與上衣呼應(yīng)，不致顯得頭重腳輕。

    漂亮女人這下真是服氣，叫師傅過來給她們量了身段，嘆道：“二位這衣裳做好了，倒要穿上給我們店里拍個照才好?！?/br>
    何小曼微微一笑：“我還有個條件?！?/br>
    “什么條件？”

    “這兩身衣裳都是我設(shè)計的，店里可不許再做一樣的賣給別人?！?/br>
    老板娘暗想，這么好看的設(shè)計，我大不了到時候改動改動再賣，于是一口答應(yīng)。

    談定的價格，又讓湯丹暗暗腳軟，一身一百塊，兩身就是整整兩百塊錢，我的天哪，這是把一個多月的工資都穿在身上了！

    太奢侈了！太腐化了！

    也太……期待了！

    因為手工定制的緣故，縱然講好要加急，也得一個禮拜才能交貨。臨走前，何小曼低聲對漂亮女人道：“我是國紡大的學(xué)生，仰慕曾玉裳小姐的風姿，極欣賞她的品位。能不能麻煩您，在下禮拜三曾小姐來取衣裳的時候，將我這件穿在櫥窗的模特身上，請曾小姐看一看，聽聽她的意見。當然，請您替我保密，我只想聽聽意見就好，讓她知道就怪難為情的?！?/br>
    漂亮女人掐指一算，下禮拜二就可以完工，禮拜三完全來得及穿到模特兒身上。

    再說了，這兩身衣服想想都漂亮，就是何小曼不提，她也想放櫥窗里亮亮相，吸引一下路人呢。便隨水推舟，一口答應(yīng)。

    何小曼將兩百塊錢付了，這樁生意做得雙方心情都極為愉悅。

    唯一忐忑的只有湯丹。

    不過她跟著何小曼這段時間以來，好歹學(xué)會了不大驚小怪。一直到走出瑞芙琳，走了很遠，才長舒一口氣道：“這下我欠你好大一筆錢！”

    何小曼知道她說的是套裝的錢，笑道：“這是‘工作服’，不要你出錢。”

    “廠里能報銷？”湯丹眼睛一亮。

    “不能，我私人給你報銷?！焙涡÷乘谎?，“別想這么多了，這點錢我付得起?！?/br>
    又轉(zhuǎn)頭望著已經(jīng)挺遙遠的瑞芙琳櫥窗：“下禮拜三，曾小姐看到那衣裳，會說什么呢？”

    第110章 櫥窗里的風景

    禮拜三過得波瀾不驚。何小曼和湯丹也沒閑著, 去了幾條有名的繁華街道，既看商店里什么最暢銷, 也看街頭的人們穿著有何新變化。

    晚上的時候，湯丹揉著腳：“走得真累??！”

    被何小曼笑話：“你以后別說是擋車工出身，這點路就好意思喊累。”

    湯丹也不在意，反正是很累嘛, 擋車工也有扛不住的時候啊。

    “明天還要去四季酒店嗎？”湯丹想起曾玉裳的生活規(guī)律, 是每周二和周四去四季酒店吃早茶，可不轉(zhuǎn)眼明天就是周四了么。雖然四季酒店的早茶的確很美味, 但湯丹還是有點忐忑，擔心何小曼的錢包會承受不起。

    “不去啊。”何小曼收拾著洗漱用品打算去洗澡，滿不在意地回答, “不是說好讓她惦記一個星期的么？”

    湯丹不大放心：“一個星期的話, 時間是不是太久了, 她會不會忘記？”

    何小曼從衣架上將毛巾一抽, 嫣然一笑：“絕對不會忘記。就算忘記了，我也有法子讓她想出來。”

    又向湯丹眨了眨眼：“昨天剛出現(xiàn)過, 明天再去，露面吧, 時機不到, 不露面吧，沒有意義。不如不去。要是你發(fā)現(xiàn)自己的活動蹤跡被人了如指掌, 你高興不高興？”

    湯丹趕緊搖頭, 回答得斬釘截鐵：“嗯, 不會！非但不會高興，反而會覺得害怕，會想，這人要干嘛？”

    “對啊，所以我們不能顯出刻意去和她接近的樣子，讓她忌諱了反而不好。再說了……”何小曼話鋒一轉(zhuǎn)，“你當四季酒店的早茶便宜啊？咱們自己吃都很奢侈了，還要天天去幫別人結(jié)賬，想吃窮我呢，還是想吃窮咱們廠里呢？”

    說完，自己先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倒是哦，我也想過呢，這早茶白白幫人結(jié)賬，真是心疼死了。”

    何小曼扭著臀，一手手臂搭著盆沿，如夾一只籃球那樣將洗衣盆夾在腰臀之間：“咱們啊，這周就好好考察市場，曾小姐這事，下周四繼續(xù)?！?/br>
    “下周四……”湯丹嘆道，“你可真會吊胃口啊！”

    何小曼嘿嘿一笑：“你要有心理準備，咱們?nèi)蝿?wù)重著呢。我先去洗澡啊，你過十五分鐘來。”

    說罷，轉(zhuǎn)身沿著走廊走遠了。招待所條件有限，只有公共浴室，何小曼和湯丹一般都輪流去，免得跟別人爭搶水龍頭。

    這年頭資源還是少，什么都要“爭”，還好洗澡不要“票”。

    轉(zhuǎn)眼倒了又一個禮拜三。一大早，湯丹就興沖沖的起來找衣服穿。翻來翻去，行李箱里也就那幾件，翻不出什么新花樣，不由又盼著去瑞芙琳取自己的漂亮衣服。

    何小曼心里其實也有些忐忑。雖說瑞芙琳是數(shù)十年的老字號，手藝在整條定安路都數(shù)一數(shù)二，否則也不會獲得曾玉裳的青睞，但她家做改良裝到底有幾分把握，何小曼并不知道。

    尤其，能不能做出何小曼設(shè)計的精髓，這不僅需要手藝，還需要鑒賞力加一點兒想象力。

    “走，我們?nèi)ザò猜飞瞎涔?。”何小曼起身?/br>
    湯丹雙眼一亮：“去取衣裳了么？”

    “不。我只是想看看衣裳有沒有被掛到櫥窗里?！?/br>
    八月底，雖是節(jié)氣上已入秋，但氣溫卻一點兒看不出來，樹上依然蟬鳴陣陣，路上依然驕陽似火。

    何小曼和湯丹一人打著一把小洋傘，從招待所出來，款款地穿過兩條街，便來到了定安路。

    和上次不同，這次她們時間很寬裕，足夠?qū)⑦@街面上欲語還羞的商店好好逛一逛。

    一路行來，終于走到瑞芙琳附近。站在馬路對面，何小曼一眼望見對面櫥窗。玻璃似乎擦得格外明亮，白白色隱紋真絲料質(zhì)的旗袍改良裙子，正穿在櫥窗里的石膏模特身上，遠遠的，看不清做工，但樣式真是極好看，正是何小曼想要的模樣。

    老板娘誠不欺我啊！

    “你這裙子……呃，旗袍？真好看?！睖ひ粫r不知道該叫這“裙子”還是“旗袍”。也有些遺憾自己的那身沒能陳列在櫥窗里。在她看來，自己那身套裝似乎并不遜于如今櫥窗里的白裙子呢。

    “你看，每個經(jīng)過的人都要停下來看看的呢！”湯丹得意得搖頭晃腦。

    果然如湯丹所說，瑞芙琳的櫥窗外經(jīng)過的路人，尤其是女人，很多都要駐足，細細地隔著玻璃欣賞一番，而后戀戀不舍地離開。

    此情此景，何小曼終于長長地舒了口氣。正要轉(zhuǎn)身離去，突然聽到湯丹道：“看，那是誰？”

    何小曼定睛一看，這回竟不是普通的路人，而是曾玉裳進了店，跟她一起的還有曾經(jīng)給何小曼開過門的那位中年婦女。

    “曾小姐真的來取衣服了！”湯丹激動道，“我們就在這兒等吧，等她一走，我們就可以進去問問老板娘，曾小姐是怎么評價你的設(shè)計的。”

    何小曼卻道：“既然她真的進了店，那就不用再等了，橫豎會出來的。我們該干嘛干嘛去，午后直接過來取衣裳就行了?！?/br>
    湯丹暗暗佩服她的鎮(zhèn)定自若，打定了主意也要變成這樣.寵.辱不驚的人，便不再堅持，強行抑制著心頭的好奇，陪何小曼開開心心地逛街去了。

    再回到瑞芙琳的時候已是午后，蟬聲有些懨懨的了，路邊跳過一只小貓，極為不屑地看了她們幾眼，又轉(zhuǎn)進了花壇的冬青樹下，不見了蹤影。

    瑞芙琳的老板娘正坐在桌子后面，托著腮打磕睡。午后是客人最少的時候，這個年代這種店，能開門迎客已是不易，就算午后鎖上店門休息一段時間，也完全不為過。

    聽到推門的時候，老板娘頓時從瞌睡中清醒過來，竟然絲毫都不需要“劇情連接”，立刻滿臉堆笑地站起身來。

    “兩位姑娘來取衣服啦！”

    又招呼了兩個店員，去將櫥窗石膏模特身上的裙子給取下來。然后開玩笑道：“這么早就來，也不讓我多放一刻鐘?！?/br>
    何小曼微微一笑：“多放一刻鐘還能變香了不成？”

    老板娘忍俊不禁，笑出聲來，跟著一個店員一起將改良的旗袍裙子從模特身后取了下來，去給何小曼試衣。

    何小曼天生就是衣裳架子，怎么穿都好看。更別說這身旗袍裙本來就是為自己“量身打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