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良羽面無血色地躺在三樓的單間醫(yī)護室里，程塵進去時，他正呆滯地望著窗外，不知想什么。

    “身體怎么樣？沒什么事吧？”程塵拽過把椅子坐在床頭邊，掏出只蘋果，四下找找，問：“有刀沒？給你削個蘋果？”

    林良羽遲鈍地轉(zhuǎn)過頭，良久才抬手指指床頭柜。

    程塵找出水果刀認真地削蘋果，蘋果皮聽話地連成均勻細長的彎彎一條，垂落下來。

    他對別人的私事不是特別關(guān)心，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像這果皮般的淺薄，關(guān)注下對方的身體狀況，僅此而已。

    林良羽默默地看著那個蘋果慢慢露出淺黃的果rou，突然低聲說：“只是貧血。我沒干什么壞事，也沒去賣血。我知道他看到了?！?/br>
    他慢慢卷起袖子，兩條蒼白瘦弱的手臂上都各有十幾個針孔，疤痕深淺不一，有些顯然是最近扎的。

    “我有個meimei，和他差不多大?！绷至加鸬吐暵Z地說，聲音卻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透著空洞和麻木。

    程塵低頭繼續(xù)削蘋果，眉頭漸漸皺起，他知道，林良羽口中的“他”指的是折晚意這小胖子。

    “……她出生時是個很小很小的rou團子，粉紅色的，眼睛都睜不開，也不會哭。當然，沒啟靈的孩子都這樣。可是我meimei就是長得特別可愛，手指腳趾就像是小小粉貝殼，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就和洋娃娃一樣。”

    他抬起眼，直直地看著程塵，問：“你啟靈前住在哪？”

    第13章 桶栽

    程塵回答道：“‘靈緣’，一個養(yǎng)護院?！?/br>
    林良羽喃喃地說：“真討厭你們乙組這種口氣：也就這樣吧，還行吧！靈緣就算不是國都級的，也是傳承幾百年的養(yǎng)護院，每年的養(yǎng)護費用都要好幾萬。

    知道窮人的孩子們生下來，在啟靈前怎么照顧養(yǎng)活嗎？政府會有公益養(yǎng)護三年，三年之后要是還不能啟靈，拿不出錢上養(yǎng)護院的，就會去買個養(yǎng)護桶，那么高，那么點大……”

    他比劃著，大概也就能堪堪塞下個三四歲的孩子。

    “在孩子的肚臍上接根養(yǎng)料濾管，再買一桶養(yǎng)料基，把孩子整個泡在桶里，就像是回到了‘母體’。嘿嘿嘿！”

    林良羽捂著臉古怪地笑了起來，說：“要是買不起好點的養(yǎng)料基，政府也有公益的提供，那東西綠色的，跟糊糊似的，要是種顆菜籽下去，我猜它會發(fā)芽！孩子泡在里面當然是死不了，也就是活著，能喘口氣。

    古人描述得多好：‘……以桶栽之，給養(yǎng)稍停，動轍止息?！?/br>
    遠古的時候，要是有稍大點，又啟不了靈的孩子，巫師薩滿們都是把他們丟出去天葬的?，F(xiàn)在至少死不了，對不對？”

    程塵手一頓，把削好的蘋果塞到了病人手里。再次慶幸自己二次投胎的技術(shù)夠強，選對了時間，選對了人家。要是泡在桶里這么栽種，估計根本等不到他來投胎了。

    林良羽捧著蘋果并不吃，繼續(xù)喃喃說著，不知是說給程塵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窮人的孩子沒有好的照料，要是到了五六歲還啟不了靈，那各種古怪的毛病都會找上門來，什么結(jié)締綜合癥、分泌紊亂、莫式綜合癥……

    我meimei今年快九歲了，泡在桶里四年多，整個人綠得像只青蛙，肚子漲得鼓起，四肢干枯，頭發(fā)也快掉光了，現(xiàn)在簡直就像個萬圣節(jié)娃娃——典型的莫式綜合癥。這種病據(jù)說是沒得治，啟不了靈，不用三五年人就沒了。不過，窮人也有窮人的偏方。”

    林良羽側(cè)過頭輕輕地笑笑，說：“猜猜看，是什么？”

    程塵輕聲道：“血，親人的血?！?/br>
    “你真聰明。”林學長點點頭，望著自己手臂上的細孔，說：“一年前，每個月抽一兩百毫升加上特制的藥，混在養(yǎng)料基就能保持一陣子。慢慢的，效果就不那么明顯。到這個月，我足足抽了六百毫升的血，她的狀況還是無可避免的惡化了?！?/br>
    程塵只覺得有什么哽在喉嚨里，有些難受，說不出話。

    他自這個世界醒來，哪怕沒有親人憐愛，也一直衣食無憂，上最好的學校。從來沒想過，這個世上，還有人會過得如此凄慘。

    “我拼命讀書，是想著早些進入寫作班，萬一能寫出篇靈文，就能讓meimei醒過來，親人之間的靈性感應(yīng)比其他人的作品強多了?，F(xiàn)在……

    謝謝你幫我打包那么多好吃的?！绷至加疠p聲說：“我也只能做到這里了?！f物雖有靈，天地不仁亦無情?！?/br>
    他捂住了臉，淚水從顫抖的指縫間慢慢滲出。

    從探望林學長回來，程塵整個人都有些蔫，看書都提不起興趣，總覺著有什么堵塞著胸膛，很想深深喘幾口氣。

    “……今天是本學期最后一堂語文課，老師有一個驚喜想給大家，同學們猜猜看，會是什么樣的驚喜呢？”何老師笑吟吟地站在教室里，今天穿得格外正式，臉上還化了很淡的妝。

    “大家一起出去玩？”

    “每人發(fā)本何老師寫的書？”

    “不用寫寒假作業(yè)！”王成光激動地歡呼，他的語文成績向來數(shù)一數(shù)二——倒數(shù)。

    何老師看著他笑：“同學們都猜錯了。王成光，老師為了加強你對文字的感性，特地給你布置了摘抄讀寫作業(yè)，其他同學都沒有，你最特別喲！”

    “?。〔灰蓖醭晒庠趹K叫聲中謝幕了。

    “好了，今天老師確實要帶大家出去，但不是集體游玩?！?/br>
    何老師的臉上浮現(xiàn)出神秘的笑容，低聲說：“除了你們自己啟靈時，同學們還有沒有去啟靈館旁觀過啟靈儀式？”

    “哇！”

    同學都驚了，異口同聲激動地歡呼。

    那傳說中神秘莊重，偉大非凡的啟靈！自己啟靈，自己啟靈時懂個嗶——??！眼睛都才張開，話都不會說，吃喝拉撒都得學呢！

    老油條裝嫩的程塵都有點小激動了。

    “想去嗎？”

    “想?。　?/br>
    龍川果然強大，學校自帶了附屬啟靈館所。

    據(jù)說是很多文科系的老師都有啟靈的原書，少的一兩本，多的也有三五本。只是多數(shù)老師寫文的資質(zhì)實在一般，原書的等級比較低，別說“州聞縣達”，“鄉(xiāng)知”的也不多，基本是“村曉”級別的，啟靈個十七八人就靈性耗盡、歇菜湮滅，只能轉(zhuǎn)出實體書供讀者消遣了。

    因為在文路上發(fā)展希望不大，所以這些老師主職專業(yè)還是教育。

    也有雄心壯志一門心思走文路的，教職只是作為暫時的生活來源和跳板。這種人龍川可能也有，但肯定不多，起碼程塵沒見到過一個敷衍教職的，龍川百年名校，非常重視教核，不專注教職根本通不過。

    何老師的第一本，也是目前唯一的一本原書，書名《輕荷》，是她在大學里苦心撰寫的。剛寫完時并沒能啟靈，花了兩年多時間積攢素材，數(shù)修其稿，在第十四次正稿之后，終于靈性感應(yīng)，文章啟靈。

    何老師說，那時她抱著書稿又哭又笑整整一天，人都恍惚了。第二天才想起要去文審局備案登記。而后，在啟靈局的安排下入啟靈館為孩子們啟靈。

    可惜，從文成啟靈到畢業(yè)三年后，這篇幾乎是嘔心瀝血，自傳體式的《輕荷》只啟靈了五個年幼的孩子，也沒有帶來任何靈賦。最后一個孩子啟靈時，文章原書上的靈光已明滅不定，眼看就要湮滅。

    也因此，何婉遺憾地割舍了專職寫文的夢想，成為了龍川的一名語文老師。

    “……所以啊，這次啟靈，就是老師親自用原書啟靈，但也可能是這本書的最后一次啟靈。”何老師有些傷感，但很快又振奮起來，認真地鼓勵孩子們：“像老師這樣，沒有好的文學天賦，通過努力，也許能夠?qū)懗鲮`書。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趕上那些天賦靈性的文人，他們隨手寫下的都有可能是‘流芳百世’級別的靈書。

    老師說這些，并不是打擊大家，或者說沒天賦的都不用學文寫作了。而是想讓大家在努力之余，珍惜自己的天賦，尤其是文學上的天賦。天才歸于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和百分之一的靈感，如果你有天賦，千萬不要浪費踐踏它，而是要用汗水澆灌，才不負老天的賜予。

    ‘天與弗取，反受其咎’，老師希望大家個個都能成為有用的人才，而不是‘傷仲永’?！?/br>
    何婉看著孩子們天真憧憬又興奮的笑顏，忍不住彎起嘴角。

    龍川的啟靈館稍有點遠，何老師約了校內(nèi)電動小共交，很快把一班二十幾個孩子一塊拉到了啟靈館。

    館閣非常壯觀，唐式石基木柱，形體穩(wěn)健，莊重肅穆。占地極大，在林木掩映下，幾乎看不到頂。程塵瞅著，比起靈緣的金頂啟靈館閣來，形態(tài)之美各有千秋，但在氣勢上確實更勝一籌。

    王成光盯著館廳前的匾額研究了半天，恍然大悟，大聲念道：“連什么閣！”

    同學們哈哈大笑，這家伙三個字就認出倆。

    何老師點點頭，稱贊：“不錯，王成光連隸書也能認出兩個來了。‘連壁閣’，‘連’通‘聯(lián)’，壁是美玉的一種，‘連壁’取其‘才華并美’的意思。我們龍川的‘連壁閣’在離州也是非常有名氣的，曾經(jīng)有多位大家光臨……”

    正說著，館閣正門突然大開，一行健壯的男人從門內(nèi)快速走出，麻利地分列兩側(cè)，甚至還有幾個很快跑到四周警惕地站好。一個隊長模樣的中年男人匆忙走來，對何老師說：“何婉何老師？”

    “是我。”

    “麻煩您帶著學生在旁邊避一避，成大師剛才啟靈耽擱了一會兒，和你安排的時間有些沖突。希望您理解。馬上就結(jié)束了，大約耽誤您1015分鐘時間?！?/br>
    “當然，好的。我會管好孩子們?！焙瓮褛s緊點點頭，把孩子們悄悄帶到一旁。

    折總擠眉弄眼地對同伴們低聲說：“聽見沒，成大師！”

    “難道是寫《遠山》的那位成遠山，成大師？”文理猜著，激動得不行。有段時間，爺爺整天就愛捧著《遠山》反復(fù)誦讀，說是“后起之秀”、“后生可畏”！聽得他耳朵都長繭，非常好奇這位成大師。

    程塵也有些好奇，醒來第一次見“大師”，還是活的，多新鮮！

    等了五、六分鐘，終于又有人從正門出來了。一行五、六人，當頭的是位年輕的男子，三十來歲，灰發(fā)及肩，身形消瘦。他穿著件長袍，步履既大且快，袍角烈烈揚起，很有一種颯爽的氣勢。

    他眉目清雋，眼睛特別有神，眼光向孩子們這邊掃過，微微向何老師點了下頭。

    “好厲害！你有沒有覺得成大師眼光都帶電的，而且是閃電，唰！這么一掃，哇！”于麗絲驚嘆著，往自己臉上比劃，小臉都紅了。

    “行咧，別發(fā)花癡，沒看見李校長都在邊上陪著咧！”折總嗤笑一聲，轉(zhuǎn)頭對程塵說：“瞧見木？大師，介范，介氣勢，牛不？奏是整天一幫子人圍著，當‘國寶’也開心不了哈！”

    “你想多了，當‘國寶’也得有資格，寫出‘州聞縣達’的靈文，才給配保鏢的，能像成大師這種，起碼得‘鎮(zhèn)國鳴府’啊！”文理目光迷離地望著大師遠去，一聲嘆息。他估計這輩子是達不成爺爺?shù)膲粝肓恕?/br>
    作者有話要說：　　靈文的級別自己掰了些，另外參考點娘家的《儒道至圣》。

    第14章 湮滅

    成大師一行很快走遠了。

    陪同的孫志安館長送人上車后，和李校長打了聲招呼趕緊緊跑幾步，來到何婉老師跟前。說是“連壁閣”的館長，也就是做行政服務(wù)的，一個啟靈館最重要的是什么？——靈書！能寫靈書的文人都是他的衣食父母。

    “小何，你帶著孩子們早來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剛才成大師那里出了點小狀況，讓你們久等了?！彼艿糜行┘?，一個大光額頭上油汗?jié)B出來，反射著陽光，很是滋潤亮澤。孫館長臉有些長，笑起來濃黑的長眉毛變成個正八字，大白牙閃閃發(fā)亮，特別地……囧！

    程塵終于認出這張看起來非常眼熟，讓人手癢得很想揍上一拳的臉長得像誰了。

    我去，這不是光頂版的金館長么？！

    “不要緊，不要緊，我們沒等多久。成大師那里……沒什么事吧？”何老師有些擔心。

    金館長，呃，孫館長發(fā)出一陣魔性的爽朗笑聲，說：“沒事，沒事！一點小問題?！彼D(zhuǎn)頭對著孩子們說：“孩子們都等急了吧？孫伯伯帶你們?nèi)タ茨銈兊暮卫蠋煷箫@神威，親自啟靈，可厲害啦！比成大師也差不了多少，你們可要多學著點?！?/br>
    “是！”大家響亮地回答。

    何老師被孫館長夸得臉都紅了：“您太客氣了。我和成大師差遠了?！?/br>
    “不遠不遠，成大師是國之瑰寶，你是我們龍川的驕傲，都那么年輕，有光明的前途，是非常好非常厲害的文人??！來來來，大家這邊走?！?/br>
    同學們被孫館長喊來的服務(wù)人員帶到一間位置非?？壳暗呐杂^室，安排好座位。孫館長這才非常嚴肅地叮囑：“孩子們，啟靈的重要性我就不多說了，你們在這里最近距離的觀看，一定要注意紀律，不要吵鬧。雖然這里都裝有三層的隔音玻璃和單向傳音系統(tǒng)，房間里的聲音基本不會傳出去。

    你們能看到何老師，也能聽到何老師。同樣的，何老師在啟靈時也能看到你們，如果你們有什么大的動作，還是很有可能會影響老師的啟靈。明白了嗎？”

    大家站直了身板，激動地喊：“明白！”

    “那能做到遵守紀律嗎？”

    “能！”

    “謝謝大家，那我就去換儀服了，你們一定要聽孫館長的話。好好觀看啟靈儀式。”

    何老師把同學們托付給館長，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