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更之后城中宵禁，道路黑黢黢的，不時有民壯在各處巡邏，石板道兩側(cè)有人露宿，那是今天白日里涌進來避難的農(nóng)民，城里的氣氛異常緊張。

    林可卻是換上小廝送來的衣服，抱著弓箭好好補了一覺，睡得那叫一個昏天黑地，起來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睡了整整一天，錯過了中飯晚飯，此時竟已入夜了。

    她也不在意，隨便打了點井水洗漱了一下，見林寡婦還在休息，便自己到客廳里，拿出之前存著的一個窩窩頭啃起來。

    林可這邊正吃著，卻見一個矮小的人影快步?jīng)_了進來，登時就噎著了。

    重重地咳了好幾下，她才看清楚來的是誰，訝然道：“謝公子？”

    謝公子的臉色微微發(fā)白，神色卻還算鎮(zhèn)定：“拿好武器跟我來，韃子攻城了。”

    林可心下頓時一緊：“援兵什么時候到？”

    “算算時間，恐怕還要一天?！敝x公子苦笑了一聲：“我要了城中兵馬大權(quán)，把南、北、西三座城門都拿木石堵上了，只是守城的人數(shù)不夠……老弱婦孺現(xiàn)今都已經(jīng)上了城墻。”

    頓了頓，他把腰間的一柄長劍解下來遞給林可：“這玩意在你身上比較有用，不要推辭，只需用它多殺幾個韃子便是?！?/br>
    能指揮城中兵馬，這謝公子的身份可不會僅僅只是一個縣令的遠房親戚。何況他雖身有殘疾，通身氣度卻不似凡人……

    林可按下心頭疑惑，沒有多說什么，只握著劍重重點了下頭，便跟著謝公子直奔東門。

    謝公子分派士兵往各處防守，卻把林可和小廝謝福留在了身邊。城下北齊韃子果然已經(jīng)到了，百余名士卒列陣而立，胯.下健馬低聲嘶鳴，甲葉相擊發(fā)出細碎的金屬聲音，人馬呼吸間白氣升騰繚繞，那千戶長騎著一匹毛色如血的棗紅馬，略揮了揮手，便有一批流民被帶了上來。

    到底還是有人沒跑出來。

    林可心中一黯。

    “真是卑鄙。”謝公子眼眶發(fā)紅，惡狠狠地罵了一聲，隨即深吸了口氣，高聲命令道：“對被驅(qū)趕上前的百姓不要手軟，要記得，你們的父老鄉(xiāng)親就在你們身后，若是叫韃子跟著沖了上來，城中所有人也都會是這樣的下場！”

    他這么一喊，動搖的人心便穩(wěn)了些。謝公子轉(zhuǎn)頭對林可道：“你不要覺得我心狠，下面的人原本就活不了了，我也只能護著還有可能活下去的人?！?/br>
    “我懂?！绷挚牲c點頭，握緊了手中的弓箭，咬牙道：“我們都會好好活著！”

    謝公子微微一怔，隨即笑道：“對，我們都會好好活著！”

    說是這樣說，但戰(zhàn)況對長萊仍是不利。守城兵士不多，又各個體格瘦弱，大半因為吃不到什么好東西，還都患有雀蒙眼，晚上看不清什么東西。饒是謝公子指揮得當，靠著滾水擊退了韃子幾次，城墻上的陣型也漸漸散亂起來。

    林可不時射出一箭，卻只是杯水車薪。韃子明明只有幾百人，此時在夜色中卻像是無窮無盡一般。她的胳膊已經(jīng)有些算了，箭壺中的羽箭也只剩下三支。眉頭微皺，林可伏下身體躲在城垛后面，不再去管那些潮水般涌來的小兵，而是開始仔細尋找起值得出手的大型獵物來。

    那北齊千戶長先前一直留在后軍中指揮，此時看形勢大好，警惕心便少了一些。他領(lǐng)了一對兵馬，看樣子是要親自沖鋒，北齊軍中一片歡呼，士氣大振。

    林可目光微凝，悄無聲息地彎弓搭箭，對準了那千戶的胸口。她需要足夠的冷靜，呼吸漸漸放緩，似乎連時間也跟著停下了。箭與目標似乎連成了一線，有什么理由會不中呢？

    不會的，此箭必中。

    林可松手，箭如閃電般飛出。

    這支箭微微偏左，千戶長在亂軍中發(fā)現(xiàn)了那道致命的寒芒，習慣性地抬起左臂想要格擋。但他一時間忘了自己的手臂受了傷，被一個漢人醫(yī)治后，傷口雖已愈合，手臂的動作卻遲緩了許多。

    他終于沒能擋住這一箭。主將落馬，北齊軍隊瞬間亂了起來，林可又射了兩箭，后退一步，拔出腰間長劍，將一個快要翻上城墻的韃子給捅了下去。

    就在這時，連綿的火光亮起。原來謝公子看準時機，將滾水換成了滾油，又往下丟了許多火把，那些北齊士兵頓時燒成了火人，慘叫著跌落城墻。

    撤退的號角聲響起，韃子的兵馬開始收縮。林可長出了一口氣，差點癱倒在地。

    “林哥，你真是太厲害了！”謝福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鉆了出來，一把抱住林可，激動道：“我看到你殺了韃子的大將，你太厲害了！林哥，我們勝了，我們勝了！”

    從“林小哥”進化成“林哥”，林可倒也沒什么別的感覺。激戰(zhàn)兩個多時辰，她累得連手都在抖，也沒力氣推開這小子，只好無奈地笑了笑，點點頭道：“對，我們勝了?！?/br>
    “韃子退了，韃子退了！”身邊的歡呼一波接著一波，謝福也跑開去加入了慶祝的隊伍。林可一動也懶得動了，只微笑著看向人群，不多時，忽然有數(shù)人過來將她給一把舉了起來。

    “這個小哥殺了敵酋！”

    “林小哥威武！”

    “林小哥威武！”

    劫后余生的興奮需要發(fā)泄，林可就這么被眾人舉著拋上拋下，一臂之外就是城墻邊緣。她好好地體驗了一把古代版人力云霄飛車，欲哭無淚、心驚膽戰(zhàn)地喊著“放我下來”，卻沒有一個人聽她的。

    謝公子籠著雙手，欣慰地看著這一幕，見林可朝他看過來，還微笑著點了點頭。

    林可：…………

    笑你妹啊，快想辦法把我放下來啊混蛋！

    幸虧古代人民吃不飽，力氣小，抬了一會也就抬不動了。腳踏實地的一刻，林可簡直有些熱淚盈眶。

    謝公子上前道：“壯士果然非池中之物。我原本想收你做個家丁，如今看來卻也是辱沒了你。”

    林可道：“公子過譽了，千里馬還需伯樂，若非公子賞識，林某哪能有這一天?！?/br>
    謝公子笑了笑：“林小哥你不必過謙，你這般人物，入了軍籍當個軍漢卻是可惜，你若不棄，我便寫封信，推薦你去我父親那里任職吧?！?/br>
    林可一怔，便聽得謝公子澀聲繼續(xù)道：“只是有一事要先告訴你，我推薦的人，父親定會收下，卻未必會重用，只因我身有殘疾，他一向視我為恥辱，此番也是他打發(fā)我回老家，我才會途徑長萊，撞上這一場事情。所以我只能送你跨過那道門檻，之后也就只能靠你自己了?！?/br>
    林可沉默片刻，忽然一字一句地問道：“你就打算這么灰溜溜地回老家去嗎？”

    謝公子微微瞪大了眼睛。

    林可繼續(xù)道：“前日你來招攬我，我就知道你心里其實是不甘心的。你有野心，而今日守住長萊城的功勞是你的，誰也奪不走。這是你的機會，也是我的機會。大丈夫何必自怨自艾，你若是有意，那咱們就一起去拼一把，共同搏出個前程來！”

    “前程，前程?！敝x公子喃喃自語，忽地抬頭，一把拉住林可的手，鄭重道：“大丈夫生于世，自當做出一番事業(yè)。林兄，你說的對?！?/br>
    直接去投靠謝公子他爹聽著就不靠譜，還不如接著跟謝公子混，反正這人有身份有能力有野心，日子過得再差也不會差到哪里去。她也不求別的，在這亂世中能好好活著，有口飽飯吃就成了。

    金大腿總算是抱住了，林可微微一笑，正打算再說些什么升華一下感情，謝公子卻仿佛下定了什么決心一般，定定望著她開口道：“枉我自負滿腹經(jīng)綸，學貫古今，可若我不是總督公子，有誰會高看我一眼，唯有林兄你用心待我。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我不會看錯人，林兄胸有大志，日后成就不可限量。今日你我便結(jié)為異姓兄弟，從今往后，我謝中奇便唯林兄馬首是瞻！”

    林可：…………

    想抱大腿卻收了一個小弟，那什么，反了吧！？

    ☆、第7章 挑釁

    謝中奇聰敏好學，懷七步之才，然而他爹是個顏控。

    謝中奇謙遜孝悌，有君子之風，然而他爹是個顏控。

    謝中奇胸有大志，非池中之物，然而他爹是個顏控。

    這真是個悲慘的故事。而更慘的是，謝中奇長得丑了些，他那庶弟相貌卻遠在平均線以上，這么一來，他爹那心簡直就是偏得沒邊了。于是苦逼的謝小白菜一直被爹坑，從未被待見，從小到大的辛酸史真是聞者落淚，見者傷心，韓紅聽了都想打人。

    “我倒沒什么，只是連累了母親和小妹?！?/br>
    謝中奇三言兩語講完自己的來歷背景，頓了頓，苦笑著對林可說道：“總算父親礙于人言，尚做不出那等寵妾滅妻的事來……我此次回老家酆陽，也是不想看到母親再夾在我與父親之間左右為難。不過如今我也想通了，與其將希望寄托在父親的好意與善心上，倒不如自己做出一番事業(yè)來，只有立足穩(wěn)了，我才能護著母親與小妹，叫她們不受旁人的冷眼?！?/br>
    說到這里，謝中奇像是想到了什么，開口道：“林兄，不知你的父母家人現(xiàn)在何處？若是方便，我便派人將他們一同接過來，也好過讓他們在這亂世飄零無依?！?/br>
    林可沉默不語，半晌才道：“逃難路上失散了，怕是找不回來了。”

    她家條件有限，但林可從來不覺得日子過得苦。她爸媽拿幾個孩子當眼珠子疼愛，哪怕手上只有一個紅薯，也要全塞給她們兄弟姐妹吃，物質(zhì)生活雖不豐富，林可卻覺得自己是泡在蜜罐子里長大的。

    每次回家，她爸媽都cao心這cao心那的，最近她媽老喜歡跟她嘮叨相親的事兒，林可只好躲著她，還頗有些不耐煩，可如今就是想聽，也沒地方去聽了。

    想到這里，林可覺得胸口有些發(fā)悶。她勉強提起唇角笑了笑，轉(zhuǎn)移話題道：“虢山，你別叫我林兄了，我年紀比你小，聽著怪別扭的?！?/br>
    謝中奇看出林可心里藏著事，不想多談自己的家人，便順著話頭道：“那我該如何稱呼林兄？”

    林可只好道：“不如你也用字來稱呼我吧。我字……唔。”遲疑片刻，腦中靈光一閃，林可忽然笑瞇瞇地接著說道：“梅素?！?/br>
    ——林可霉素，很好記，沒毛病。

    她哥青霉素過敏，感冒的時候有次就配了這藥來吃，還特別欠扁地拿著藥名吐槽她的名字來著，結(jié)果不幸被她媽聽到給抽了一頓。

    ……這字起得半點不合規(guī)矩，怎么看都是剛剛才想出來的吧！

    謝中奇瞪著眼睛看了林可一會，終于還是選擇把這句話給咽了回去，張了張嘴，從善如流道：“梅素兄?！?/br>
    林可堅持道：“我叫你虢山，你也叫我梅素吧，把那個兄字給去了。”

    謝中奇微微嘆了口氣：“梅素兄，這是尊稱，若是去了便不合規(guī)矩。你要去白鹿書院，就得習慣著這么說話。若是一時疏忽了，恐怕對方就會覺得你輕視他，說不得暗地里就要給你下絆子?！?/br>
    說著，他索性把書院里各種明里暗里的規(guī)矩都給林可講了一遍，越說越是擔心，又把天水城里錯綜復雜的人際關(guān)系給林可細細分析了一回：“我父親不大看得上我，但我畢竟是他的嫡長子，一般人還不敢太過輕辱我。白鹿書院里都是權(quán)貴子弟，但你也別怕什么，若是在書院遇上什么麻煩，就把我的名頭搬出來，震懾一二宵小還是沒什么問題的。”

    天水是云江省城，離長萊約有十多天的路程。謝中奇的父親謝雁城身為山南總督，統(tǒng)轄云江、廣安和慶元三省的軍民政務，府衙便設(shè)在天水城內(nèi)。

    那天長萊解圍之后，謝中奇就帶著林可和林寡婦前往天水。

    從長萊到天水一路顛簸。林可和林寡婦坐的當然也是馬車，但到底沒有謝中奇的那輛來的舒服。林可臉皮厚，仗著自己現(xiàn)在是個男的，跟謝中奇擠在一輛馬車上同吃同住。反正出門在外一切從簡，就是睡覺也不脫衣服，謝中奇又是書香門第，恪守禮儀，林可半點不擔心自己的秘密被人發(fā)現(xiàn)。

    這么一來，兩人混得愈發(fā)熟了。日子久了，謝中奇的老媽子屬性就暴露了出來，給林可又是買吃的又是買穿的，生怕林可進了天水城受人欺負，一有空閑便扯著她嘮嘮叨叨科普各種事情，知道林可不想當官，而是想進學的時候，更是cao碎了心，要不是林可拉著，他差點把上回那個書店里的書全給搬了回來。

    今天起了個頭，謝中奇不滔滔不絕講個一兩個時辰是不會停的。林可有些哭笑不得，心底卻是暖的。只是由著謝中奇講下去卻到底吃不消，她掀開布簾往外看去，想不動聲色另找些話頭，眼睛卻忽地微微一亮。

    紅日高懸，天地廣闊，平原之上橫臥著一座氣勢磅礴、紫氣紅塵的城池，那是與長萊全然不同的龐然大物，厚重威嚴的城墻令人心生敬畏，一條大江之字形繞城而過，遠遠望去，無始無終，仿佛開天辟地，大響谹谹下九霄；直上云間，咆哮萬里觸龍門。

    “……那便是天水城。”林可喃喃道：“真是雄偉。”

    “不錯?！?/br>
    謝中奇看得慣了，倒沒林可這般震撼，只是對林可介紹道：“天水城曾是古越國都，所以才這般巍峨壯闊。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luò)繹向侯家。梁家畫閣天中起，樓前相望不相知。城里繁華興盛，商賈云集，有不少好去處，屆時我?guī)匪匦趾煤萌ス渖弦还??！?/br>
    “你這般說，我可有些等不及了。”林可眼睛亮晶晶地說道：“我們什么時候能到天水城？”

    聞言，趕車的馬夫回頭憨厚地笑笑，插嘴道： “回小郎君的話，快了，也就小半天的路程?，F(xiàn)在不過卯時，要到酉時城門才關(guān)，今天咱們一定能進天水城?！?/br>
    “好，那孫伯你加把勁，等進了城，我請大家吃好吃的?！绷挚尚χ牧伺乃募绨?，隨即回頭對謝中奇道：“虢山兄，上回欠你的那五兩銀子可先不還你了啊，我一個窮光蛋，就指著這錢過日子了?！?/br>
    不用日日夜夜為生活cao心，這些天下來，林可越來越像個真正的少年，性格跳脫了不少。

    謝中奇心中欣慰，嘴上卻揶揄道：“梅素兄，你這算不算是借花獻佛？”

    一行人說說笑笑，很快便到了天水城下。出入的百姓絡(luò)繹不絕，城門外竟然還有小販在叫賣各色商品，在這血色的亂世之中，天水仿佛一片與世隔絕的樂土，林可看在眼中，心情也跟著好上了許多。

    謝中奇的馬車上戴著總督府的標識，自然不用被城門守衛(wèi)搜檢。待進了城門，謝中奇再次踏足天水城，眼中所見皆是熟悉的事物，心中不免激蕩。他掀開車簾，回頭笑著跟林可說了幾句話，便想要跳下馬車到街上四處走走看看，誰知這時變故突生。

    在這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忽然沖出一匹馬來。謝中奇來不及反應，只覺頭上一痛，舉目看去，便見一個男子騎在馬上，手中拿著一根發(fā)簪，譏誚地望著自己。

    原來這馬上之人技巧驚人，交錯之時微微俯身，竟將謝中奇束發(fā)的簪子拔了去。周圍的百姓驚嚇之余紛紛讓開，兩人之間露出一塊空地來。

    “孟簡！”謝中奇披頭散發(fā)地站在馬車前，臉色冷得如寒冰一般。

    那孟簡卻全然不在意，騎在馬上居高臨下的看著他：“謝大，你怎么就這么偷偷摸摸地溜回來了，也不跟兄弟說一聲，兄弟也好給你接風洗塵啊。”

    這孟簡是山南指揮使孟珙的第三子，與謝中奇的庶弟謝中士交好，一向看謝中奇不順眼。前段時間謝中奇寄了家書，說自己近日要回天水。孟簡知道之后，飯也沒心思吃，覺也沒心思睡，成天在城門口轉(zhuǎn)悠，心心念念就想在第一時間給謝中奇一個好看。

    不枉小爺今天連早飯都沒來得及吃，一大早就急急忙忙趕了過來。

    這會兒看著謝中奇那副狼狽的模樣，孟簡心里簡直樂開了花。他手里把玩著那根木簪，一邊涼涼地說道：“你看你，怎么也是謝家的大公子，雖說文不成武不就，長成一個樹樁子的模樣，可也不能破罐子破摔，拿根樹枝就往頭上插呀，嘖嘖，就是叫花子，也不會戴這種東西吧。兄弟我看著都心酸，要不兄弟給你點錢，你拿去買根玉的戴戴？”

    “你……”謝中奇仁厚君子，不善與人爭辯，怒急攻心，反而罵不出什么話來。

    孟簡見狀愈發(fā)得意，還想說些什么，余光卻見一道黑影猛地向自己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