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jié)
心里泛上來一股稍顯煩躁的自厭情緒,他用力扯了扯頭發(fā),試圖用身體的疼痛壓下大腦內(nèi)部的疼痛。 “殷炎!” 有人在喚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大腦中的疼痛猛地泛濫炸開,他悶哼一聲,伸手扶住了樓梯把手。 不行,這樣下去不行。 得想個辦法,還有那些時不時冒出來的幻覺,也必須想辦法處理掉。 他抬手拍了拍額頭,掙扎著直起身,轉(zhuǎn)身朝著角落處走去。 一樓樓梯口,殷炎仰頭朝著二樓的方向看了一眼,剛準備邁步上去,就被追上來的步辰按住了肩膀。 “殷炎!殷炎你先等等。”步辰拉回他,滿臉都是無奈,說道:“這次真的對不住,實在是我媽她……我知道阿姨辦公室里的那盆花很珍貴,是新培育的品種,就那么一盆,我也不要那個,就是……唉,就是你家喻臻那還有沒有什么別的養(yǎng)得比較好的花?能不能想辦法勻一盆給我?價錢都沒問題的,我媽馬上過生日,你看……” “這個得問喻臻的意見,你想買花的事,我會跟他說的。”殷炎回答,又看了一眼樓上,說道:“我去找一個喻臻,失陪?!?/br> “誒誒誒,好好,謝謝了兄弟!回頭我再找喻臻說說,這次麻煩你們了?!辈匠矫λ砷_他,心里大石落了地,終于露出個笑來。 仇飛倩辦公室里那盆漸變的粉白玫瑰實在太招眼了,撩動了一眾b市愛花大佬們的心。他媽也沒逃過,心心念念的想要。 只可惜新品種的花實在太珍貴,也太難得,如果不是看他老媽想花想得都要生病了,他也不會厚著臉皮找好朋友開這個口。 告別步辰,殷炎走上二樓,先在二樓樓梯口停了停,摸了摸欄桿,然后轉(zhuǎn)身,順著喻臻的氣息追去。 追蹤到書畫館的一個沒有監(jiān)控的角落時,喻臻的氣息突然斷了,殷炎停步,沉默了一會,喚道:“虛無。” 白貓出現(xiàn),半隱著身形。 “去守著他,不要現(xiàn)出身形,他最近可能不太想看到你?!?/br> “喵……”虛無蔫頭耷腦地應(yīng)了一聲,身形一閃,消失在了原地。 苗圃內(nèi),喻臻側(cè)躺在露臺的躺椅上,手捂著額頭。 “小臻?!甭楣贸霈F(xiàn),擔心地蹲下來看著他,想安撫又不知道該怎么做,擔憂問道:“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沒事?!庇髡槿讨^疼朝她笑笑,摸出手機給她,說道:“幫我給殷炎發(fā)條消息,告訴他我突然犯困,先回苗圃休息了,拜托他多看著點休閑館那邊?!?/br> 麻姑看著他稍顯蒼白的臉色,皺眉接過手機,沒說什么,點了點頭,起身走到了角落。 等她走遠后,喻臻立刻低下頭,取出幾顆菩提蓮全部剝開吃掉,又吃了幾顆藥丸,坐起身,強逼著自己打坐,進入入定狀態(tài)。 也許這樣就不疼了,在殷炎忙完休閑館的事找過來之前,他必須恢復正常。 靈氣裹著藥草清香在身體里流轉(zhuǎn),他的意識慢慢沉入丹田,化入了瑩白花海里。 “這里是銅須幻境?!?/br> 穿著黑袍的修長身影站在他身前,俯瞰著腳下翻滾著的黑色云海。 “玉貞,修行一途最難過的便是心魔業(yè)障,這銅須幻境里并無什么實質(zhì)的危險,卻能誘出人心底或許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欲望。在幻境里,唯一能傷到你的只有你自己。記住,欲望可追,但要守住本心?!?/br> 風聲獵獵,掀起了身前人精致的袍角。 他站在黑袍人身后,不自覺伸手,試圖抓住那飛過來的一角衣擺。 “玉貞?” 說的話沒有得到回應(yīng),黑袍人突然回首看了過來。 他一驚,像是做壞事被大人發(fā)現(xiàn)了的小孩,慌忙收回手,紅著臉規(guī)規(guī)矩矩站著,諾諾點頭應(yīng)是。 黑袍人看到了他的小動作,轉(zhuǎn)身正對著他。 就在他以為自己會被責備時,黑袍人手指一動,變出了一個由黑色綢緞做成的小網(wǎng),放到了他手上。 “你如此孩子心性,為師怎么能放心讓你一個人入這幻境?!?/br> 綢緞入手微涼,但對方擦過的指尖卻是暖的。 “你身上有我下的防護陣法,若實在無法突破心障,可用這羅網(wǎng)罩住自己,堅持一瞬,為師會去帶你出來?!?/br> 他收緊手,仰頭看著對方看過來的溫暖視線,心臟鼓動著,終于忍不住做出了這段時間一直想對對方做的事,伸臂抱住了他。 “師父,我會平安回來的?!?/br> 被抱住的人明顯僵了一下,似是很不習慣和人如此親密,但聽到他的話,又慢慢放松下來,輕輕回抱住他,拍他脊背。 “為師等你?!?/br> 就為了這一句等你,他義無反顧地進入幻境,以一種可怕的速度突破著幻境迷霧。 世人都道銅須幻境可怕,其中八層欲望迷障,能完全逃脫獲得道心饋贈的人只有萬之一二。但他卻覺得還好,他前幾十年活得單調(diào)蒼白,后幾年過得悲慘混亂,雖然心有魔障,還身帶煞氣,但其實并沒有什么深層的渴求。 甚至一度,他連活著都不想求了。 所以沒什么可怕的,欲望可傷人,但當你無欲無求時,又有什么可以傷到你。 生老病死,權(quán)勢金錢,善惡功過……一切如浮云過眼,六層轉(zhuǎn)瞬跨過,他停在第七層迷障之外,冥思苦想,也只猜到這里面可能關(guān)著他心底的仇恨。 他想報仇,這是他這幾十年的人生中,唯一曾經(jīng)強烈想要的東西。 可是這才是第七層,如果這里關(guān)著的是仇恨,那最上面的第八層又是什么?他心底還有什么自己沒察覺到的執(zhí)念欲求嗎? 還是說,這第七層關(guān)著的其實是其他的東西? 他緊了緊手中的小網(wǎng),不再多想,堅定地跨步進去。 師父說過,受到傷害后想報仇是正常的,對仇人有惡念也是理所當然的,所以不用怕,所以沒關(guān)系。哪怕前方是刀身火海,只要心有希望,只要前方有人在等,他就可以咬牙挺過去。 迷障撥開,后山禁陣出現(xiàn)在面前,他身體一僵,仰頭看向云端縱酒談笑的長老們,迎頭而上。 師父在外面,所以有些事,也就變得不再重要了。 到底是經(jīng)過怎樣一番糾結(jié)痛苦掙扎壓抑才走過第七層,已經(jīng)是個不想回憶的噩夢,當他破開第七層的迷障,一身狼狽地站在第八層迷障面前時,突然坐到地上撐著頭笑了。 啊,其實也沒那么可怕。 師父說得對,有仇就去報好了,有怨就去發(fā)泄,等仇報了,怨也發(fā)xiele,再干干凈凈地去追求新生。 只要還活著,一切就還有希望。 “真好啊……能遇到師父?!彼湎У孛嗣词棺约簼M身狼狽,也小心地沒讓它沾染上一絲污穢的小網(wǎng),站起身,帶著笑容朝著第八層走去。 報仇大關(guān)都過了,他相信已經(jīng)沒有什么能難住他了。 第八層迷障開啟,里面是桃源仙境,和仙境中靜靜望過來的師父。 “玉貞?!睂Ψ介_口,朝他伸出了手,“過來,到師父這里來?!?/br> 他疑惑,難道幻境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他邊想邊朝前邁步,走到一半又猛地停下,臉上不自覺掛上的笑容消失,臉色唰一下變得慘白。 不,師父今天穿的不是這身法袍。 這是幻境,是可以誘導出人心底最深處欲望的幻境。眼前的桃源和師父都不是真的,是……幻境反射出的他心底最深的欲望。 他心底最深的欲望……是師父? 心像是泡在了一池冰水里,他渾身發(fā)抖,不敢置信。 不、不可以。 許許多多個細節(jié)閃過腦海,那些不自覺想要靠近的心情,那些伸手想要觸碰的動作,那滿腔為了對方便無所畏懼的勇氣……還有進來前,那個情不自禁的擁抱。 不。 他蹲下身,不敢再看前方的幻境一眼,抱住了頭。 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那是師父啊,是他最最好的師父啊,他居然對悉心照顧他救贖他的師父起了不該起的心思。 怎么可以。 要逃,要離開,這是幻境,是假的,他沒有這么卑鄙,沒有用自己骯臟的雙手試圖玷污神明。 “玉貞,到師父這里來?!?/br> 不!你是假的!是騙子!師父還在等著我,我要出去!出去! 轟—— 黑云翻滾,第八層的反噬來得突然又慘烈,他被卷入其中,擺脫不能。 他終究沒有成功突破幻境獲得道心饋贈,成為那特殊的萬分之一二。他只是個卑鄙的世俗之人,懷揣著一些不該有的心思,對朝他伸出援手的人生出了貪念。 “對不起……”他滿身重傷地被黑袍人從迷障里帶出,羞愧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怕軟弱和狼狽被對方看見,“對不起,對不起……” 他不停道歉,滿心痛苦絕望。 “沒關(guān)系,失敗很正常。”黑袍人摸了摸他的頭,力道溫柔。 他心臟緊縮,用力搖頭。 不是因為失敗才道歉的,不是的。 “為師說過,想報仇是正常的,無需過多在意?!蹦侨藚s以為他是被報仇之心關(guān)在了迷障里,溫聲勸導,細心撫慰,“待你再強大一點,為師就放你出去報仇,除了這個心魔?!?/br> 不是,不是因為報仇。 他想否定,搖頭的動作卻停下,良久,點了點頭,挪開了手,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他的長相一般,把他的五官看在了心底。 “好?!彼f,語氣堅定:“我會加油……除掉這個心魔,師父,別對我失望?!?/br> 清冷的雙眼看過來,像是神明從天際向凡人投注目光。 “為師永遠不會對你失望?!彼诎l(fā)黑袍,玉冠長發(fā),五官完美似仙,面無表情,語氣卻是低沉溫柔的,“玉貞,誰也沒有權(quán)力對你失望,人生是你的,能對你失望的,只有你自己。” 不,不是這樣的。 他第一次不認同師父的話,看著他的眼睛,偷偷伸手捏住了他的袍角。 人生確實是他的,但如果有朝一日面前這個人對他露出失望嫌惡的表情,那他大概不會再有勇氣把這人生走下去。 師父,我心慕你,你知道嗎? 幻象碎裂,丹田花海中的花朵突然開始反復凋謝又反復開放,四周靈氣震蕩,熟悉的氣息保護在四周,讓人心安。 他睜開眼,果然看到一雙平靜的眼睛正靜靜看著自己。 殷炎。 他開口,無聲呼喚,然后閉眼,把剩下的話語壓在了嗓子里。 我是該這么喚你,還是該換一個稱呼,尊敬地稱你一聲……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