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鳳凰不好下筆，只用胖脖子拱了拱他，示意他跟著人走。

    鳳歌道：“今兒大家都排隊算命，來的人仍是前幾年的那批算術(shù)騙子，根本不準(zhǔn)。但我打聽到另一個門路，你想不想聽聽？”

    花玨愣了：“另一個門路？你是指……”

    鳳歌壓低聲音，扯了扯他的袖子，神秘兮兮地在他耳邊說道：“聽說陛下要在江陵修筑行宮與未來太子的讀書暖閣，特意派了國師前來勘相風(fēng)水，你聽說過嗎？”

    花玨想了想：“三青道人么？”

    三青？那不就是無眉嘛。花玨想當(dāng)然地這么認為，頓時也覺得不神秘了，只笑著跟鳳歌悄悄摸出了門樓，等在樓下。

    據(jù)鳳歌所說，國師的卦千金難求，本人則從不見外人，不比他這頭牌千金一面來得更容易?；ǐk想道閑著也是閑著，不好拂同伴的面子，便隨他一起等了。兩位清倌蒙頭掩面，只著薄衣，候在樓下倒成了一道風(fēng)景。

    到了點，后門駛過一輛破舊窄小的馬車，上面跳下來一個低矮的人，渾身上下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是鳳篁與鳳歌公子么？”

    “是我們?！兵P歌自來熟地打了招呼，湊上前去。花玨卻打量了半天，越看越眼熟，覺得眼前的人怕就是無眉本人。

    “三青大師？”花玨問道。

    小矮人開口了，果然是無眉的聲音。他提了提面罩，將自己裹得更緊些，否認道：“我不是。三青國師從不見外人，我代他傳信?！?/br>
    花玨有點驚訝：“你不是？”

    無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ǐk此前與他打過一次照面，雖然戴著面具，但無眉恐怕對他的聲音還有點印象。這少年人似乎覺得他的聲音熟悉，想湊過來仔細瞧一瞧他，花玨立刻閉了嘴，氣氛一時冷了片刻。

    鳳歌瞧出這狀況不太對，在旁邊打圓場，笑瞇瞇地問：“我等是不肖想此生能見過國師了，也免得臟污了大人的眼睛，只是此番看命，我們要如何做呢？”

    無眉這才回過神來。他穿著一身臟兮兮的灰袍子，似乎是路上顛簸，舉止間有幾分疲憊，他趴上車欄，在車廂內(nèi)摸索了片刻，最后勉強扒拉出一疊壓出折痕的紙張，一方硯條：“二位將生辰八字寫上，三青國師算完了，我會將結(jié)果謄抄成信，再送與二位。”

    他低頭找了找，發(fā)覺這回忘了帶筆，再躬一躬身：“還要勞煩二位自行拿筆了?！?/br>
    “不妨事，不妨事。”鳳歌剛要吩咐小童上去拿筆，花玨卻拉住了他，從袖子里把判官筆摸了出來：“我這有，就用這一支罷。”

    鳳歌“嚯”了一聲，道了句“好哥兒”便不客氣地拿筆仔細寫了起來。無眉在旁邊看著，只略略稱贊了一句：“公子這支琢玉筆挺精細?！?/br>
    花玨注意打量了一下無眉的神情，見他從容自在，一門心思等著收八字，亦沒有對判官筆投入多大關(guān)注，不禁再次感到奇怪起來。

    二十年后的無眉能看出他手里的東西是判官筆，二十年前的認不出來，卻像是學(xué)藝不精，還沒正式修習(xí)玄術(shù)相學(xué)的模樣；否則以他的造詣，絕不會忽視這件神物。除了花玨這種走野路子的，要混出水平不外乎要一個好師父帶著走。

    如果他是在國師身側(cè)，由國師教出來的，花玨便不意外了。

    輪到他寫，花玨動筆前想了片刻。鳳篁并未告訴過他的生辰八字，花玨便按照時間與鳳篁交代的命數(shù)逆推了一遍，大約掐出一個時刻，便跟著寫了上去。無眉并不多說，飛快地將他們二人寫的東西收好，接著便急匆匆上了馬車。破舊沾泥的車轱轆吱吱嘎嘎響動，慢慢遠去了。

    “安心等罷，約莫還要個三五天?！兵P歌告訴花玨，洋洋得意地道：“這小子缺錢，靠這個賺一些小錢，聽說拿得到的錢四處買藥，大約是家中有人重病。只要給的錢足夠多，他便能讓國師為你算命……這件事莫要說出去的好?！?/br>
    花玨停下腳步，問道：“他為何有這么大的本事，萬一國師不愿呢？我看這孩子……也只得十二三歲罷?！?/br>
    鳳歌壓低聲音，往頭頂指了指：“雖說是國師，無限風(fēng)光，但我有一回遇見一個京城來的侍郎，喝醉了后口不擇言，告訴我說……這個國師雖然受陛下盛寵，性子卻單純易欺，并不太懂得宮闈朝堂間的這些事情，難免被有心人利用。一旦離了紫薇臺，照舊是被旁人當(dāng)做一枚手無縛雞之力的棋子，還能指望他有多大的自主權(quán)呢？”

    花玨訕笑道：“不會罷?！毙牡讌s像是有什么東西被觸動了，漸漸生出一種不安來。

    第52章 魅神似

    窄小逼仄的車廂里有一股馬糞的味道, 無眉皺著眉頭, 盡力遮掩口鼻，回頭望去。在他的視線中，江陵樂坊被沿途民居切割成一個斷層, 頂端的樓閣如同空中花園, 藏著不為人知的綺麗與幻景。

    他也沒能看清那個讓他覺得有些眼熟的小倌。修身掩面，氣息清幽, 這樣的氣質(zhì)他也似在某人身上看見過。

    無眉低頭將袖子中的紙團拿出來, 抽出來細看, 那人叫鳳篁, 似乎還是個頭牌，生辰八字看起來也沒什么異樣。但那熟悉感揮之不去, 他想得腦袋都痛了，卻始終沒想起來自己是否在什么地方見過此人。

    他的原則是絕不遺漏任何看似無關(guān)的、隱晦的信息。三青告訴過他，相學(xué)中有個說法便是“蜉蝣可撼巨樹”, 并非不自量力, 而是宇宙大事皆顯于芥子之間。無眉要求自己始終以銳利、精確的眼光去看待外物外事，便不會放過這樣的細節(jié)。

    是誰呢？

    他顛簸了一路，終于來到了屏山之上。近日工事驟停, 包括紫陽王上下都忙得團團轉(zhuǎn), 急成一團亂麻, 唯獨他師父優(yōu)哉游哉地照舊泡藥水，照舊算命。

    應(yīng)當(dāng)說，除了算命, 這個人也再無別的事情可干。

    無眉走到帳前，輕輕喊了聲：“師父?！崩锩?zhèn)鱽砣暻宕嗟捻戔?，他便進去了。

    三青還泡在藥水里沒出來，帳中整齊繚繞，攢了滿室的苦艾氣息。

    “今天又給我?guī)Я藥讉€人的命格？”屏風(fēng)后的人發(fā)問。

    無眉道：“兩個?！彼焓謱⒓垐F遞過去，并不往后看，屏風(fēng)后驟然泛起一陣水響，微熱的手伸過來，接走了他手里的八字。

    三青翻開第一個紙團，笑道：“鳳歌，這個名字我喜歡?！?/br>
    無眉皺起眉頭：“為什么喜歡？”

    “因為鳳歌對龍嘯?！崩锩娴娜嘶卮鸬?，口吻中帶著一絲難以被人察覺的溫柔……和懷念。無眉并沒有聽懂，也不打算繼續(xù)問下去。他跪坐在一旁的桌子前面，接著收撿上面的東西：不外乎是四面八方來的信函，想請三青算命人只多不少，有的是請求，而有的則是命令。能擋的，無眉幫著寫了“國師身體有恙”擋了回去，沒辦法擋的，回個不軟不硬的“有勞”便再寄了過來，擺明了非要他算，讓人好不生氣。

    國師的身體已經(jīng)相當(dāng)不好了。三青在藥桶里泡的時間越來越長，睡眠的時間越來越多，無眉也撞見過幾次他脫力嘔血，雖然口中說著早日為他送葬，會多燒紙錢，但他仍然感到心痛。他是第一個對他好的人，所以即便他什么都沒有教給他，他仍愿意稱他一聲師父，想看他活得長久。

    無眉垂眼把信封壓好，開口問道：“行宮的事……你打算怎么辦？”

    三青聽起來不以為意：“涼拌。”他的聲音近來有些嘶啞了，他自己說這是失聲的前兆。

    無眉再道：“你是測定這片地風(fēng)水的相師，你不能坐視不管?！?/br>
    “我管不了?！比嗟?，隨后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三天前，行宮地基打好。當(dāng)今天子是玄武命，“玄”字同“懸”，國師特別吩咐要在此地引水，造一口懸井，以平衡江陵水路，護佑萬民安康。只是動工的人幾鑿子捅下去，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蛇窩，幾百條紅蛇受到驚擾，四散奔逃，活活咬死了十二個工人，甚至拖走了其中一人的尸身，至今沒有找到。此事鬧得人心惶惶，連禁衛(wèi)軍都不敢再靠近那片地方，工事不得不暫停。

    上面人要國師給個說法，但國師坐視不理，只道：“沒什么好說的?！?/br>
    三青輕聲笑道：“那兒是我定的地方，我的眼光從來不會出錯。那個地方不可能有蛇窩，蛇到了伏龍望水之處，是要被克死的。我百口莫辯，還能怎樣呢？”

    無眉默然：“有人要害你?！?/br>
    “是的?！比嗟穆曇艉芷降?。

    無眉霍然起身，壓著聲音道：“是紫陽王么？我去弄死他?！?/br>
    “不是他。我算過，此人良善，生平功勛卓然，只有情路坎坷，沒辦法和心上人走到最后?！比嗟溃白笥椅乙彩强焖赖娜?，興許在他們給我定罪之前便踏上了黃泉道?！?/br>
    “但是你……”無眉沒辦法平靜下來，他捏緊拳頭，眼中隱約有怒氣。他沖著屏風(fēng)后的人喊道：“你這人什么都好，就是不爭，你要是肯為自己爭一爭，說不定便不會這樣?！?/br>
    “我爭？爭了又如何，我照舊算不出自己的命數(shù)，也照舊是個短命鬼。人生在世，不如讓自己自在點，我真是很累了?！比嚯y得與他討論起這樣的問題，也認真起來：“旁人懼怕我，有人說我是妖鬼，有人說我是活神仙，只有我知道我什么都不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個什么東西?！?/br>
    無眉訝然道：“我覺得你挺正常的。”

    屏風(fēng)后的人披衣起身，撥開長發(fā)，笑道：“只是因為……有些事，我還沒告訴你罷了。如果你知道的話，大約也覺得我是個怪物罷?！?/br>
    “這便是你不肯教我相術(shù)的原因嗎？”無眉問道。

    “是的?！?/br>
    三青穿好衣服，端坐榻上，用被子將自己從頭到腳蓋住，手邊放了一盞燈。燈影照耀下，他的皮膚顯出一種薄如蟬翼的色澤，蒼白透徹，深青和淡紅的血管暴凸，掩藏在從骨骼中腐朽的沉色里。他臉上也開始有了這種壓不住的病態(tài)，從眼眶底下開始，深紅和青黑慢慢往下爬，時隱時現(xiàn)，反而將他的面容襯得妖異起來。此人面上唯一的亮色，大約只剩下眼尾那粒朱砂痣。

    “不知你是否聽說過一個故事。前朝開國功臣之一，姚瀲，這位真正的布衣卿相便是紅蛇轉(zhuǎn)世。因蛇族被當(dāng)時舊主擴建房屋時一鍋端了，蛇神仙便投生為他政敵的兒子。此子墜地時舌頭尖如蛇信，且每隔三月便褪一次皮，長大后領(lǐng)兵，一朝顛覆舊國。你既滅我族，我亦要滅你族，蛇性就是這樣小氣，結(jié)了仇便生生世世不會忘記?！比嘣跓粝侣涔P，寫著鳳歌的命格，無心勾出一彎小蛇。

    無眉聽罷，眉頭皺得更緊了：“也便是說，紅蛇也可視為家國覆滅、改朝換代之兆，那老皇帝要是聽說了……還不得把你活剮了？！選了這么個破地方，不管你怎么辯解，他定然會雷霆大怒。你……”無眉連說三個“你”，忽而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了。

    “是么，你看到的是這個？”三青仍然笑著，“我卻不關(guān)心。小無眉，我只是想告訴你，姚瀲并非什么紅蛇轉(zhuǎn)世，他只是一個聰明點的凡人，幫助長樂王奪權(quán)后便銷聲匿跡，幾次拒絕出山之請，自稱潛心研究化仙之道。長樂王生性多疑，上位后幾乎殺了所有功臣，唯獨留下了這位布衣宰相，其一為感謝，其二知他不爭?！?/br>
    “成王敗寇，他成了，便有紅蛇轉(zhuǎn)世之說，旁人都道他的舊主氣數(shù)已盡。長樂王打著靖難勤王的名號成功了，也方有出生之時紅霞滿天之講。玄學(xué)相術(shù)一旦扯上宮闈里這些事，便不會一心只為天道，反而摻上七分假……我只是覺得，很無趣罷了?！?/br>
    三青寫累了，將手里的紙張折了一折，丟給無眉。他忽而抬頭問：“你往后想過什么樣的日子？”

    無眉聽他說了半晌，內(nèi)心有些震動，低低答道：“逆天，踏六道，再不讓任何人把我踐踏腳下?！?/br>
    “這樣很好?！比嗾f，他打開了另一張紙，慢慢對他說：“我比較沒出息，其實我想找個小山村，南邊最好，尋一處幽靜地，有山有水，有百鳥走獸。我宿在山野石洞中，養(yǎng)一條……”他沒有說下去，低低嘆了一聲，“你能明白嗎？”

    “養(yǎng)一條大魚？”無眉接他的話，挑眉道：“若是按你說的這樣，我都想試一試了，聽起來很不錯的樣子?！?/br>
    “是的，很不錯?！?/br>
    三青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像是走神了。過往種種在腦海中浮現(xiàn)，令他有隔世之感，干澀的眼眶中忽而也潤了起來。他趕在自己落下淚前將眼睛擦了，打開手里第二個紙團。

    “鳳篁?！彼畹溃樦悄E往上摸了一摸，卻忽而整個人震了一下，仿佛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東西一般。

    清秀的筆跡，墨色沉沉，那墨跡中隱藏著違逆一切、改動陰陽的力量，比鳳篁涅槃更加強大，比勘天窺命更加無禮。

    他太熟悉這種力量了，因而可以確信，世間除了他本人以外，不可能有第二個人擁有這種筆法，這是判官的筆法。他之所以不教給無眉相術(shù)，正是因為他隱瞞了他作為國師最大的秘密，這個秘密讓他得以掌事紫薇臺，讓天下人對他趨之若鶩。

    聞名上下的三青國師，最出名的不是他會看命，而是給人改命。

    無眉聽見榻上人急喘了幾口氣，嘶聲問道：“這個人……寫字的這個人是誰？”三青將紙條舉起來，讓他看清上面的字跡。

    無眉俯身道：“是江陵樂坊的一個小倌，我并未看清他的頭面，怎么了？”

    那人卻遲遲沒有言語，似乎在發(fā)愣。無眉靜靜注視著他，忽而想起了前些天的一樁小小流言，說是國師勘定屏山風(fēng)水時，席上有個年輕的公子同樣算了算，得出的結(jié)論與三青一字不差。

    如此聯(lián)想，他立刻想起那個小倌給他的熟悉感在哪里了：是賣他鳳凰淚的那個小道士，一模一樣的聲音。

    而那股氣息……他遲疑地望了眼前人一眼，眼前人猶自怔愣著，像是遇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柔和干凈，寧靜得如同春雨中的金盞草……他也找到了那人的氣息究竟像誰。

    像極了三青。

    作者有話要說：　　1.好了，我想大家都知道三青是誰了……

    2.紅蛇轉(zhuǎn)生布衣卿相的故事靈感來源自明方孝孺的一宗野史傳說（祝枝山版）。內(nèi)容改了，主人公原型也改成了另一個。大家有興趣可以搜一搜殺蛇滅十族的故事，雖然很慘，但比作者改編的有趣得多。勿以本文為參考。

    第53章 魅前夜

    三青聲音低啞, 無眉反應(yīng)了一會兒后才意識到他說了什么：“要我跟著他么？”

    “對……暫時跟著罷?！眹鴰煶烈髌? 猛咳幾聲，濃重漆黑的血積壓在胸肺里，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安挥米銎渌隆０堰@個人放到第一位, 知道嗎？”

    其實若不是病入膏肓, 他會親自動手去查。

    那到底……是什么人呢？

    “我明白了?！睙o眉點點頭，從他手里接過寫好的命數(shù), 重新放入袖中：“謝謝你, 這樣我又可以賺到一百金?！?/br>
    三青苦笑：“你不用再為我尋藥了。你能幫我找到鳳凰淚已是驚喜, 再不用做其他事。”

    無眉嘴犟, 死活不承認：“你千萬不要自作多情，除了給你買藥, 剩下的便是我的私房錢。你死了我就打包跑路，片刻都不會多待。”

    國師望著眼前的小孩兒，眼里泛起一抹溫柔：“嗯, 知道了?！?/br>
    無眉扁扁嘴, 大步走了出去。三青在榻上歇了會兒后，慢慢挪去了桌案前，胡亂翻動了一番, 尋到一封紙函。

    與其他求他算命的信函不同, 這封信被封得很嚴(yán)實, 掂在手里極沉，單是盒函便已十分精細華貴。此封信件直接由紫薇臺發(fā)出，落款是轉(zhuǎn)呈尚書部某位大人的要求。

    他并不記得這許多名字, 身為國師這幾年，他甚至連紫薇臺的幾個屬下職務(wù)都記不清楚，唯一可以知道的，這封信是他無法拒絕的。一旦拒絕，他將招惹的便是殺身之禍……或許連無眉那個小子都跑不了。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