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jié)
小姑娘約莫十六七歲的年紀(jì),生得清清秀秀,氣質(zhì)又頗干練,卷著袖子端著碗粥,立著柳眉嬌聲一喝,倒也有些銳氣。 見熊孝義訕訕癟了嘴扭頭看向門外,宋秋淇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將手中那碗rou粥遞到自家兄長手中。 宋玖元接過,熟門熟路地走到床邊坐下,任勞任怨地開始向云烈口中喂食。 那rou粥是用濃稠的rou湯熬煮到茸,還添加了許多藥材,小匙往里頭稍一攪和,就能聞到很明顯的藥味。 “祁老說了,殿下傷重,失血過多,再加上之前連續(xù)苦戰(zhàn)近三個(gè)月,一時(shí)醒不過來也是尋常的,性命無礙?!彼吻镤烤忂^方才那口無端被遷怒的惡氣,這才好言好語向熊孝義解釋, 她口中的祁老,便是這小小村落里唯一靠譜的老大夫了。 熊孝義“嗯”了一聲,焦灼地抓耳撓腮著,回頭看向榻上猶自閉目的云烈。 “殿下這幾日進(jìn)食較之前已容易很多,”宋玖元也道,“祁老早上來探過脈,說是或許再三五日就能醒轉(zhuǎn)。” 既有了個(gè)期限,熊孝義心中稍稍安定下來,便抬掌往面上一抹?!斑@些日子辛苦你們兄妹了,今日我守著,你們好生睡個(gè)囫圇覺吧?!?/br> **** 軍旅之人自來警醒,當(dāng)床榻上輕微的響動一起,在床下地鋪的熊孝義立刻彈身而起,動作敏捷地抓過火折子點(diǎn)亮了床頭的小油燈。 乍起的一豆火光使云烈才睜到一半的眼立刻又閉上了,熊孝義心中一慌,探手就去搖他,“既都醒了,就先別睡??!” 云烈似是緩了緩,再度徐徐睜眼,這一回的目光竟比方才更清明些了。 “你想喝水不?想吃東西不?腦子還清楚不?”熊孝義欣喜又緊張地搓搓熊掌。 “閉嘴,”云烈的嗓音有些干啞,粗粗糲糲的,“我昏睡多久了?” “十來天了吧,”熊孝義寬慰道,“善后的事我都辦完了,戰(zhàn)報(bào)也發(fā)回京了,你什么都不必cao心。” 云烈虛弱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你去準(zhǔn)備,天一亮就啟程回京?!?/br> 熊孝義大驚:“你這才醒轉(zhuǎn),怎么的也將養(yǎng)個(gè)兩三日再動身吧?不然舟車勞頓的一顛簸,只怕沒事都變有事了?!?/br> “不行,必須立刻啟程?!?/br> “什么事就急這三兩日?”熊孝義大為不滿。 “我做了個(gè)很可怕的夢……”云烈沉重地閉了眼,幽幽吐出一口心有余悸的濁氣。 他夢到羅翠微身邊站著一個(gè)胖呼呼白綿綿的小姑娘,牽著羅翠微的衣角,指著他問—— 母親,這位叔叔是誰呀? 太可怕了!恐怖如斯! 他必須趕緊回去! 必須! 馬不停蹄地回去! 第43章 天地一大窯,陽炭烹六月。 過了六月十一的大暑之后,天氣一日熱過一日。 雖說自六月初六起,少府就時(shí)常派屬官來昭王府與羅翠微商議大婚禮禮的籌備,且初五那日高展也說了“臨川大捷,昭王無恙”這樣的消息—— 可這些都無法消弭羅翠微心頭那股沒由來的不安。 最叫她難受的是,她什么也做不了。 即算她再不懂軍政事務(wù),也知臨川的消息事關(guān)軍情,既然朝堂上將那些消息壓著未大張旗鼓,其中必定有什么隱情與考量,若她再要往深了打聽,鬧不好要給云烈惹來事端。 于是她只能將不安與揣測強(qiáng)壓在心頭,白日里總端著從容沉靜的笑臉,與少府屬官議事,與陳叔一道安排打點(diǎn)昭王府大小事宜,讓自己忙到不可開交。 惟有入夜后將寢殿內(nèi)所有的燈火全滅,獨(dú)自在幽寂的黑暗中輾轉(zhuǎn)反側(cè)時(shí),她才敢將心中那些脆弱與驚惶擺在臉上。 這大約是她長到這么大以來,最無助的一段時(shí)光。 好在,她將沉重心事藏得很好,沒讓旁人窺見,只有月亮知道。 六月十六這日,羅翠微實(shí)在有些挨不住心中的重壓,索性回了一趟羅家大宅,在主院與父親羅淮閑話大半日。 她的父親有傷在身,她當(dāng)然不敢驚動他再為自己cao心,只能撿些無關(guān)痛癢的好事來講,又說說羅風(fēng)鳴從南邊帶回來的消息,談?wù)劻_翠貞的學(xué)業(yè)與前途。 如此這般,大半日過去后,她心中那股郁窒竟被紓解不少。 酉時(shí),她陪著吃了一頓藥膳當(dāng)做晚飯后,便就回了昭王府。 到昭王府才也不過才戌時(shí),可許是藥膳里添了些寧神藥材的緣故,又加之她這些日子總是睡不安穩(wěn),身體早已疲乏至極,此刻便有些懵懵然的困倦睡意涌起。 于是她向陳總管交代兩句后,便獨(dú)自穿過正殿往內(nèi)行去,打算早早沐浴上榻。 經(jīng)過中殿庭院時(shí),她的腳步漸漸遲滯,最后就在庭中小花園前止住了腳步,愣愣怔怔地看著庭中景致。 自打三月下旬她將羅家的事忙過了,便著手開始陸續(xù)規(guī)整昭王府的里里外外,如今這中殿庭院,與年前她初次登門時(shí)所見已全然不同。 簡直可以說是煥然一新。 就連細(xì)部到庭中的碎石小徑,她都找工匠來重新鋪過,在原先的樸拙舒朗中又多了幾許匠心巧思。 徑旁的花木也在四月里被她添了兩排西府海棠,樹態(tài)峭立,筆直亭亭;后頭栽了濃綠針葉樹做襯景,花開時(shí)尤覺奪目。 尋常品種的海棠花無香味,唯有這西府海棠不單花姿明媚,還既香且艷,是海棠中的上品。 其花未開時(shí),花蕾紅艷,似胭脂點(diǎn)點(diǎn),開后則漸變粉紅,有如曉天明霞。 四月里這些西府海棠被移栽到昭王府時(shí),正當(dāng)其花期最盛,繁茂似錦,足可以朝日爭輝。 那時(shí)她還暗笑,待她心愛的兒郎歸來時(shí),也不知能不能看懂這其中雅趣。 可惜此刻已是盛夏,枝頭的繁花早已漸歇了聲勢。 而她心愛的兒郎,還不知是否平安踏上了歸途。 羅翠微佇立在庭院中,眼底有瀲滟水光漸起。 盛夏日頭長,戌時(shí)還未盡黑,天幕呈現(xiàn)出一種清貴持?jǐn)康某粱抑?/br> 從前,她那醉心于繪制雕版畫的小姑姑羅碧波曾告訴她,這樣的顏色,該叫做“相思灰”。 那時(shí)她還笑言,“得是多矯情的眼睛,才能從這灰色里看出相思來”。 可此時(shí)她立在落花與日影之下,于睡意漸濃的昏昏然中,竟就突然懂得了那份柔軟的矯情。 蒼茫黃昏時(shí),孑然孤影處,極目所見,便就是一寸相思,一寸灰。 **** 亥時(shí)人定,十六之夜的月色皎皎如水。 想是那藥膳中寧神藥材的功勞,羅翠微自正戌時(shí)躺下后,竟香甜無夢地睡了足有一個(gè)半時(shí)辰。 這已是近半月來睡得最好的一回了。 她無聲地打了個(gè)呵欠,慵慵懶懶翻身朝外側(cè)臥。 無意地纖臂一展,竟像是打到了什么,接著便是一聲困倦中帶著吃痛的悶哼。 嚇得她周身一僵,寒毛倒豎。 寢殿內(nèi)燈火盡滅,一室昏暗,她全然瞧不清身旁的人是誰。 在她彈身跳起之前,身旁那人便將她緊緊攬?jiān)趹阎校笆俏?。?/br> 帶著疲憊倦怠的啞聲低沉纏綿,近在耳畔。 這嗓音既熟悉又陌生,莫名地就燙熱了她的眼眶。 “你……” “嗯,我回來了?!?/br> 靜默片刻后,羅翠微捋好滿腦子紛亂,輕輕吸了吸鼻子,兇巴巴地伸手推他。 “回來了不起???也不說點(diǎn)個(gè)燈燭,烏漆嘛黑里悄磨嘰兒的想嚇唬誰?手松開……” 話尾卻有顫顫余音,似是強(qiáng)壓著哭腔。 云烈并未如她所愿地松開懷抱,只告饒似地悶哼連連,片刻后才忍痛苦笑:“還請夫人手下留情……有傷?!?/br> 羅翠微被驚到,立刻僵在他的懷中,半點(diǎn)不敢動彈。 察覺到她突然小心翼翼的驚懼與僵硬,云烈略有些笨拙地拍拍她的后背,哄小娃兒似的,“沒事了,真沒事了,睡一覺就好的?!?/br> 并非什么繾綣動人的情話,卻偏就是能使人心魂安定一般。。 “那你快睡,別說話?!?/br> 羅翠微的嗓音和她的身軀一并放軟了,安靜地窩在他的懷中。 聽著耳旁漸沉的呼吸聲,羅翠微心中那塊懸了許久的大石終于穩(wěn)穩(wěn)落地,眼角有百感交集的淚珠滾落,沒進(jìn)如云的鬢邊。 他回來了,這樣就好。 **** 翌日清早,羅翠微在晨曦中睜開眼,看到身旁那張沉睡的臉,頓時(shí)沒忍住翻了個(gè)白眼,無聲笑了。 昨夜還怪他不點(diǎn)燈燭嚇著人,此刻她卻很想跪謝他不點(diǎn)燈燭之恩—— 這胡子拉碴的鬼樣子,若是昨夜點(diǎn)了燈燭,她才真要被嚇個(gè)半死。 見他面色疲憊,睡得深甜,羅翠微不愿驚動他,很小心地一點(diǎn)點(diǎn)掀了薄薄絲被,想瞧瞧他究竟傷在何處了。 “不要趁人之危……”沉睡中的云烈忽然將眼簾掀了一條縫,倏地將她攬回臂中,口齒含混,“有膽等我睡醒,再來勾引我。” 被他重新困在臂中的羅翠微呆了呆,片刻后才沒好氣地沖他的睡臉呲了呲牙。 見他又已闔上沉重的眼皮,便壓著嗓子好笑地嘀咕,“誰勾引你了?!?/br> “你,就是你,”云烈明明困得睜不開眼,卻偏要含含糊糊地犟嘴,“你用眼神勾引我……意圖行不軌之事……” 羅翠微被冤枉得無語望天,哭笑不得。 許是聽得她沒再回嘴,云烈又于困倦無比中蹦出一句,“好了好了,等我睡醒……任你為所欲為就是……” 羅翠微咬牙氣笑,小聲啐道,“沒見過你這么會倒打一耙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