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她一個鄉(xiāng)野小兒,漫山遍野瞎蹓跶也就罷了,堂堂的韶王殿下,尊貴傲慢的五皇子李重耳,午夜時分跑來九嬰林,搞什么鬼? 這三個月的繁重生計中,唯一的消遣,就是和李重耳約架了。 自從那日慘敗在蓮生手下,活生生地欠了一句“爺”,那飛揚(yáng)跋扈的韶王小子,死活不肯服輸,堅決要打個三局兩勝。第二局,仍然是他輸,他又嘴硬著不服氣,要打五局三勝……七天一次,連打五局,每一局都不曾翻身,最后的結(jié)果,不過是連欠了蓮生五聲“爺”。 其實他的拳腳,也算相當(dāng)了得,每次約架花樣白出,今天旋風(fēng)拳,明天般若掌,都是名師傳授,威猛無匹,只可惜遇上蓮生這種異人,全憑膂力克敵,任何招數(shù)對她都沒有用場。直至第六局,李重耳提出比兵器,帶了兩桿槍來,丟了一桿給蓮生,與她較量槍法,才少少占了一點上風(fēng)。 “輸了要跪下叫爺!”比了一個半月才終于有翻身希望的李重耳,興奮難耐,比武中途一再重申:“要連叫五聲!大好男兒,不準(zhǔn)撒賴!” 翻翻滾滾打了一個下午,也有幾個瞬間頗為驚險,險些就要被他取勝,但蓮生槍尖蓄勁,悍猛難當(dāng),最后的結(jié)果,仍是將李重耳按在泥里,逼他在五聲“爺”的欠賬上,再多加五聲。 幾場比試下來,倒教蓮生對槍法著了迷。一桿長槍在手,扎刺纏撥挑攔圈拿,變幻無窮,比赤手空拳地搏殺可有趣得多。那李重耳槍法精熟,舞動時寒星點點,銀光璨璨,聲勢威武得緊,頗令蓮生艷羨。接下來的比試,蓮生暗暗學(xué)了他幾招槍法,一使出來,威力果然翻倍,李重耳更是難敵,欠她的“爺”都已經(jīng)不知有多少聲…… 可惜如今做了雜役,每七天只休息那么半天,不然一定要多欺負(fù)他幾次,好好地消遣解悶。像今天下午的比試,打得最是過癮,李重耳新學(xué)了幾招槍法來,堪稱可圈可點,然而蓮生以一招“萬佛朝宗”進(jìn)擊,勢如千軍萬馬奔騰,李重耳一退再退,被蓮生揍得連滾帶爬,又弄得一身的腐葉臭泥…… “哈哈哈,難道是良心發(fā)現(xiàn),來找我……” 蓮生眉花眼笑,想說“來找我跪著叫爺”,剛說到一半,瞧見李重耳驚異的神情,猛然住口。 難怪他那樣驚異……自己是女身! 一身紗襦羅裙,黑發(fā)綰成俏麗的雙鬟,簪環(huán)叮當(dāng),披帛飄曳,嬌憨柔弱,笑靨如花,并不是那個勇猛的少年七寶! 他還根本沒有見過女身的蓮生…… 蓮生猛然坐直了身體,登時手忙腳亂。如何是好?會不會被他發(fā)現(xiàn)真相?按說自己的男身與女身面貌完全不同,并無一眼認(rèn)出之虞,然而想像一下他眼中的自己,大半夜地在密林中游蕩,頭上簪滿鮮花,裙邊遍綴芳草,如此奇裝異服也就罷了,剛剛還曼聲歌唱,月光下獨自起舞……這,這哪里是正常人,分明是個林中女妖,比男女雙身,還更加像個妖怪!…… 靜夜沉沉,浮光藹藹,微風(fēng)拂動衣角,擦在繁密的草尖,發(fā)出綿延不絕的碎響。整個密林中似乎只剩下他們兩人,僵持在這月光樹影之間,各懷心事地面面相覷。 作者有話要說: 關(guān)于甘懷霜的妝扮: 就是東晉時期貴婦最流行的妝扮。顧愷之《女史箴圖》《洛神賦圖》中都出現(xiàn)了類似的造型,敦煌當(dāng)時的壁畫中也有。好遺憾不能貼圖來與大家分享。 所謂“華袿飛髾”,就是華麗的長襦長裙,兩肩常像屋檐一樣斜翹,裙腰緊束,下面垂綴幾條三角形的飄帶,稱為雜裾,或叫燕尾,隨著走勢漫卷飄飛,十分之飄逸出塵。這種服裝到隋唐便沒有了,后來成為神話中的仙女標(biāo)配,畫里的嫦娥啦織女啦都穿這個。戲曲中也有遺存,《貴妃醉酒》中的楊貴妃穿的宮裝就有類似的飄帶。 赤金步搖冠的描述也來自敦煌壁畫,不同朝代和不同國家的款式不同?;S、斜紅、靨鈿,都是當(dāng)時流行的化妝,現(xiàn)在看來臉上紅一道綠一道的會有些怪異,但是當(dāng)時就是以此為美。想后人看我們現(xiàn)在化粗直眉、涂大紅唇,穿高跟鞋、破洞褲,也可能會覺得很怪異呢…… ☆、第19章 密林探險 李重耳一雙銳利眼眸,一瞬不瞬地盯在蓮生面上仔細(xì)打量,皓月映照下看得分明,只是個柔弱少女,神情中便已經(jīng)少了些敵視與警惕之意。按在劍柄上的手指,也早已松開,唯有眸中驚疑不減,仍是一聲接一聲地逼問: “你是什么人?家住何處,姓甚名誰,深更半夜地在這林中做什么?” 還是那樣可惡的、蠻橫的、不容辯駁的口氣。 蓮生扁了扁嘴巴。她豈肯對這手下敗將低頭,滿腹的慌張凌亂,頓時轉(zhuǎn)為不甘示弱的傲然:“你又在這林中做什么,是殿下就可以夜不歸宿了?” 李重耳更驚,右手重又按回劍柄,眼中光芒閃動,將她從頭到腳掃視個遍,兩道濃眉挑成一高一低:“你識得我?” “何止是識得你,還識得你的……”蓮生努力忍住笑意,正待好好調(diào)戲他幾句,一抬眼望見他身后,卻不禁愣在當(dāng)?shù)?,一雙明眸瞪得滾圓,困惑地左望一眼,右望一眼:“咦,你的人馬呢?你那個寸步不離的奶娘呢?藏到哪里去了?” 李重耳那千人儀衛(wèi),如今已經(jīng)減至五百,擾民程度,輕得多了,然而此刻身周,全然杳無一人。不但沒有侍衛(wèi),沒有樂師沒有旗手,連那個如影隨形的霍子衿都沒有。這情形可相當(dāng)奇特,比單槍匹馬迎戰(zhàn)山膏還更加不尋常。 李重耳的臉上,又是自得,又是驚疑,神色變幻不定。敦煌人識得他,本不是異事,但這女子的神情太過離奇,不但毫不畏懼,亦沒有一點點面對陌生男人應(yīng)有的警惕疏離之意,張口便問,反唇便譏,語氣中滿是親近與自在,搞得很熟絡(luò)的樣子。 哪兒來的奇怪女子?為何這樣待他? “你到底在做什么呀……”蓮生本來,只想找個托詞,敷衍幾句,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此時一見這情形特異,倒是真心疑惑起來:“也是錯過回城的時辰,進(jìn)不了城門了么?” 李重耳傲然揚(yáng)起下頜?!搬柩焹?nèi)外,是本王職責(zé)所在,我怎能進(jìn)不了城門。我是另有要事。” “有什么要事?” 蓮生這才注意到,這殿下已經(jīng)不是下午比武時的飛揚(yáng)跋扈,亦不是輸?shù)艉蟮牟环?、悻悻,而是掩飾不住的憂急焦慮,整張臉晦氣沉沉,自打剛才露面,就一直緊鎖著眉尖。 “什么要事需要半夜來九嬰林做,抓蝙蝠,捉鴟鸮?你……該不是也來找芳草吧?” 李重耳微微搖頭,舉頭望了望四周,不自禁地發(fā)出一聲輕嘆。 蓮生這心中,頓時被同情和仗義塞滿了。這家伙是遇上了什么煩心事?讓一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子,也這樣愁眉不展。雖然此君為人驕橫,處處惹人厭憎,但是看在三個月來痛快廝打的份兒上,頗有惺惺相惜之義,不忍心看他沮喪成這般模樣。 “有事說嘛。這林子我熟悉得很,說不定可以幫你。” 不知是蓮生人畜無害的容貌,天真嬌憨的神情,還是語氣中自然流露的熟絡(luò)與關(guān)切,讓李重耳的臉上,也漸漸放下那份戒備,涌現(xiàn)出更多的無助來: “我是在……找東西。” —————— “玉瓶?” “嗯,手指大小,通體潔白,瓶底雕成蓮臺形狀。” 林間小路上,蓮生踏過重重枯枝腐葉,專注地四下掃視:“下午丟的?” “是。這片空地,我已經(jīng)找遍了,都沒有。若是在回城路上遺失,可就……找不到了……”李重耳揮動劍鞘,用力掃著周圍的草皮,神情強(qiáng)作鎮(zhèn)定,但是語聲中幾乎帶了一點哭腔。 “你貴為皇子,什么好東西沒有,為何對一個小小玉瓶如此珍愛?” “是前輩親人的留念?!崩钪囟鷲瀽灥皖^:“隨身十幾年了?!?/br> “哦?!鄙砗蟮纳徤榈攸c了點頭。 那就難怪。 不知是什么重要的前輩親人,留下這小小紀(jì)念,讓這目空一切的家伙急成這樣。一路上幾乎是走幾步就摸向腰間鞶帶,扯開虎頭佩囊,數(shù)一數(shù)里面的物件。人是要急到了極處,對極重要、極心愛、極不可替代的物件,才會如此倉皇,呆傻,不可置信地反復(fù)翻查,仿佛多查幾次,那物件就會自動跑回來。 那虎頭佩囊,是大涼五品以上高官貴胄的專制,因品級高低而質(zhì)料不同,蓮生雖然不懂得分辨,但李重耳腰間這一只,再不懂也能看出非比尋常,乃是純以金絲織就,親王以上獨享的至尊。小小囊中,例必只裝印綬,而他竟在這佩囊里,除了四彩朱綬的龜鈕金璽之外,還裝了那只玉瓶。 如此深重的心意,如此焦切的掛牽。 教蓮生也跟著焦急起來了。 這種佩囊,等閑不會有失,顯然只能是下午與蓮生廝打的時候,扯開了囊口,才搞得玉瓶失落。若真是自此找不回來,連蓮生都忍不住要自責(zé)啊。 明月朗星,靜靜高懸頭頂。如此茂密的森林,也擋不住四下里銀波流瀉。樹叢間,小溪里,如茵花草上,全都飄蕩著湛亮的光波,放眼望去,處處光芒閃亮,實在無法辨識哪里才是那指頭般細(xì)小的玉瓶。 李重耳高大的身軀,幾乎俯在地面,一邊急切尋找,一邊抱著一線希望,再三在佩囊中掏摸。 “若是帶上你那些侍衛(wèi)一起來找,豈不是機(jī)會更大些?”蓮生努力想著主意:“養(yǎng)兵千日,正好用在這一時啊?!?/br> 李重耳搖了搖頭,眉尖緊緊鎖在一起:“我倒是想傾王府之力一同尋找,但若是傍晚時分也倒罷了,發(fā)現(xiàn)遺失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午夜,若再帶人出城,須得有圣上詔令。當(dāng)下權(quán)宜之計,只好只身前來,先找上一找,實在找不到,明日再率侍衛(wèi)……” “這林中鳥獸甚多,只怕過了今晚,東西已不在原處?!?/br> “……唉!”李重耳長長地哀嘆一聲。 “別急!”蓮生握了握小拳頭:“吉人自有天相,你如此珍愛的東西,神靈會保佑你!縱然上天入地……” 話音剛落,腦海中光芒一閃。 想到下午激戰(zhàn)到極酣之處,銀槍勁挑,李重耳連人帶槍自她頭頂翻過,直摔在空地外沿的泥坑里,險些插了個倒栽蔥。那霍子衿手忙腳亂地把他刨出來,不顧李重耳不耐煩地大罵,立時便摸出龍澤丹為他涂抹,兩人在泥坑里還撕扯了幾下,教蓮生撿了不小的笑話。 那泥坑…… 蓮生雙眸一轉(zhuǎn),望向空地外沿。 泥坑就在前方,半坑水在月光下微微蕩漾,閃爍著粼粼波光??舆叾字恢粸貘f,漆黑的翅羽展動,一雙滾圓的小黑眼珠,正狡獪地盯著蓮生。烏黑的喙尖,叼著一枚手指大的閃亮物件。 “是它!” 還未待蓮生舉步,那賊鳥已自坑邊振翅飛起,呱呱兩聲鳴叫,聽起來甚是得意。 追趕已然不及。李重耳縱身拾起一塊石子,揚(yáng)手勁射,平日一身武藝,此時正派用場,那石子如流星趕月,破空疾飛,準(zhǔn)準(zhǔn)地射中烏鴉脖頸。呱地一聲哀鳴,黑羽飛濺,烏鴉翻跌樹下,玉瓶在空中劃出一道閃亮的弧線,也向樹下落去。 兩人發(fā)足狂奔,轉(zhuǎn)瞬奔至近處,卻見是一棵極粗壯的老松,樹下盤根錯節(jié),結(jié)成一個扁圓的洞口,玉瓶正正落入洞中,早已不見了蹤影。 “這……這可難了。”蓮生蹲在洞邊,仔細(xì)撥弄周圍草叢:“是個胡狼洞,嗯,全是蛛網(wǎng),廢棄很久了。里面不知有多深,人又進(jìn)不去。” “待我回去多叫人手,來把它挖開!” “只怕你的人手來時,它又被什么叼走了……”蓮生托著下巴,略一思忖,啪地拍了一下膝頭:“也罷!我鉆進(jìn)去幫你掏一掏,也許運(yùn)氣好……” “你閃開。”李重耳照例是不容置疑的蠻橫口氣:“我自己來!” 蓮生咧嘴一笑?!澳氵@塊頭,進(jìn)得去嗎?” 狹小的洞口,只有尺余方圓,以李重耳的魁梧身量,只怕鉆到一半要卡在里面。李重耳望望洞口,又望望這素昧平生的嬌弱少女,正急得抓耳撓腮,已見蓮生快手快腳地拾過幾根枯枝,以蒿草纏起,又自荷包中摸出火石火鐮,噼啪打出火星,將枯枝燃起小小火苗,雙袖一挽,照那洞口一撲,蹬著腿兒爬進(jìn)去了。 狹窄的,然而長得似乎漫無盡頭的一個洞。 胡狼本就臊臭,蓮生又是嗅覺敏銳,這洞里的氣息簡直如利刃割面,教蓮生中心欲嘔,淚水橫流。勉強(qiáng)屏住呼吸,拼命向洞中爬去,借著手中微光,雙目圓瞪,伸手四處探摸,觸手處千奇百怪,泥土、樹根、蟲豸、糞便…… 只能咬牙忍耐,不去琢磨那些腌臜與可怖的細(xì)節(jié)。 漫長的狹洞,一無所獲。前路越來越是狹窄,想是將近洞底,縱然蓮生身形窈窕,也再也無法前行。 突然眼前一閃,一道異樣的亮光。 洞底盡頭,火苗照耀下波光變幻的,正是一只潔白溫潤的玉瓶!比拇指大不了多少,通體無一絲瑕疵,瓶頸細(xì)長,瓶底雕成蓮臺形狀。 蓮生暗喝一聲大彩,急忙縱身前探,一條纖細(xì)的手臂伸到極處,謝天謝地,將將夠得到那只玉瓶。 手指觸到玉瓶的一瞬間,驀然全身一顫。 眼前剎那間光輝萬道,蓋過枯枝火苗,蓋過洞中幢幢黑影,蓋過所有的一切,只余漫天白茫茫的光芒,仿佛整個人身在虛空。四下里香風(fēng)浩蕩,吹起衣袂飄飄,漫漫云海中,依稀浮現(xiàn)花朵,樂器,瑞鳥珍禽…… 幻影轉(zhuǎn)瞬即逝,面前忽然一陣昏黑,比剛才更黑,更暗,更陰森。 原來是枯枝已經(jīng)燃盡,火苗漸漸熄滅。最后的微光輕輕一閃,照到身邊掠過的一片銀鱗。 “蛇!” 蓮生終于顧不得臊臭,顧不得灰塵蛛網(wǎng),顧不得身邊的一切,雙手齊舞,要多尖利就有多尖利地嚎叫起來: “救命啊!蛇!” ☆、第20章 神秘寶物 蓮生平生,天不怕地不怕。 蟑螂,臭蟲,老鼠,青蛙……一切只當(dāng)?shù)乳e,草廬中凌空垂下一個蜘蛛,她也只隨便給取個名字便視而不見。 唯一怕的,就是蛇。一見銀鱗閃閃,頓時魂飛魄散,仿佛周身都已經(jīng)被那恐怖的軀體纏繞,滑膩,冰涼,麻癢難當(dāng)。 “蛇——” 這一聲叫得,轟鳴九霄,只怕四十里外的敦煌城都聽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