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星河垂手道是,跟進了暖閣里。 太子爺?shù)娘堊郎箱佒狱S綾子,不像大宴時候菜上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每個碟子里都是適量,但品種很多,諸如羊皮花絲、光明蝦炙、通花牛腸等。今天是頭雪天氣,該吃鍋子,于是一圈碗碟中間拱了個熱鍋,銅做的小煙囪里擱炭,邊上一圈盛清湯,火候到了,開始咕咚咕咚翻起熱浪。 宮女伺候他擦了手,他坐在案后指了指,“雪嬰兒,和今天的天氣正相宜?!?/br> 宮里的菜品都有雅俗共賞的名兒,比如這雪嬰兒,是豆苗貼田雞。主子既然點了卯,就得有人試吃,星河今兒算又領(lǐng)了新差事,一手端碟,一手舉箸,他點到哪個,她就得往碟里夾,往嘴里塞。 太子看見她吃了,很高興,桌上看了一圈,又一指,“那個?!?/br> 靠墻站著的侍膳太監(jiān),是專忙報菜名兒用的,見太子指派,忙高聲唱:“小天酥——” 所謂的小天酥就是鹿雞同炒,星河本來不太喜歡吃鹿rou,可到了節(jié)骨眼兒上,硬著頭皮也得吃。太子又很歡喜,先頭南玉書捅的簍子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復(fù)一指,侍膳太監(jiān)得令:“箸頭春——” 星河看著烤鵪鶉直愣神,幸好有人上來拆架子,否則真不知道怎么下嘴。 這會兒總算體會到蘭初口中的“我比主子爺還先吃著”了,不同之處在于蘭初吃得興致盎然,自己卻意興闌珊。站著吃不好受,又都不是自己喜歡的菜色,這樣一點兒那樣一點兒,一圈下來她再不用吃午膳了,這就已經(jīng)飽了。 太子爺踏踏實實坐在他的玫瑰椅里,到這時才動筷子。 “怎么樣?再來兩樣點心?” 星河直搖頭,“菜都試完了,主子用吧。” 這么一輪走完,盤兒里已經(jīng)涼了。太子說不必,讓人把菜品撤了,就留一口熱鍋,一疊羊羔rou,一把白菜葉,兩碟蘸料。一面涮著,一面自言自語:“爺對你真好,自己不吃先緊著你吃,做人得講良心啊?!?/br> 星河腿肚子直轉(zhuǎn)筋,如果他只是想證明自己是個靠譜的發(fā)小,那她現(xiàn)在就承認(rèn)還不行嗎?以前蘭初老羨慕試吃的太監(jiān),真當(dāng)了這種差,才知道里頭苦楚,橫豎她是不想再有第二回了。 可太子爺自認(rèn)為這種做法對她很好,人家噓寒問暖,他可以關(guān)心她的肚子。人生在世,除了那些身外之物,最要緊的就是吃飽穿暖。吃飽還在穿暖前面,所以這項上他就已經(jīng)贏了樓越亭了。 第15章 素骨凝冰 這場誰是稱職發(fā)小的火拼,是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由頭至尾斤斤計較的只有太子一人。星河覺得沒必要比親疏,金吾右衛(wèi)衙門里的樓越亭更是渾然不知。真要論朋友,其實她也承認(rèn)和太子算朋友,只不過這位朋友的做法大多時候夠她喝一壺,她實在受不了他的盛情。 她畢恭畢敬向他俯首道謝:“主子真是菩薩心腸,我入宮這么多年,從來沒吃得這么飽過?!?/br> 太子見她這么說,也沒計較話里的真假,“既然如此,往后都由你侍膳?!毖粤T上下打量,“是不是女官的膳食不好,所以這么多年沒見你長rou?” 年輕的姑娘,誰愿意自己長太多rou,星河說不,“我用飯有節(jié)制,不愛胡吃海塞。主子說以后讓我侍膳,先謝謝主子信得及我,可我恐怕不能領(lǐng)這份差事。年下衙門里事兒多,我總得里外幫襯著,沒的說我靠著主子的排頭上任,光當(dāng)甩手掌柜,不正經(jīng)辦差。我得給主子長臉不是?況且年前就那么點日子了,暇齡公主府里的案子還沒辦完,回頭萬歲爺問起來不好回話。所以您瞧,我沒法子每頓服侍您進膳,估摸著忙起來就在衙門里湊合了。主子政務(wù)上也忙,叫他們小心伺候著,等過完了年,衙門里清閑了,我騰出空兒來,再隨侍主子左右。” 太子聽完擱下了筷子,拿手巾掖嘴,半晌才嘆道:“給你指派個差事,反倒讓你忙得顧不上東宮了。今兒皇上發(fā)了話,叫收繳你手上批駁文書的權(quán)。也沒什么,章程就是章程,不光你,連我也得守。左右春坊往后就不用再去了,專心辦控戎司的差事吧。駙馬遇刺那件案子,這個月尾上給我呈份證供來,該報就報上去。不管怎么,人命關(guān)天,高尚書都哭成淚人兒了,瞧著實在可憐。” 星河呵腰應(yīng)了,心里感慨,果然還是談公事輕省。她情愿釘是釘鉚是鉚,即便做錯了挨罵,也不愿意面對個使性子的主子爺。這位爺,常有讓人無法理解的好勝心,像誰是發(fā)小這件事,計較起來簡直莫名其妙。非得什么都是獨一份兒,活著也怪累的。 因為是初雪天氣,大胤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從今兒就算進嚴(yán)冬了。嚴(yán)冬頭一天,宮里和外朝有關(guān)聯(lián)的衙門都放值,連皇上和娘娘都可以上外頭散散。太子爺下半晌有他的忙處,他是儲君,即便再尋常的人事往來都透著政治的味道?;矢赴l(fā)了話,朝中幾位三朝元老上了年紀(jì),讓他一家一家登門拜會。門閥這種東西,歷朝歷代都有,到了大胤雖然已經(jīng)削弱,但累世高官依舊有那么幾家。 嚴(yán)格說起來,宿家也算,畢竟他們高祖時期輝煌過一程子。后來的慎齋公門生故吏遍天下,只可惜人不在了,門庭漸次冷落,但朝廷對他們有優(yōu)恤,子孫可以受祖蔭,所以星河才得了進東宮的恩旨。 他有安排,星河也有正事要忙,沒法像往年似的,跟著替他送拜帖了。她踏出暖閣問清由誰陪同,千叮嚀萬囑咐讓好生伺候,這才收拾妥當(dāng)上控戎司去。 葉近春照舊在宮門上死守,天太冷,他又站在不避風(fēng)的夾道里,凍得嘴唇烏紫。星河看了他一眼,他擠出個僵硬的笑容,連牙關(guān)都快掰不開了,哆哆嗦嗦說:“大人上衙門么?快上轎,轎子里暖和,奴才給您預(yù)備暖爐了?!?/br> 宮里的太監(jiān)大部分很凄慘,錦衣輕裘是天潢貴胄的權(quán)力,像這些當(dāng)下差的,面上葵花圓領(lǐng)袍,里頭的老棉襖又沉又厚不能御寒。太陽出來的日子拿到外頭曬,曬上三天還是實墩墩的。逢著陰雨又吸潮氣,夜里要是不架在炭盆上,第二天能給你凍硬嘍。 星河對近身伺候的人一向不錯,見他耳朵尖上新生的凍瘡一個接一個,發(fā)話說:“回頭上庫里領(lǐng)件新夾襖,就說是我的吩咐?!?/br> 葉近春一愣,沒想到這位不茍言笑的大人能有這份心田,頓時滿腔的感激寫在了臉上,磕磕巴巴說:“宿大人……您心眼兒……真好!奴才給您道謝了?!?/br> 她沒言聲,上轎放下了轎簾。 小轎走得艱難,雪大,路上的積雪鏟了一層不多會兒又積一層,轎夫們的皂靴踩上去既滑且響,平時兩盞茶工夫能到的,今天花了近半個時辰。藍(lán)呢的轎圍子遮光,天氣不好里頭就黑洞洞的。星河捧著手爐坐著,忽然想起來,隔窗叫了葉近春一聲,“太子爺今兒傳你問話沒有?” 葉近春說沒有,“奴才一直在宮門外候著,不知道大人用不用轎子,一步也沒敢離開,從卯時等到這會子?!?/br> 她徐徐長出一口氣,自己也是傻,控戎司里不可能沒有他的耳目,他想知道的事,沒有一樣能瞞得住他。 轎子打著飄,終于到了衙門口。葉近春給她掀起棉簾,遞過胳膊來讓她借力。她隨意搭著下轎上臺階,邁進大門就看見戟架旁的空地上跪著一個頂磚的人,跪了有時候了,頭發(fā)眉毛都糊滿了雪,乍然一掃眼,活像外頭的石獅子。 她喲了聲,“這是誰?”走近了看,訝然道,“南大人……您這是干什么呢?” 南玉書因太子那句頂磚,就真的跑到衙門里頂磚來了。正衙檐下站了好幾位千戶,個個面有戚色,因為是太子爺?shù)目谥I,也沒人敢上去勸他。從暖閣議完事到現(xiàn)在,差不多兩個時辰了,冰天雪地里的兩個時辰可不是好玩的,要不是練家子,早就凍趴下了。 星河卻覺得好笑,她瞇眼瞧檐下那幫千戶,平時個個都是左膀右臂,跟著南玉書抄家拿人,得了不少好處??删o要關(guān)頭,上司在風(fēng)雪里頂磚,他們遠(yuǎn)遠(yuǎn)兒站著看戲法似的,至多皺著眉頭表示一下同情,連個上去給他打傘的都沒有。 她接了葉近春遞過來的油綢傘,在上方替他遮擋住,溫言說:“南大人這又是何必呢,這么大的雪,回頭再受寒?!?/br> 南玉書受了她的坑害,嘴里說不出的苦,只咬緊牙關(guān)不回她的話。 星河無奈,轉(zhuǎn)過頭問徐行之:“是太子爺?shù)氖鞠???/br> 徐千戶搖頭,“屬下不知道,南大人回來就自罰,咱們勸了幾句,也不頂什么用?!?/br> 唉,主子的令兒,誰敢不從呢。即便南玉書這樣的漢子也得照著辦,回過頭來一想,就覺得自己先前的侍膳不算什么了。和人比慘,世上總有比你更慘的。 她好聲好氣勸慰:“南大人快別這樣吧,先頭太子爺和我說起昨天的事兒,我聽著口氣并不十分激烈。他只說南大人辦事欠妥,房有鄰府上那事急進了些,并沒有怎么怨怪南大人。就算一時惱了責(zé)備兩句,大人也犯不上和自己過不去。這又是風(fēng)又是雪的,您在這兒自罰,太子爺那頭恐怕還不知情呢。興許他老人家不過順嘴一說,您倒當(dāng)真了??炱饋戆?,您受罪事小,叫主子背個嚴(yán)苛的名兒就不好了?!?/br> 一壁說,一壁給他手底下的千戶使眼色,“還站著干什么,快把南大人攙起來?!?/br> 跪了那么久,膝蓋頭子怕是不聽使喚了。星河給他留了點面子,沒有巴巴兒看他打不直腿的樣子,自己轉(zhuǎn)身朝衙門里去了。南玉書那頭的千戶傾巢而出,到這會子才想起他們上峰來,她這頭的人給她拽過了炭盆兒,熱熱的一碗茶已經(jīng)送到手上了。 她正襟坐在圈椅里,八位千戶兩旁肅立。因大家合伙干了一票,目光往來間極有默契,臉上神情不變,但一眨眼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南玉書像個殘疾似的被攙進了堂室,堂堂的武將倒驢不倒架子,到星河面前時推開眾人,一瘸一拐還要勉強挺直腰桿,在星河看來每一步都透著累。好在距離不遠(yuǎn),幾乎熬出一腦門子冷汗來,最后終于坐在了自己的座兒上。 他的人給他上茶,他揚手微微格開,先向她抱起了拳,“南某技不如人,讓宿大人見笑。先前從暖閣出來,太子爺讓我謝謝宿大人,南某是個粗人,不會說漂亮話,便以茶代酒,敬宿大人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