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節(jié)
陳太初這才抬起眼來, 眸中略含嘲諷, 又有三分冰冷。 “諸位將軍可都說完了?” 西征軍的將領(lǐng)們轟然應(yīng)答:“末將謹(jǐn)遵圣意, 絕無二心,請元帥下令!” 那南方勤王的將軍們唯唯諾諾, 對著同袍他們都敢罵, 可對陳太初卻還是十分敬畏顧忌。陳青陳太尉就是出了名的翻臉不認人, 誰也不敢說不愿遵圣旨,只盼著群情激憤能讓皇帝知道,多給些好處他們各軍。 陳太初沉聲道:“荊湖兩路、廣南兩路的勤王八軍, 此番前來洛陽,六十歲以上軍士幾何?” 那二十多人面面相覷。 “合計一萬七千四百余人,皆領(lǐng)乙等糧餉?!?/br> 殿內(nèi)登時冰火兩重天,南四路的將領(lǐng)們避開陳太初的視線,看地面的有,看帷幔的有,看梁上的也有。西征軍的將領(lǐng)們卻炸開了鍋。三萬西征軍,全部是十八歲至二十五歲的精兵組成,其中重騎兵還分為甲等乙等。 “爾等貪腐至此,冒領(lǐng)糧餉——!”指責(zé)聲不斷。 陳太初揮了揮手:“圍城的兩個月來,你們八軍雖領(lǐng)著最多的糧餉,軍士卻吃得最差,八大軍營中有上陣作戰(zhàn)之力者不足六萬人。其中過半還是你們沿途征用的民夫?,F(xiàn)在諸位知道陛下為何下令圍城不攻么?非不攻也,乃不能攻也,陛下不忍我大趙子民白白葬身于洛陽城墻之外。” 不等這些臉上又紅又白狼狽不堪的將領(lǐng)們辯解,陳太初站起身來,負手走到他們身前,來回踱步,右手緊握腰側(cè)佩劍,目光似箭。眾將除了幾位面露不服氣和郁悶之色,余者皆眼神飄忽不定,哪敢和他對視。 “我大趙男兒何來貪生怕死之輩?兩浙江南,便連文弱書生都上陣殺敵;黃河兩岸,用鋤頭菜刀阻擋契丹女真鐵騎的百姓不計其數(shù);汴京城中,婦孺皆上街抗敵。爾等卻拖延磨蹭,心存私利,帶著這些老弱病殘前來向京畿路討取銀餉。你們每日以輜重修理運回去的糧餉還少么?” 如雷轟頂,南四路的將領(lǐng)們面無人色。這位陳太初根本不曾來過洛陽,怎會知道得這般詳細?想到唇角帶笑的皇帝,不少人一身冷汗,立刻拱手道:“末將愿奉旨裁軍,任憑元帥號令!” 陳太初擊掌三下,殿門外的十多個禁軍帶著許多身披重甲的副將進來,人人面上義憤填膺。 “陳元帥!我等愿指證毛將軍克扣糧餉,中飽私囊!甚至連藥物鹽菜冬衣也都被克扣大半?!币晃粷饷即笱鄣哪贻p副將大聲稟報,帶著濃重的廣西口音。 那毛將軍跳了起來,指著他罵:“韓忠良你膽敢犯上!吃了熊心豹子膽了?!?/br> 話音剛落,他捂著自己的咽喉,登登倒退跌坐在身后的官帽椅中。 殿中無人驚叫,都是沙場上滿手鮮血的人,西征軍的將領(lǐng)們沉默片刻后轟然喊了聲:“殺得好!” 毛將軍身畔的幾人只看到劍光一閃,那出鞘回鞘的聲音似乎只有一聲。陳太初看起來根本沒有出過手,甚至沒有移動半步。 “將賬冊抬上來?!标愄跽Z氣淡然:“自毛鋒至洛陽以來,兩個月貪墨軍餉三萬七千余貫,米三千石。贓物贓款現(xiàn)已被秦鳳軍截獲。人證物證俱在,按軍法,毛鋒——斬立決。其昌化軍壯武將軍一位由韓忠良接任,今日掌印?!?/br> 韓忠良目瞪口呆,直到身后的人捅了他幾下,他如夢初醒,激動得單膝跪地:“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末將謝恩!” 陳元初親手扶他起來:“軍中只要立下功勞的,朝廷絕不會棄之不顧?!?/br> 四名殿前司精兵進來,面無表情地將毛鋒的尸體迅速抬了出去,又有兩人迅速將地面清理干凈,眾將這才驚覺他們所提水桶所拿干布是早就準(zhǔn)備好的。敢情陳太初原來早有殺雞儆猴的安排。殿中頓時一片寂靜,再無人出聲。 韓忠良在兩廣軍中也算頗有名氣,勇武過人,能開一石七斗弓,剿匪立下累累戰(zhàn)功,但脾氣耿直不善奉迎,有功勞不被上司呈進兵部,都是空的,入伍十幾年一直被壓在正六品的昭武校尉,今日竟連跳七級,成了正四品下的壯武將軍,人人眼皮跟著直跳,心中有鬼的趕緊仔細看他身后,有無自己營中的耿直哥。 跟著幾十個軍士抬著十幾個箱子進來,只看箱子的樣式,不等指認,有三四個將領(lǐng)已跪倒認罪,愿上繳贓款贓物。 *** 蘇瞻和趙昪離開汴京,第二天官道上已遇到第一批遣散回鄉(xiāng)的老兵。 見他們?nèi)巳嗣鎺采?,蘇瞻召了十多人前去詢問,皆言朝廷不僅發(fā)放了昔日被克扣的餉銀,連少吃的米糧鹽菜都一一折算成銀錢,原本遣散所得的三十貫已夠一家老小三年里生活無憂,加上這筆銀錢,五年都不用擔(dān)心天災(zāi)了,還不用再擔(dān)心自己的性命安危,回家含飴弄孫享點晚福。 十人里倒有七八說著說著就朝洛陽方向跪拜下去,三呼吾皇萬歲。 蘇瞻粗略一估算,心里憂愁更甚,軍中變法,早在趙栩去中京前就已經(jīng)和他們商議過諸法,但在大戰(zhàn)初平時便這般大刀闊斧,定然會引起軍中反彈,甚至日后的陽奉陰違,天高皇帝遠,就算是二府的敕令,出了京畿路也未必能如臂使指,更何況此變法簡直是將軍中的小金庫一掃而空,各地駐軍和官場明面上相敬如賓,可大多數(shù)暗中往來,有利同享,可謂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陛下所為,太過急進了?!壁w昪在驛站夜宿時拎著酒壇子搖頭道。 “少年意氣,揮斥方遒?!碧K瞻接過酒壇給自己也滿上了一海碗,嘆道:“有時我覺得自己真的老了,這次洛陽事一了,我便請辭歸鄉(xiāng),陪著九娘,種些花草樹木,侍奉母親,教導(dǎo)幼女,倒也逍遙自在。” 趙昪一愣:“和重萬萬不可。陛下此番宣你我前往洛陽整頓,跟著必然是你十幾年來都想著的變法大計,你怎能離開?沒有你主持,張子厚行事只怕欲速則不達——” 蘇瞻端起海碗一仰脖子飲盡,苦笑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張子厚才合陛下行事之風(fēng)。我素求平穩(wěn),必?zé)o用武之地。倒是你身為文臣有武將直來直往的脾氣,留在二府,日后還能再進一步?!?/br> 趙昪怔怔地看著他,半晌才給他加滿酒,低聲道:“你是心灰意冷了?” 蘇瞻垂眸,驛站燈光昏黃,燈油的煙氣有些嗆人,十一月剛剛過了立冬,屋子里并無寒氣,但他心里早已入了寒冬。澄黃的酒水還在微微晃動,若他一直不動,遲早都會平靜下來。 蘇瞻慢慢搖了搖頭:“我年少時也意氣風(fēng)發(fā),想著做出一番事業(yè)來,若能讓天下百姓少受些苦,便死而無憾??蛇@二十多年來,幾上幾下,膽子越來越小。官家胸有丘壑,決斷狠準(zhǔn),但必會借變法大肆削弱二府的權(quán)力,日后這天下不再是趙氏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而會成為皇帝一個人的天下?!?/br> 趙昪大驚:“這可是祖宗之法,如何改得?若由得皇帝專權(quán),豈不退回到秦漢之時?和重你會不會多慮了?我看陛下還是很聽得進朝臣的話的——” “那是陛下要他們開口說的。你還不明白么?祖宗之法一旦打破,皇帝睿智,天下之福,若是皇帝昏庸呢?天下之禍。唐玄宗雖有開元盛世,又何來的安史之亂?隋文帝節(jié)儉勤政,到了煬帝手中呢?以史為鑒,可知制度之重要,豈可將天下系于一人之身?奈何——唉?!?/br> 那原本已逐漸要平如鏡的酒水再次劇烈晃動起來,蘇瞻飲下烈酒,看向沉默不語的趙昪,笑道:“也許是我杞人憂天了,鄧宛和你的話,陛下很是留意。” 驛站的打更人慢悠悠地打起更來,跟著打了兩三個哈欠。那正院里的貴人們精神頭倒好,又傳了兩壇酒進去。 新月如鉤,薄霧叢生,寒露如水。氣冷疑秋晚,聲微覺夜闌。 作者有話要說: 注: 1、末兩句來自唐代詩人戴察的詩《月夜梧桐葉上見寒霜》。 2、蘇瞻這個角色,始終不是那么單面化的。生活里許多這樣的“成功人士”。就政治方面看,他屬于保守中求變化的類型。 3、大概還有三四章就完結(jié)。大家想看誰的番外留言告訴我哦。太初的會放到105章去。大概七八千字。 第354章 第三百五十四章 蘇瞻和趙昪快馬加鞭, 第三日抵達洛陽時, 日頭已漸沉。洛陽城外營帳連綿數(shù)十里,旌旗招展, cao練完畢的弓箭手們背著沉重的箭袋歸營, 人人精神抖擻士氣飽滿。 趙昪見戰(zhàn)后將士們這般模樣,更佩服皇帝的治軍之道,但想到蘇瞻之言,內(nèi)心更是糾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