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對于安炳渝，蘇沐并算不上熟識，只見過聊聊數(shù)面。

    方才，她甚至都難以將床上安靜的老人和昔年那個雷厲風(fēng)行的安董事長合二為一。可蘇沐知道，蘇紹恒當(dāng)年從美國回來的時候，安炳渝卻是幫了他很多。是以，蘇沐對這位老人，很感激。

    當(dāng)她看到顧澄暉的猶豫時，她的話便脫口而出了。把安爺爺交給我，你放不放心？

    能真的讓顧澄暉信得過的人，不多。而這其中，能讓他將安炳渝托付給對方，又不會被安家其他人發(fā)現(xiàn)的，顧澄暉看了看面前的女人。

    蘇沐，可能真的是唯一的一個。

    在這里，她是一是普普通通的攝影師，一個完全陌生的面孔，一個明面上和顧澄暉扯不上太多關(guān)系的人。

    可顧澄暉還是猶豫了。他的這個世界里，充滿了爾虞我詐和陰謀算計，他自己身在其中已經(jīng)有諸多的迫不得已，怎么還能把她也牽扯進(jìn)來？可是，剛才在濱江飯店的門口，他不是已經(jīng)做了決定嗎？

    明知前路坎坷，他也還是不愿意將她推開分毫。

    ——

    這一日，陽光剛好。

    11月初的s市已經(jīng)漸有涼意。溫軟的陽光透過斑駁的樹葉，灑在水泥鋪就的小路上。不遠(yuǎn)處，身材高挑的姑娘頭發(fā)剪短了一點(diǎn)，穿著過膝的羊毛裙。寬大的衣服罩在她身上，倒顯得整個人纖薄了許多。

    蘇沐蹲下身，理了理老人的衣擺：“外公，今天想吃些什么？”

    坐在輪椅上老人精神尚可，面上掛著平易的笑，用打商量的口氣問道：“咱們煮點(diǎn)桂花醪糟，怎么樣？”

    安炳渝最近的口味有點(diǎn)兒奇怪，偏愛甜食。

    “醫(yī)生說了，你平日里的飲食要少甜?！惫媚锟囍鴱埿∧槪拔疫€是給張嫂打電話，讓她送些清單的。不過……”

    蘇沐沖著和安炳渝眨眨眼睛，“您如果特別想吃，我去拜托張嫂給您做一些桂花雜糧餅。您饞了的時候，就可以拿出來吃一點(diǎn)點(diǎn)，解解饞?！?/br>
    蘇沐說這句話的時候，還特意加上了動作，用拇指和食指比劃著“一點(diǎn)點(diǎn)”大概有多少。

    “再多一點(diǎn)兒？”安炳渝學(xué)著她的動作，和她打著商量。

    “你要是這樣，一會兒我就把您上次糊弄隔壁張爺爺，偷了他牌的事兒告訴大家。”

    安炳渝聽了這話，有點(diǎn)不自在，小聲嘟囔著：“一點(diǎn)兒就一點(diǎn)兒唄?！?/br>
    大約半個月前，蘇沐給蔣云舟打了個電話，告知她暫時無法回云城，關(guān)于方案泄露的事情今安這邊也已經(jīng)展開內(nèi)部調(diào)查，她想趁著這個機(jī)會休息一段時間。之后她和安炳渝被送到了這里，s市第四人民醫(yī)院。

    按照顧澄暉原本的打算，是想將人安排到市郊的一家私立醫(yī)院，那里位置隱蔽，環(huán)境也更好一些。

    當(dāng)時蘇沐是怎么說的？她說，大隱隱于世。有誰會想到身家千億的安董事長會會在這人滿為患的市公立醫(yī)院呢？

    所以說，有時候，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馮裕也同意了蘇沐的提議。

    好在，安炳渝在經(jīng)歷了一次搶救后，情況已經(jīng)逐漸穩(wěn)定下來。這段時候，蘇沐便寸步不離的陪在他的身邊。她沒有提蘇紹恒的名字，只說是顧澄暉讓她來的。為了掩人耳目，她也一直叫安炳渝為“外公”。

    而說來也奇怪，安炳渝這一生叱咤商界，無往不勝。打過交道的人都會覺得，今安的老爺子是個狠角色。而就是人人口中的這個“狠角色”，眼下卻被一個小丫頭收的服服帖帖的。

    蘇沐推著安炳渝往醫(yī)院后面走去，那里有一片綠地，天氣好的時候，會有很多人出來散步。路過門診大廳的時候，電視里正放著財經(jīng)新聞——

    近日，今安系動作頻頻。今安股份日前發(fā)布公告，控股股東及實(shí)際控制人安炳渝先生與顧澄暉先生、吳瑞先生、許沫女士簽署了《一致行動人協(xié)議》，成為一致行動人。協(xié)議簽署后，各方所持具有表決權(quán)的股份數(shù)合計占公司具有表決權(quán)股份總數(shù)的53.52%。

    一場豪門恩怨、家族內(nèi)斗，便這樣平靜落幕，連一點(diǎn)風(fēng)浪都沒有掀起。電視的鏡頭切到了今安影業(yè)的新聞發(fā)布會，一身高定套裝的許茉正對著鏡頭，掛著公式化的笑容，一旁站著一個高大儒雅的男人，兩人在合作備忘錄上唰唰簽下大名，預(yù)示著今年占據(jù)了娛樂和財經(jīng)頭條將近一年的新聞終于落定。

    蘇沐小聲哼哼了兩聲，推著安炳渝施施然走過。

    蘇沐想起幾天前，安炳渝剛剛睡下，她悄悄帶上病房的門，便在安靜的走廊里看到了許茉。

    彼時，女人也是穿著精致的套裝和高跟鞋，及肩的長發(fā)只在發(fā)梢處打著半個卷，垂在肩頭。看見蘇沐出來，靠在墻上的身子微微挺直，款步走來，在蘇沐面前站定。然后，用及其嘲諷的語氣開了口：“你就是蘇沐？”

    這架勢，怎么感覺像是來掐架的。

    蘇沐點(diǎn)頭：“我是?！?/br>
    之前，顧澄暉已經(jīng)和她說過，許茉，是友非敵。否則，依著蘇沐的性子，這會兒哪里還會乖乖站在，和她說話。

    然后，蘇沐便看到面前的女人，忽然眼睛一紅，啞著聲音質(zhì)問她：“顧澄暉就是因為你，才不理我的，是不是？”

    蘇沐：“……”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就是因為你，他才不愛我了，他的家里人是不會同意你們在一起的……”女人一邊掉著眼淚，一邊“控訴”著蘇沐的惡行。走過的小護(hù)士側(cè)目，自動腦補(bǔ)了一出正牌女友手撕小三的年度大戲。

    “只怕，他愛上你，他的家里人才不會同意。”蘇沐淡淡開口，她已經(jīng)保持了很好的涵養(yǎng)，耐著性子聽她胡謅。可她，真的聽不下去了。

    許茉一愣。便見到面前的女人唇角牽起一個好看的弧度，“你說對不對，小姨媽？”

    誒？被戳穿了……

    許茉果斷收了眼淚，雙手抱胸，然后便像看熊貓一樣，上下左右的打量著蘇沐，“嘖嘖，你就是顧澄暉一直藏著的人？我是他小姨媽，他連這個都跟你說了？果然是心尖尖上的人啊。你叫我小姨媽，他是不是也得婦唱夫隨，跟著這么叫。他從小都不肯叫我一聲小姨媽呢……”

    蘇沐發(fā)現(xiàn)，這個披著精英外衣的女強(qiáng)人，不但愛演，還有點(diǎn)話癆。

    “許總來，是有什么事嗎？”蘇沐改口叫了許總，果然瞥見對面的女人臉色瞬間一垮。當(dāng)然，也只是一瞬間。

    “沒事就不能來看看你么?！痹S茉有點(diǎn)受傷，覺得這個外甥媳婦一點(diǎn)也不如傳說中可愛。

    蘇沐：“……”

    “公司的事情都解決了？”顧澄暉沒有和她說太多，但蘇沐多少也才出來了幾分。她那天和周少臣見面，最后那人便是惡略的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難怪他舍得讓你來找我，只怕是自身難保了。

    “應(yīng)該快了?！痹S茉不在意的擺擺手，“連著幾個小樓樓的擺不平，顧澄暉以后在今安怎么混，遲早都會被那群老家伙吃得骨頭都不剩?！?/br>
    “那許總……”

    “別許總許總的，多見外啊。你既然是顧澄暉喜歡的人，那咱們遲早都是一家人?！痹S茉端出了一個她自認(rèn)為很慈祥的長輩式笑容，“來，叫聲姨媽聽聽。”

    蘇沐：“……”

    和許茉在門口墨跡了許久，蘇沐才發(fā)現(xiàn)，她這次過來真的沒事，就是想聽她叫自己一聲“小姨媽”。

    請問，這是有多無聊啊。你們不是在爭奪家族控制權(quán)的白熱化階段么，為什么這位這么兒戲？！

    這會兒，看著許茉又一副女精英的樣子，派頭十足的出現(xiàn)在電視上，蘇沐覺得這個女人真是，過得任性，且虛偽。

    “你不喜歡羽彤那孩子？”安炳渝問到。

    羽彤？

    “就是許茉。”老爺子補(bǔ)充道。

    “哦，見過兩次?！碧K沐覺得，談不上喜不喜歡吧，但是，不反感。甚至，有點(diǎn)嫉妒，嫉妒她的恣意。

    “若不是你父親當(dāng)年出事，你們應(yīng)該會成為很好的朋友。”提起蘇紹恒，安炳渝難免目露哀色。

    到底姜還是老的辣。他清醒的第二天，就猜出了蘇沐的身份。能讓那小子放心的留她在自己身邊的人，一定不簡單。何況，這姑娘的眉眼，和她父親太像了，他幾乎第一時間就確定了，她是蘇紹恒的女兒。只是，臭小子沒說，小姑娘也沒說，他便也不提。想到蘇紹恒，安炳渝又是一陣傷懷，多好孩子啊，有胸襟有氣度，一身才華，怎么就在長西這事兒上想不開了呢。

    “外公。”蘇沐低著頭，“對不起，一直沒和您坦白的身份。”

    “嗨，這有什么關(guān)系。你愿意冒著危險來照顧我，我應(yīng)該謝謝你才對。”安炳渝慈愛的看著面前的小姑娘，“聽文琳說，你父親出事之后，你就去了美國。這些年，一個人在國外，一定吃了不少苦吧。孩子，真是委屈你了?！?/br>
    一瞬間，蘇沐便濕了眼眶。

    第四十二章

    你有沒有一個在無盡的暗夜里掙扎過，周圍都是黑漆漆的。黑色的海水、黑色的天空，看不到色彩，看不到光。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

    蘇沐覺得，大概就是周遭的所有的人和事，和你都沒有任何關(guān)系。再矯情一點(diǎn)，那便是你已經(jīng)被這個世界徹頭徹尾的拋棄了。

    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蘇沐卻發(fā)現(xiàn)，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其實(shí)還有很多人念著她。這種被惦記著的感覺，真好。

    蘇沐蹲在安炳渝的身側(cè)，雙手握著老人的左手，“就算有什么委屈，現(xiàn)在也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回來了，大家都沒有討厭我，顧澄暉也還在身邊，對我來說，這就夠了?！?/br>
    安炳渝看著眼前的姑娘，眉目溫婉。他拍拍蘇沐的手背，“你能回來，是那個臭小子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卑脖孱D了頓，“可是，你父母的事情……我聽說，你最近一直在查長西當(dāng)年的事情……”

    到底是安炳渝，一眼便看出她心中的執(zhí)念。

    蘇沐沒有說話，安炳渝便也沒有就著這個話再說下去，“公司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過幾天，外公就準(zhǔn)備出院。外公雖然不清楚你們兩個現(xiàn)在是個什么情況，但我看得出來，在你的事情上，澄暉心里還有個結(jié)。俗話說得好，解鈴還須系鈴人。好孩子，答應(yīng)外公，從這出去以后，找臭小子好好談?wù)劇！?/br>
    蘇沐點(diǎn)頭，輕聲應(yīng)了一句，“好?！?/br>
    ——

    住院部二區(qū)506室，每天下午都會上演雞飛狗跳的一幕。

    安炳渝最近迷上了斗地主，和隔壁病房的老張、老謝湊成了牌搭子，每天下午在安炳渝的病房打牌。三個老頭都挺有脾氣，誰都不服氣誰，各自暗暗較著勁。

    每每看到他們?nèi)齻€加起來都已經(jīng)超過兩百歲的人，湊在一處斗嘴。蘇沐都覺得特別神奇，像安董事長這種人不是應(yīng)該打打高爾夫，下下圍棋象棋什么的。斗地主，會不會太接地氣了？

    顧澄暉挽著西裝外套，靠在門邊時，看到的便是仨老頭在斗嘴的一幕。

    老安：“我明明都已經(jīng)提醒你了，走單、走單。你看看，還是讓他跑了?！?/br>
    老張：“我哪知道他還有個對q？！看著剛才他連對十都要不住?！?/br>
    老安：“哼，那是謝老頭故意糊弄你！你都看不出來？！”

    老張：“你能耐！你能耐還不是把把被他搶地主？！”

    說著，老張還哼起了小曲兒：條條大道閃金光，你看那車飛馬奔喜送糧，農(nóng)民踏上富裕路，幸福生活萬年長，萬年長……

    氣得安炳渝干瞪眼。

    “怎么不進(jìn)去？”清甜的女聲在身后響起，蘇沐端著一小盤茶點(diǎn)，站在顧澄暉身后。

    顧澄暉挑眉，下巴點(diǎn)了點(diǎn)正在洗牌的幾個老頭:“你不應(yīng)該給我個解釋？”

    我叱咤商場的外公，為什么半個月不見，成了個蠻不講理的老頑童？

    “這樣不好嗎？”蘇沐也看著安炳渝：“我覺得外公現(xiàn)在過得挺開心的。”

    顧澄暉輕哼一聲：“你叫得倒挺順口?！?/br>
    蘇沐瞪他一眼，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又故意用手肘撞了他一下，面上卻是笑盈盈的，“張爺爺，您看，我給您端來了您最愛的茶餅?！?/br>
    張老頭看到蘇沐，樂樂呵呵的，“還是你這個小丫頭貼心?！庇殖蛄艘谎郯脖?，“我說安老頭，你這個老頭脾氣又臭又硬，這孫女倒是教養(yǎng)的好，我上回和你說的事情，你咋想的？”

    “什么事情？”安炳渝拉著一張臉，連個笑都沒有。

    “就是我那孫子，剛剛從美國回來?！崩蠌堄懞玫倪f了一塊茶餅給安炳渝，“讓兩個孩子見見唄，就當(dāng)交個朋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