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jié)
夜色漸深。 最該逃命的人卻端坐在龍椅之上, 與朝中重臣商討應(yīng)對之策。 陰翳的眉宇間, 有隱約的恍惚。 就在方才, 他得知心愛的女人早已不是原本的宋蕓熙,得知她不過另一個世界的一縷幽魂,得知她的同窗同學(xué)明日就要攻打進(jìn)城。 難以言喻的感覺在心底發(fā)酵。 前些年恨她背叛, 恨她食言, 彼此折磨, 彼此怨恨。后來有了孩子,將二人再次拉近, 一切重歸原點, 好似當(dāng)年那場背叛從未有過。 現(xiàn)在, 她告訴自己, 真正的宋蕓熙早在三年前的暑月就服毒自盡,原因還是因為受不了他偏執(zhí)的掌控欲。 這一切如此荒誕,他偏偏…信了。 她如此無辜, 在最美好的年紀(jì)死亡, 來到陌生的朝代, 和心悅的少年分離,被他禁錮掌控。他完全無法想象,這些年她是怎么熬過來的。 愧疚、心疼、自責(zé),洶涌而來。 他捏了捏眉心,揮退眾臣,只留下嚴(yán)浩一人。 安靜的大殿,一君一臣。 他問:“你和宋蕓熙還有十公主, 都從別處來?” 嚴(yán)浩愣了一愣,俯首答:“是。” “是同學(xué)?” “是。” “她…心悅季鴻?” “…是?!?/br> 從袖中掏出一瓶藥,薄玨眼底有烈火般的決然:“這是解藥,服下之后你再不受我牽制,你…把她和太子送出城,若是此仗我蓮國戰(zhàn)敗,你就別再回來了。” 原已做好赴死的準(zhǔn)備,又怎會繼續(xù)貪戀片刻的茍且偷生? 他在現(xiàn)代雖只是個底層的廢柴,但三年多的時間,他早已分不清自己是21世紀(jì)的學(xué)生嚴(yán)浩,還是夜央的內(nèi)閣首輔嚴(yán)浩,內(nèi)心深處有個聲音告訴他,不可偷生。 嚴(yán)浩跪下來:“臣,謝主隆恩!皇上對臣恩重如山,蓮國有難,臣豈能拋下百姓,拋下江山社稷!臣誓死為皇上效忠!” 年輕的君王笑起來:“沒想到你們21世紀(jì)的人,竟也有這番豪情!”他止住笑,正色道,“首輔嚴(yán)浩聽令!” “臣在!” “朕命你率三千蘭羽軍即刻部署,不要讓敵人踏進(jìn)皇上半步!” “臣,遵旨!” 他走向殿門,忽然停下腳步,仰視高坐在龍椅之上的君王,明黃龍袍黯淡無光,威嚴(yán)尊貴的身影看上去有些悲涼。 心上一動,他不由開口,提一句:“攻城之人有備而來,恕臣直言,若是抵御不了,皇上還是提早做打算,天子在,則天下在?!?/br> 龍椅上的人似乎輕笑一聲,起身時,有睥睨眾生的傲氣:“抵御不了又如何?這是朕的江山,腳下都是朕的子民,大難當(dāng)頭,豈可棄城而逃?就是死,也要戰(zhàn)到最后一刻,才不愧對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br> 嚴(yán)浩內(nèi)心觸動,恍惚中,仿佛瞧見有金色的飛龍纏繞其身,那樣絢麗,那樣壯烈...... 他轉(zhuǎn)身,走出大殿。 繁星高遠(yuǎn),靜靜注視著這片土地。 這個時代,將會如何? …… 夜寂寥。 親王府的別院里傳來爭吵。 云櫻堅持要薄御離開,薄御卻堅持要她離開。二人對峙,誰也不肯讓步。 “師傅傳授我武功,為的是救世而非逃命,沈炎今晚就要攻城,我怕他濫殺無辜,必須得留下來阻止他?!?/br> “聽話,現(xiàn)在立刻出城,相信我,可以應(yīng)付?!睖?zé)岬氖謹(jǐn)堖^她,薄御低眉,額頭輕輕抵著她的,“我什么都能失去,唯獨你,我不敢冒一絲一毫的險,算我求你,現(xiàn)在出城還不晚?!?/br> “你才剛根除蠱毒!你拿什么跟沈炎拼?”云櫻吸了吸鼻子,眼底蒙上水光,尾音帶了一絲委屈的顫抖,“你只知不能失去我,卻不知我同樣不能失去你?!?/br> 知道勸不走他,她做出讓步,“阿御,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你不要趕我?!?/br> 曾經(jīng)的她那樣弱小,只能苦苦等待希望降臨,如今的她終于變強,又為何要繼續(xù)躲在誰的身后尋求庇護(hù)? 強者,不是為保護(hù)弱者而生的么? 所以—— “這一回,換我來保護(hù)你?!?/br> 骨節(jié)分明的手自她如雪的面頰上拂過,眷戀不舍。 就在午后,白桜河畔,他已偷偷設(shè)想過二人的未來:她不愿被困后宅,那他便帶她云游四海,她想要的那座水天相依的庭院,早在她離開前,他已命人于南州著手修建,她若是玩累了,想歇一歇,便可在此停留。 她的一切要求,他皆可滿足。 唯獨這一次…… “對不起?!?/br> 他的一記手刀,讓毫無防備的她軟軟跌進(jìn)懷里。 薄御囑咐向燕:“帶她出城,召集京州所在的鬼島人馬,速去速回?!?/br> “屬下聽令!” 二人的身影消失在無邊夜色中,薄御眼底的眷戀也漸漸冷卻。白色長衫墜地,打開門的時候,他已換上玄色勁裝,腰間佩劍劃過凜冽寒光。 守護(hù)蓮國,是皇家子孫的職責(zé),從出生那一刻起便不可推卸。 無論云櫻口中的沈炎究竟有多強大,準(zhǔn)備了何等不可抵御的武器,他都要堂堂正正,凜然面對! …… 夜深。 萬家燈火熄滅,龍城陷入綿長的沉睡。 濃墨般的黑夜,城門之上卻燃起火把,將士們搭起箭,靜候敵軍到來。 沈炎悠閑地坐在馬背上,看著越來越近的城門,諷笑道:“知道我要攻城的消息又如何?真以為這些破箭能傷我毫厘?愚蠢的古人!” 身旁的季鴻臉色凝重,運籌帷幄等來這一日,壓在心上的巨石卻并未輕松幾分。 沈炎拍拍他的肩膀:“開心點兒,看哥為你打下江山?!?/br> 他回頭,揚聲,一字一頓:“攻城!” 一排排大炮推去前排,黑洞洞的窟窿對準(zhǔn)城門之上的弓箭手,好似一張張大笑著的嘴,充滿嘲諷。 哄—— 一瞬間,天搖地晃。 堅固的城墻頃刻間殘缺不全,朱紅色的碩大城門破敗著倒塌。 正對著城門的季鴻,和城門后的季將軍對上視線。 父子相望,彼此心底都泛起波瀾。 蒼老的手攥緊□□,直指季鴻眉心:“狗賊!我季家世世代代效忠君王,絕不允許你來敗壞我季家名聲!” 他騎馬奔來,季鴻迎面而上。 □□與劍,擦出隱約火光。 相似的眉目,同樣掙扎心痛的表情。 “不孝子!我季云天為國賣命,怎養(yǎng)出你這等狗賊!簡直是我季家恥辱!” “季家季家季家!成天就是季家!我受夠了季家少將軍的身份!我根本就不是你兒子!我也無需因此感到羞辱!你兒子早死了!死在三年前的暑月!死在多年的愧疚自責(zé)中!我是季鴻!我是21世紀(jì)的季鴻!我不是你兒子!” 積攢了多年的情緒,似決堤洪流,浩浩蕩蕩涌出來。 “我爹是季盛,我娘是舒柔,根本不是什么季云天李碧珠,我受夠了!受夠這一切了!什么君臣什么責(zé)任,都是狗屁!到頭來連心愛的女人都失去了,我他媽還怕失去什么?!” 他從腰間抽出火銃,直指季云天的心口,只要扣下扳機(jī),他就能徹底從季家少將軍的身份中逃離。 可為什么,面前卻閃過父親溫淡卻慈愛的笑,母親滿是暖意的眼。 為什么…下不去手? 明明是如此簡單的事。 額角滲出細(xì)細(xì)的汗,季鴻緊咬牙關(guān),食指顫抖得厲害。 季云天眼底掠過一絲痛楚,但責(zé)任大于天,他坐上將軍的位置,就要為全天下的百姓考慮,他沒有猶豫地,用□□狠狠將季鴻掃下馬。 “季公子!” 混亂中,有誰拉了他一把,旋即一聲槍響在耳邊炸開。 他驚惶地看過去,馬背上的人被震下去,卻死握□□,不肯放手。 季云天的肩頭是迅速漫開的血窟窿,□□置地,他艱難地站起身,宛若永不倒下的高塔:“不管你使的什么把戲,我季云天都不會放你們過去!” 炮聲和槍聲四起。 火光似要燃到天幕深處去。 無數(shù)次地扣動扳機(jī),無數(shù)次地看血花墜地,季鴻的那雙眼,已近乎麻木。 一直端坐后方的沈炎,見狀并未阻止。 他知道,季鴻需要一個發(fā)泄的途徑,而這場戰(zhàn)爭,或是讓他徹底放下那份糾結(jié),或是讓他沉入痛苦的深淵,永遠(yuǎn)掙扎。 那是他心里的魔,只能他自己來抗。 …… “城門失守!城門失守!城門失守!” 層疊的尸體里,季云天強撐著不肯倒下,他半跪在地上,掀起滿是血跡的眼簾,看向一臉冷酷的兒子,心口不住絞痛。 從何時起,季鴻再不是那個頑皮明朗的少年,眼底只有掙扎、痛苦,和洗不掉的絕望。 最疼愛的小兒子不再快樂、誤入歧途,都是他做父親的失職,是他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