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jié)
皇帝驚出了一身冷汗,最后仰天苦笑:“作孽啊,朕竟生出那樣惡毒的畜生來……” 誰也不知道為什么那件里衣會從宮內(nèi)流出,更不知道信王為什么成了替死鬼,武德殿的太監(jiān)不會說,青鎖門上的夕郎當然也不會說。 和這件事有牽連的各司,都沒能逃過這場浩劫。按例頭一個發(fā)現(xiàn)太子里衣遺失的星河也不能幸免,但掖庭令是聰明人,知道什么環(huán)節(jié)該深查,什么環(huán)節(jié)該一筆帶過。 武德殿的人,除上官茵全部獲罪。本來茵陳也在其內(nèi),但不久前信王的上疏請婚救了她一命——感情日深的小兒女,一個不幸罹難,另一個痛斷肝腸,怎么叫人忍心責備。 一場風波,醞釀已久,慘敗落幕。太子坐在花窗下喝悶酒,本來酒量就不佳的人,喝多了迷迷滂滂,最后低聲抽泣起來。 星河什么都沒說,只是站在一旁看著他。他一手比劃,艱難地描述當天的場景,“那狗,咬住了就不撒口……哪怕打斷脊梁,也不撒口。我原本只想讓他受點教訓,沒想到……我救不了他,眼睜睜看著他被咬死,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難過嗎?” 她卻冷冷道:“總有一個人要死,不是他就是您。我寧愿死的人是他,不愿意今天辦喪事的是您?!?/br> 太子抬起眼,怔怔看她,“星河,咱們的心,是不是太狠了?” 也只有在半醉半醒間,他才會問這么傻的問題,星河說:“如果當時他想過手下留情,就不會出現(xiàn)今天這樣的局面。要怪只能怪他做得太絕,明知道獒犬不咬死人不罷休,還把您的里衣送出去?!彼D下來,想起那張血rou模糊的臉,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 人在犬齒下,真的半點招架之力都沒有。從林場上拖回的那兩條獒犬的尸首她也看見了,當真是刀劈斧砍,半截身子都快爛了,就是死死咬住不松口。可見當初他們?yōu)榱俗尮吩骱捱@種氣味,下了怎樣的狠手。狗是恨毒了才會這樣,這狗養(yǎng)于草原,連狼都能咬死,何況人。 只是說來遺憾,一母同胞自相殘殺,最后只能活一個,多叫人無奈。信王對他哥哥唯一的好處,大概就是用他的死,把簡郡王拉下了地獄。如果沒有這次的事,他霸攬著兵權(quán)不交還,恐怕還有一場兵變。現(xiàn)在也好,干戈止息,承天門內(nèi)外都太平了。奪嫡的路上一下少了兩位皇子,這條路瞬間就寬綽了,對太子也好,敏親王也好,都不算壞。 可是信王的喪禮上,星河卻看見了她父親的憂慮。宿家往后的路是越來越難走了,現(xiàn)在最大的敵人只有太子一個,然而這個敵人,恐怕是傾其所有都難以打敗的。 “你相信信王的死,太子完全無辜嗎?看看這朝堂之上,如今最大的受益者是誰。我告訴你,一個太子,比十個簡郡王都難對付。信王是他的手足,尚且死得這么凄慘,咱們呢?將來恐怕連個收尸的人都沒有?!?/br> 星河腦子發(fā)懵,剛經(jīng)歷一場風浪,暫且不能考慮那些。她扶著額對她爹說:“您就讓我喘口氣吧,您也不想想,要是這回死的是太子,我身為女官,能不能脫了干系。一個信王就處死了武德殿那么多人,換成東宮,滿門抄斬都不是嚇唬您的。” 把她爹說得直捯氣兒,“女大不中留了?!?/br> 第65章 吟嘯徐行 信王死后, 她爹說的這些話, 其實她都考慮過。若說太子是全然無辜的,當然不可信。茵陳那里的消息傳過來后,她連夜徹查, 接下來大致會是怎樣的走勢, 她也同太子交代了。如果他不愿意慘劇發(fā)生,憑他的本事, 可以有一百種法子阻止, 可是他沒有。信王固然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可說到底這個哥哥還是狠下了心腸。他曾經(jīng)同她說過,不與他一心的, 縱然是兄弟也要徹底蕩平。他確實這么做了,可是不這么做又能如何?這世上權(quán)勢地位都是后話, 首先得活著, 活著才有資本去談其他。 然而活著,有時候又和權(quán)力密不可分,要活著就得集權(quán), 所以連親弟弟都可以放棄。那么像宿家這樣曾經(jīng)上錯了船, 航行途中又換乘的人家,他能不能容得下? 各自都在觀望,宿家怕投誠不成反被削權(quán)鎮(zhèn)壓, 畢竟信王的下場血淋淋擺在面前;太子呢, 記仇, 且不欣賞左右搖擺的門閥。當初左昭儀盛極一時, 大皇子又開始從政,各項表現(xiàn)都上佳,內(nèi)閣曾經(jīng)有過一次改立皇太子的主張。雖然后來因太子出閣,敬獻了耗時三年繪制的大胤水利圖,讓內(nèi)閣官員們閉上了嘴,可是那場風波的后遺癥從未間斷。這些年內(nèi)閣官員換了又換,到現(xiàn)在僅剩宿大學士一個老人兒,留著他,是為了利用宿家對付舊主。一個人太過鋒芒畢露了終不好,太子有時候也愿意藏一藏拙的。 現(xiàn)如今朝堂上只余兩位皇子,平衡一旦徹底打破,大家都要重新想好對策。因為敏親王不像簡郡王,他不具備任何奪嫡的能力,即便宿家現(xiàn)在選擇息事寧人,也要看太子愿不愿意茍且。 仰天長嘆,星河事后也自責,如果接到茵陳那封信時,她選擇沉默會怎么樣。曾經(jīng)有那么好的機會,敏親王和宿家都可以一步登天,結(jié)果她一攪合,局勢又逆轉(zhuǎn)了。于家來說,她真是個不孝女,一念之差,讓父兄處境尷尬??墒怯谔樱龥]有后悔她的決定,她對得起他,也對得起自己的心。 茵陳去武德殿走了一圈,最后還是回到了東宮。 信王的喪禮籌備起來,論理未及弱冠的少年,不當以成人的儀制發(fā)送。而且皇宮大內(nèi),除了皇帝和太子,也不該為以外的人大肆cao辦任何事。不過信王終究由皇帝養(yǎng)大,況且又是太子胞弟,這兩個人沒有異議,別人聽差辦事就好。 太子最后到底為信王留了體面,和青鸞合謀的那部分,他有意遮掩了,所以信王死后有哀榮,還得了個謚號曰“誠”。 停靈停在武德殿,之前殿里的人全被處置了,現(xiàn)在還喘著氣兒的只有茵陳?;屎蟮囊馑际?,信王生前已經(jīng)和她到了輪婚嫁的地步,現(xiàn)如今信王薨了,身后又沒有子嗣,上官侍中作為他最親近的人,應當為他披麻戴孝。 茵陳臉上神情寡淡,“王爺薨了,臣按制成服1是應當?shù)?,但是披麻戴孝,恕臣不能領(lǐng)受。” 皇后十分驚訝,“侍中,人走茶涼,不是立世之道啊?!?/br> 她聽了冷冷一笑道:“請旨賜婚是王爺個人的主意,和臣并不相干。況且賜婚的旨意當時沒有頒布,那么臣也不算未亡人,更沒有必要擔這望門寡的虛名。” 皇后被她一番話回得愣神,星河忙上前解圍,“娘娘最是體天格物,信王早逝固然令人扼腕,但也不必為此毀了一個姑娘的一生。上官侍中原本就是東宮的人,只不過信王搬離立政殿后,太子爺怕他沒人照應,才把侍中暫且撥過去的。現(xiàn)在信王爺不在了,侍中也該回東宮,畢竟侍中當初是皇上欽點侍奉太子的,正經(jīng)不算信王那頭的人?!?/br> 皇后聽完了,顯然對星河的態(tài)度覺得納罕:“宿大人的心胸,真是連本宮都不得不佩服。其實任何話都能兩說,如果上官大人不是因為與信王爺?shù)年P(guān)系,今天也不能好端端站在這里?,F(xiàn)如今……”話說半截搖了搖頭,“罷了,我近來身子日漸笨重,也管不了那許多了。既然宿大人也覺得讓她戴孝守靈不妥,那就打發(fā)別的奴才辦吧?!?/br> 一頭站起身來,袍下身腰鼓脹,再有兩個月,就該臨盆了。 關(guān)于皇后有孕的問題,雖然他們都很懷疑,但那不是普通嬪妃,有中宮專門建檔的醫(yī)官。人家不會把攸關(guān)生死的實情告訴你,所以到現(xiàn)在一切都只能觀望,并沒有確切的定論。 星河含笑逢迎:“娘娘不易,千萬要小心身子?!?/br> 皇后抿唇一笑,“這么大的年紀了,說起來也怪臊的?!?/br> 星河說不,“這是您的福澤啊,宮里這九年來一直冷清,這回一氣兒來了兩個喜信兒,連太后都高興壞了。您瞧延齡公主上年也下降了,您正是寂寞的時候,這會兒來一位小皇子或是小公主,正給您錦上添花,多好!” 她一向會說話,皇后雖對她不是太信得及,但場面上熱鬧熱鬧還是有必要的。當初因為娘家無依,倒是想過倚重宿家,但這種善于鉆營、應時而動的臣僚,絕不是能夠天長地久共處下去的。能依靠的,到底只有自己人,哪怕是親家,也比居心叵測的外人要好。 皇后一搖三晃,走得有模有樣。武德殿的事兒寥寥過問一下,就該回她的溫室宮去了。星河把人送到門上,順帶問了一句:“頭前兒常見公主的,這程子怎么不上宮里來了?” 皇后哦了聲道:“她身上不大好,大夫說不讓見風,將養(yǎng)一春,等交了夏就痊愈了?!币幻嬲f,一面騰挪出了配殿。 俯身相送,把皇后送出了武德門,茵陳看著她的背影喃喃:“真的懷上了?” 星河沒言聲,真真假假,恐怕連皇上都不能知道,何況他們。 回身看前殿,白幡漫天,陸續(xù)有官員進來祭奠,但終究只是個親王,上了一炷香,灑上一杯奠酒,也就完了。剩下是僧道的事兒,嗡嗡地,梵聲震天。星河忙了半天頭疼,說要回東宮,茵陳忙不迭跟了上來,“我不能一個人留在這里?!?/br> 怕嗎?其實還是怕的。信王如果在天有靈,可能會活撕了她。星河明白她的苦衷,便吩咐管事的支應,帶她一同回了東宮。值房的爐子上吊著茶吊子,取下來泡了一壺茶,兩個人坐在窗下休息,外面有風吹進來,風里也帶著麻布和紙錢的味道。 星河還在考慮皇后的事兒,設在溫室宮的人回稟,近期確實沒有任何可疑的地方,一切都如常。她想了很久,皇后身上沒法突破,只有把勁兒使在聞長御那頭。 招了近身的太監(jiān),讓他想轍給那個眼線傳話,從今天起只盯聞啼鶯。到了臨盆的時候也是,看緊了聞長御和孩子,倒要看看皇后能下出什么蛋來。 茵陳自此算是真正成了自己人了,有事兒也不背著,這讓她很高興,“jiejie平時就是這么cao持的?” 星河頷首,“在太子爺繼位前,都得這么小心?!?/br> 茵陳沉吟了下,看左右沒人才道:“您家不是不盼著太子爺繼位嗎,您家現(xiàn)在支持敏親王?!?/br> 星河怔了怔,這種事兒連她都知道了,太子又不傻,能容宿家作亂才怪。 她嘆了口氣:“沒有,我們宿家忠于朝廷?!?/br> 茵陳齜牙一笑道:“沒事兒,您支持誰,我都站在您這邊。不過我在想,真要是這樣,當時那件里衣不換倒好了,后頭才是一場好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