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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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玨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地盯著手里的書頁:“我家里太窮,奶奶說,我要出人頭地?!?/br> 玄龍輕輕笑了笑,沒說話,又聽見他說:“其實我不想讀書?!?/br> “為什么?”玄龍問。 花玨頓了頓,咽了咽口水,玄龍注意到他的指尖緊張地動了動:“我害怕。” “有我在,也害怕嗎?”玄龍輕聲問。 花玨聽了這話,偏頭看了他一眼,又飛快地躲過了他的視線,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等……等來年秋闈,你一定會考□□名的,到時候你走了,他們還會接著欺負我?!?/br> “我不走?!毙埧粗且恍《问[白似的小指,像被風(fēng)吹動的花瓣一樣微微顫抖著,不由得心下一動,伸手勾住了他的手指?;ǐk一驚,下意識地想要松開手,卻被玄龍拉住了。 玄龍也不看他,又低頭去讀自己那本武俠傳奇,他用余光瞥見花玨的臉紅了,不由得淡哂一聲。 “你年少時這般怕生人,所幸我沒有在你年少時過來找你,否則會將你嚇得再也不理我罷?”玄龍思忖著,原先錯過花玨前十幾年的人生,他覺得沒什么,因為后面的日子還長。事到如今,他卻有些后悔了,一面不愿見他的這般蹉跎過往,一面又想在這段時間中拉他一把。 姚非夢怯弱無力,受人欺凌,這尚且是常人能夠理解的痛苦。而他聽聞花玨十歲前不曾跟外人說過話,不曾見過世間萬物,第一天出門時便嚇得逃去了山上,往后也遭過病秧子、娘娘腔之類的譏諷,他那時的心情又有誰能知曉? 玄龍道:“他們不會欺負你了,因為我會在永遠在你身邊?!?/br> 花玨愣愣的。 玄龍看他表現(xiàn),又琢磨著自己是不是漏了一些什么關(guān)鍵的東西。片刻后,他恍然大悟,想到自己還沒有表白,便拉過花玨的手,認真地道:“我喜歡你,你同我一處罷。” 這句話像是初夏的微風(fēng)似的,暖洋洋、輕悄悄地潛入了少年的心房。在玄龍和花玨不知道的地方,這一方小小天地的上方,湛藍的天幕忽而裂開了一道縫隙,那縫隙之后深不見底。 “你喜不喜歡我?”玄龍問。 花玨懵了,根本不敢回答這個問題,只任由他拉著自己的手,聲音跟蚊子嗡嗡似的:“在一……一處是怎樣的?” 玄龍想了想,提議道:“我教你,你便知道了?” 花玨睜大眼睛,看著玄龍慢慢地湊近,隱約知道大事不好,但他坐在椅子上,跑也不知道往哪里跑,手腳無處安放,最后只好伸手抓住玄龍的衣襟,閉眼讓他在自己的嘴唇上輕輕碰了碰。 他睜開眼時,發(fā)現(xiàn)玄龍彎起了眼睛,里面亮晶晶的。他于是便學(xué)著他的樣子,慢慢地,慢慢地勾起了唇角。 作者有話要說: 哇,一百章了,留言隨機發(fā)紅包認領(lǐng)歐皇證書(邪魅一笑) 第101章 真鏡花水月 日子流水一樣地過, 學(xué)堂中漸漸飛起一些流言, 說是姚非夢與亓官兩個是兔子,所有人都側(cè)目相待。 玄龍毫不在乎別人的眼光,而花玨本人則根本沒聽到這些事, 他走到哪里, 玄龍都必然要跟著,其他人被玄龍揍怕了, 半句話都不敢說, 屁都不敢放一個。 之前在姚大嬸夢境中看見的, 姚非夢那般可憐兮兮的樣子, 則在花玨這里消失得無影無蹤。玄龍雖然身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卻硬生生活成了四五十歲暴發(fā)戶才有的財大氣粗的紈绔模樣, 幾乎要把花玨寵上天去。 花玨也一天天逐漸變得開朗起來,笑的時候也多了,甚而有一回, 他被先生點到說詞時, 站起來一本正經(jīng)地為玄龍背了一整首《鳳求凰》。 玄龍覺得這樣的狀態(tài)并沒有什么不對。幾月后,亓家要搬遷去杭州,玄龍梗著脖子, 引經(jīng)據(jù)典, 在亓官的父母面前滔滔不絕地說了一通, 竟然說動了他們,同意他獨自留在江陵讀書,還為他留了許多仆從。 兩個人膽子大了, 玄龍每次等姚大嬸睡下過后,也不變小黑龍了,而是光明正大地翻窗進去,摟著花玨睡覺,天明前再翻回去?;ǐk每次都知道他來了,只是每次都裝睡,偷偷摸摸地往他懷里湊。 中間這段時間,花玨也遇見一樁不大不小的事。右邊鄰桌一個人的玉佩不見了,一口咬定是花玨偷的,甚而鬧到了私塾先生那里。玄龍剛聽見消息趕過去時,卻看見花玨毫無懼色,條理清晰地為自己的清白辯駁,直說得眾人不得不相信他,事后那人的玉佩找到了,玄龍為安慰花玨,又帶著他逃課出去溜了一圈,玩遍了整個江陵城。 花玨這么跟著他玩鬧,課業(yè)不僅沒落下,反而還越來越好,每每引得先生夸贊。除了平常課業(yè),花玨也再次找到了自己的興趣愛好:看卦算命。玄龍看在眼里,喜上眉梢,只是始終有些疑惑,花玨這副模樣基本跟之前他看見的姚非夢不搭邊了,那么,這個幻境要怎么重現(xiàn)那只艷鬼的一生呢? 這等憂慮,在玄龍眼里也當(dāng)然屬于甜蜜的負擔(dān),他樂意看見花玨開心。他實在不想再看見自己的心上人于這等幻夢中受任何苦,單單他此前看到的那些,他認為已經(jīng)夠了。 “大約從花玨不記得我,而我還記得他的那一刻起,這個幻夢就有些不正常了罷?!彼南??!爸皇腔ǐk想不起來,我們要如何回去呢?” 玄龍這一番無心之說,沒想到到了后來竟會一語成讖。幾天后,玄龍帶著花玨蕩舟,曬著初秋溫暖不燎人的日光,花玨枕在他懷里,閉眼睡起了覺。玄龍則雙手枕在腦后,悠閑自在地觀察楊柳綠蔭下幾只蹦蹦跳跳的小鳥。 片刻后,他忽而聽見岸邊跑過一溜兒吵吵嚷嚷的人,步履匆匆,聲如密集的鼓點?;ǐk被驚醒了,睜開眼睛,卻倏而被頭頂?shù)奶旃獯掏?,花了眼睛?/br> 玄龍伸手捂著他的眼睛,偏頭細聽,遠遠地聽見一小群人竊竊私語道,說是村東頭有個還未出閣的姑娘死在了玉米地里。 “怎么了?”花玨小聲問,“我們?nèi)タ纯戳T?” 玄龍揉揉他的頭:“不用,我能聽見?!?/br> 花玨爬起來扒在他胸前,歪頭道:“你胡說,他們跑了這么遠了呢,你也不是順風(fēng)耳呀。” 玄龍雙手攬過他的腰,任他伏在自己身上,將他抱得緊緊的:“哼,我是以前沒告訴你;我可比順風(fēng)耳厲害,真能聽到,東邊有一戶人家割玉米,割錯了半畝地,另一方獅子大開口要人家賠百兩銀子,現(xiàn)在是兩邊田地的主人各自叫了人來評理呢,說不定一會兒還要打起來?!?/br> 花玨果然信了,訥訥地道:“那,那還是不去看了罷……” 玄龍也沒有提這件事。兩個人在湖心蕩舟蕩了一下午,玄龍便送他回家了。 “今天我來晚一點,你先睡,不要等我,聽到了嗎?”玄龍道。 花玨跟他裝傻充愣:“什么晚一點呀,聽不懂?!?/br> “皮?!毙埬罅四笏哪?,而后又抱了抱他,下山晃蕩去了市鎮(zhèn)上。 他去得早,趕上了人群還沒有散去的時候,村東頭的玉米地里早已收割過了,并不存在鄰里有關(guān)割錯地的爭議。玉米地里靜躺著一具尸體,通體慘白,是個正值豆蔻的女孩子,十指的指甲盡數(shù)折斷,里面填滿了泥土。 女孩身上不著寸縷,衣服整整齊齊地疊在一邊。有好心人用稻草替她遮掩了身體,卻沒人愿意替她擦拭一下身體:這小小的姑娘身上滿是男人射出的yin|液,面上、發(fā)間、□□甚而口中,滿滿當(dāng)當(dāng),極盡羞辱。 有人小聲道:“是山頭李婆婆那家的小孫女,這回去要怎么說?” “就說病死的罷,老人家了,怕是受不起這等場面?!迸匀艘残÷暤?。 卻又更多的人在問:“是誰干的?” 那聲音不像是在質(zhì)問,卻透著幾分謹慎。不多時,遠處又奔來一群吵吵嚷嚷的人,為首的兩個男人體型魁梧,二人架著一個不住掙扎的人走過來:被他們架著的那人衣衫襤褸、頭發(fā)散亂,口齒不清地吐著污言穢語,卻沒有人能聽懂。 是個瘋子。他瘋瘋癲癲叫著喊著,不多時又笑了起來。那群人將他按在女孩的尸體前,企圖讓他認罪,瘋子看清了女孩赤|裸而蒼白的面龐,看清她殘留著痛苦與恐懼的面龐,口中呀呀叫喊著,眼里泛過一絲痛惜和驚惶,撲通一聲跪了下去,企圖撲上擦拭她臉上的污穢。 見他這個動作,旁人誤會了多半,立時大喊道:“就是他!這個人渣!禽獸!” 說著,人們罵罵咧咧地將這個瘋子提了起來,將他毫不留情地放倒在地面上,惡狠狠地施以拳打腳踢,瘋子好像不覺得痛似的,仍然凄切惶然地想往女孩那邊爬。他一生沒有過妻女,最喜歡的便是小孩子,但這個女娃娃為什么就不動了呢? 他用他智慧有限的、不清楚的大腦想了許久,并未思考出這件事的結(jié)果。死亡接踵而至,慢慢地,他也爬不動了,最重的一記腳踢正好磕在他后腦,將他的腦袋踢得凹下去一塊,瘋子口中立時噴出了一些白沫,緊接著抽搐幾下,不動了。 “死了死了!死得好!人渣!”還要人在罵罵咧咧,但有人一看他們將這人活活打死了,不由得有點畏懼,一個接一個地想要往回走,渾不在意似的。 很快,這一小片割空的玉米地邊的人就走空了。 唯獨玄龍還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垂眼默默地看著地上已經(jīng)失去生命的兩個人。 片刻后,天空中烏云翻涌,漸漸下起一點小雨來。沒過多久,雨越下越大,已成滂沱之勢,玄龍任憑雨水淋濕自己的頭發(fā)與衣襟,仍然不動半步,只等那雨水將女孩子身上的污穢洗凈,將瘋子身上的血痕沖刷干凈后,這才蹲下去,默默給女孩穿上衣服,再脫了自己的外袍,將瘋子的尸體也包裹住。 “那些人不知道……這瘋子是個太監(jiān)嗎?”身邊隱約有人聲,是慣常的冷淡又帶一點調(diào)侃的味道,此刻聽來卻不無嘲諷,“這小姑娘身上這么多臟東西……卻絕不是一個人做下的事。” 玄龍沒有回頭,只問道:“是誰干的?” 冥府判官一身沉紫衣衫,默默撐一把傘立在他身后:“是學(xué)堂中的人。本來今天躺在這里的人,應(yīng)當(dāng)是姚非夢。只是這個世界中,你將花玨護得太好,別人無從對他下手,這個命數(shù)便轉(zhuǎn)嫁到了這個小姑娘的身上?!?/br> “姚非夢十歲起便開始受到同窗霸凌,教書先生不管,甚至還包庇惡行,私塾中唯有一個亓官肯護著他,對他好,兩個人年紀小,彼此都生出一些情意——就像你和花玨一樣。 “但是亓官十五歲時抗不過父母命,只能跟著搬遷去了杭州,從此兩人再也沒見過面?!迸泄倮潇o地道,“亓官不是你,你是神靈,是無所不能的嘲風(fēng)大人,你替花玨打架,能將人打得頭破血流,亓官卻不能,他只能在姚非夢挨打時,多護著他一些罷了。搬家時,你去跟家中人說話,能勸服他們讓你留在江陵,但亓官拗不過,最后是被綁著去了杭州——這種命,你讓兩個半大孩子怎么破解?” 玄龍沒有說話。 判官輕聲道:“這種事,你只能慶幸你的心上人小時候沒遇到,花玨身邊都是好人,所以他不曉得凡塵的可怕之處。” 玄龍仍然沒有說話。 判官嘆了口氣:“將雨停了罷,雖說這幻境當(dāng)不得現(xiàn)實,我們還是將這兩個孩子各自帶回去罷?!?/br> 玄龍便和判官一起,去近處尋了個擔(dān)架,先將女孩的尸體送回了家中。瘋子沒有家眷,他們便就地挖了個坑,為他造了一個墓。判官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將這幻境中的時間停了下來,街面上行人都呆呆愣愣地不走動了,只剩下他們兩個的腳步聲。 事情辦完,玄龍這才開口:“你怎么進來了?” 判官努了努嘴,伸出手指往天上指了指。玄龍順著他的指向看過去,發(fā)覺天空中裂出了一道縫隙。 “我們將蜉蝣筆造出的幻境,稱作鏡花水月。這么幾千年來,卻是鏡花水月第一次出現(xiàn)裂隙,也是第一回 被人強行逆改。”判官道,“我知道你們看過一只白鳳凰的命,也看過了睚眥殿下的命,發(fā)生的便已經(jīng)發(fā)生了,即便主人公換成了你們自己,你們?nèi)匀粺o法阻止已經(jīng)發(fā)生的過去,事情依舊會按照原來那樣發(fā)展,直到蜉蝣筆的持有者在幻境中死亡?!?/br> “現(xiàn)在卻不一樣了,你們這個幻境出了問題,一旦像現(xiàn)在這樣與原先的發(fā)展對不上的時候,鏡花水月便會破裂?!?/br> 玄龍問:“花玨呢?” “他不會有事?!迸泄贀u搖頭,“我只是來告訴你們,你們可以出去了。這個鏡花水月已經(jīng)到頭,花玨也不必死。” 玄龍點了點頭,這便回到姚家院落中,準備將花玨接回去。判官在山下等他。 花玨很聽他的話,說早睡果真早睡,擠著床角睡成一團,蜷縮得緊緊的,旁邊留著給他的位置。玄龍輕輕叫了一下他的名字,見他沒有醒,便將他打橫抱起來,抱在懷里下了山。 第102章 真煙消云散 花玨是在他們踏出幻境的那一瞬間驚醒的, 十六歲的姚非夢和十九歲的花玨, 兩人的身份在這一瞬間在腦海里轉(zhuǎn)換,激得他痛苦地慘叫一聲,而后慢慢地睜開了眼。玄龍想要將他放下來, 花玨腳一站地, 卻跪了下來,雙手不住地顫抖。 玄龍急急地跟著跪了下去, 查看花玨的情況, 花玨神志還不太清醒, 抬起眼睛看他, 這一眼卻讓玄龍有點心驚—— 花玨一直明凈如水的眼睛里,如今被一層淺淡的血色籠罩了起來, 看起來甚是可怖。 玄龍下意識地要回頭找人:“判官?判官?你說他不會有事的!判官?” 他一把將花玨護在懷里,準備回頭找判官,卻見到剛剛一直陪伴在他左右的神靈已經(jīng)不見了。這一場卻是真正猶如一場夢一樣, 花玨在地上跪了好久才緩過神, 勉強拉著玄龍站了起來。 他小聲說道:“嘲風(fēng)?!?/br> 玄龍攬著他:“嗯?” “我看不見了?!被ǐk說。 “別怕?!毙埖男呐K在聽見這幾個字的一瞬間縮緊了,接著勉強笑了笑,握住他的手, 騙他道:“別怕, 我剛剛見過判官了, 他說這是入夢之后的后遺癥,過陣子就好了?!?/br> 花玨“哦”了一聲,而后想起了什么似的, 神色仍然有些痛苦:“姚非夢呢?” 旁邊,一道冷冷清清的聲音傳了過來:“我在這里?!?/br> 紅衣的鬼魅仍然是他十六歲那年的樣子,年輕,孱弱,卻有十足風(fēng)情。一旁,亓官跌坐在地上,一動也動不了,聲音似乎也被什么東西封住了,半個字都說不出來,只有眼中藏著難以言說的悲慟。 玄龍看著他,他看著玄龍,再看了看他懷里眼神空茫的花玨,而后伸出了手——單手平攤,定定地橫在他們眼前。 “現(xiàn)在,將我?guī)Щ匮瞄T罷。”他道。 風(fēng)聲驟緩,天空中飄落的、細小的雪籽落盡,雪突然就停了。自江邊橫出大片無垠的黑霧,黑霧之后是掩藏的鬼門,它聽從鬼王號令,受倒轉(zhuǎn)的時節(jié)所惑,洞開在五月初三。從今晚起,鬼魂要遠離人間,凡人也要家家戶戶閉門不出,以免出門撞鬼,遇見百鬼夜行。 這一天,魂靈現(xiàn)世,能被凡人看進眼中。 “鬼門開閉,當(dāng)中有一個月的時間,我可以被凡人看見。你們可以將我緝拿歸案,給旁人一個交代了。”姚非夢笑了笑,“只是我大約撐不到那時候……聽說你們當(dāng)中有個欽差,欽差的尚方寶劍上有桃木,那么讓他刺我一劍,便當(dāng)做就地處決了,花不了多長時間。我自魂飛魄散,不再禍害人間?!?/br> 玄龍道:“我不會對你動手的,你去江邊,越過鬼門回陰司去罷?!?/br> 姚非夢微笑起來,他的笑容中甚而還帶著幾分天真爛漫的少年氣:“可是我已經(jīng)派小鬼化妝成人,通知了你們的那個城主什么的人,他們很快便會來捉拿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