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國的領(lǐng)土總體呈倒葫蘆形，上大下小，這沒什么稀奇古怪的。但有意思的是，帝都上京在大圓中心，鎮(zhèn)南將軍駐守的南陽城恰巧又在小圈中心，任誰也能看出其中莫名的對峙意味。

    江無忌這位鎮(zhèn)南將軍可謂是真正的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好在這些年來，皇帝吳景茂除了偶爾心有馳念，諭旨賞賜，并沒有下達(dá)過任何政令。而江無忌也很給面子，每天熬鷹斗狗，千金買醉，活的越來越像個標(biāo)準(zhǔn)的紈绔子弟。

    雖說這可能只是江家暗度陳倉的表象，但吳景茂卻信得十足，因為他心里裝的遠(yuǎn)遠(yuǎn)不止大越自身這點領(lǐng)土，而且深知江無忌也絕非目光短淺之人。江家和皇家以后也許會上演一場龍爭虎斗，但絕不會是現(xiàn)在。

    這些年，朝堂之上流言不斷，大半出自那些自以為是的“聰明人”奉勸好友的肺腑之言。

    說來可憐又可笑。

    真正的明白人則是緘口不言，冷眼旁觀那些人整日里憂心忡忡的擘劃著自個今后要如何如何站隊，琢磨著究竟是豪賭一場，還是穩(wěn)妥以求瓦全？

    庸人自擾，大抵如此。

    而作為兩方罪魁禍?zhǔn)椎慕液突始遥悄蛔鞅谏嫌^。

    這種事情他們其實樂見其成，往大了說，這個勾心斗角的隱蔽戰(zhàn)場算是給整個國家機器篩選人才，往小了說，誰也不希望自己的隊伍里有腦子拎不清的拖后腿。

    況且，既然選擇了出世入仕，你就要有面對鐵血政治殘酷一面的覺悟。

    ——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江塵面如寒霜的跟江無忌告別，他說，“我要負(fù)笈遠(yuǎn)游，書上說了，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br>
    “去吧去吧。”江無忌并未阻攔，在依然寒意十足的初春時節(jié)里，雙手籠袖，笑瞇瞇地嘮嘮叨叨，“很多道理確實都在書外，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足跡已經(jīng)遍布大江南北了。不過，路上不可掉以輕心，安全第一嘛，在外不比家里”

    江塵神色恍惚，他此時又想索問那些深埋心底的疑惑，自己到底有沒有娘親，她還活著嗎，現(xiàn)如今在哪？如果今天她在自己面前，會對自己說些什么呢？

    小時候，他什么也不懂，不會去想這些問題，長大了卻又顧慮重重，不敢去問父親。

    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也許可以問問？

    只是，還沒等他組織好言語，醞釀好情緒，江無忌就開始攆人了，“快些上路吧，再晚說不準(zhǔn)老爹就舍不得放你走了?！?/br>
    江塵實在害怕江無忌臨時反悔，只好悉數(shù)咽下想要說的話，匆匆上路了。

    這種出行當(dāng)然不會大張旗鼓。

    少年從江府后門的巷子里悄悄拐出來，頭上戴著覆有黑紗的斗笠，背上背著裝書的竹篋，手里牽著一匹毛色駁雜的尋常白馬，它的屁股上馱著兩個裝有日用雜物的柳筐。

    這么看起來確實有點負(fù)笈遠(yuǎn)游的學(xué)子模樣。

    可惜，江無忌給他找了個伴，是個青衫落拓的中年男子，眉目清朗，看起來書生氣十足。這么一來，兩人走在一起，他江塵倒像極了隨行打雜的書童。

    好在，少年心思并不在此。

    他此刻完全沉浸在了對未來的美好憧憬之中。此行一路向北，預(yù)計年底抵達(dá)上京，中途數(shù)千里的人情風(fēng)物，山川湖泊，肯定能讓他大開眼界。

    生性溫懦的少年本是極好相處的，只是稍稍懂事之后背負(fù)太多，心里積郁已久，終于鼓起勇氣自我了斷了一次，沒死成卻別有一番看透紅塵的自得感觸。

    從前遇人靦腆羞赧的那個少年似乎杳不可尋，而今這個面容酷似的少年神色漠然，氣質(zhì)清冷。

    有些人想不明白，衣食無虞的少年為何會自沉水中，就像少年日后想不明白怎么會有那么多人終其一生苦苦掙扎，竟然只是為了讓家人吃飽飯。

    少年在大越國無疑是身份最尊貴拔尖的那一小撮人，理應(yīng)是諸多權(quán)貴擠破腦袋都要爭取來的乘龍快婿，哪怕愛女只是做個妾也未嘗不可。

    但是，連續(xù)兩位佳人嫁入江家都是很快死于非命。第一位姓李的姑娘年方十二，三年前嫁入江家，當(dāng)時婚宴盛大，原本為的只是坐實夫妻之名，走個儀式而已。

    江樂天當(dāng)時在宴席上于眾目睽睽之下，大談江家門風(fēng)，說我們家塵兒是正兒八經(jīng)的讀書種子，現(xiàn)在給他找個媳婦，主要是為了照顧他的飲食起居

    然后，兒媳李蕓三個月后懷孕了。第二年夏天難產(chǎn)而死。

    第二個兒媳蘭芷若，嫁進(jìn)門還沒兩個月就自縊身亡了。

    關(guān)于原因，外面?zhèn)鞯陌姹竞芏唷?/br>
    有的說江塵有暴力傾向，平日里仗著江家權(quán)勢肆無忌憚地隨意打罵凌辱蘭芷若，更有甚者，干脆說江塵這人看上去沒什么毛病，實際上腦子不正常。

    也有人說，蘭家女兒其實早就珠胎暗結(jié)了。但是家中長輩不知此事，硬是逼著她嫁入江家?？蓱z此女無顏亦無膽對家人如實陳情，嫁入江家后又日日憂心，最后思來想去，覺得干脆死了一了百了，至少可以保住那個“罪魁禍?zhǔn)住钡哪腥恕?/br>
    這次，江家對于外面鋪天蓋地的流言蜚語并未理會。

    聰明人都知道，這種事情，堵不如疏。無論真假，只要你不承認(rèn)，不拉扯，不給它們接觸黏連的機會，它們就永遠(yuǎn)只能是四處亂竄、無家可歸的“孤兒”。

    至于身處漩渦中心的江塵，他是除了傷心只剩漠然，有些話他一聽就知道肯定是自己以前的好友散布的。

    曾經(jīng)他也有過好友，后來無意間發(fā)現(xiàn)他們對自己心口不一，時常聚在一起說自己的種種跋扈行徑。而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那些都是他們這些好朋友根本不會放在心上的小事。

    而且，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這些人之所以打心眼里排擠他，就是因為他生在江家，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少年當(dāng)時心里就生出揮之不去的厭惡感。后面由此引發(fā)的事端，則導(dǎo)致了他跟父親關(guān)系的僵化。

    但直到李蕓難產(chǎn)死時，他才敢第一次正面跟江無忌大聲爭執(zhí)，當(dāng)時具體說了些什么早已忘卻，只清晰記得后者最后竟然被他反駁的啞口無言。江塵猜想，他也許是想起了自己未曾謀面的母親。當(dāng)時的傷心，今天想來依然會讓他覺得胸悶到難以呼吸，倘若深夜夢醒，多半會垂淚到天明。

    對于蘭芷若的自縊，江塵有些懵懵懂懂。

    自從李蕓走后，他整個人就變得郁郁寡歡，對這個同樣可愛的漂亮姑娘，他好像一共也沒見過幾次面，自己的冷落導(dǎo)致她想不開尋了短見？他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好像不如前次喪妻那般傷心了。

    有時候，他也會因此罵自己冷血無情，活該孤家寡人。

    江家自蘭芷若之后，絕口不提再為江塵續(xù)弦之事，其他人害怕熱臉貼冷屁股，也不敢擅作主張的冒然提及，但是江塵的名聲算是徹底臭了。這也是先前那些千金小姐看清他的面容之后，個個嚇得花容失色的原因。

    ——

    天光正好的時候，少年出了南陽城的北城門，他回頭看了一眼這個呆了十幾年的陌生地方，終于瀟灑轉(zhuǎn)身，牽馬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