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連姿勢都沒變過。 他去后廚燒水,想泡壺茶。碳爐還沒徹底冷,煮水時突然想起了剛來這里的事。 “在下姓程名千仞,是南淵學(xué)院弟子,主修‘算經(jīng)’,請問您這里招不招賬房先生?” 城南的大商鋪,都有用了幾十年的老帳房,看他是學(xué)院弟子,才客客氣氣送他出門。西市盡是些小本生意,老板和伙計兩個人就夠了,多招人還得多付工錢。 程千仞被拒絕了一天,四處觀望,確認街尾這家面館沒有伙計,只有老板一個人。 小門面,街邊擺四張桌,店里四張方桌。 老板出來給街邊的客人端面,他便跟上去見禮,緊接著介紹自己。 老板轉(zhuǎn)回柜臺后,往搖椅上一坐:“小孩兒,我勸你現(xiàn)在還是好好讀書?!?/br> 程千仞這才看清,眼前的男人劍眉斜飛,眼尾長而下垂,下巴冒著青黑胡茬,頭發(fā)胡亂束起,粗布麻衣袖子挽起一半。 白糟蹋一副英俊相貌。 程千仞只當沒聽出他話里拒絕之意:“我不止會算賬,經(jīng)營之道也略通一二;還會做飯,廚房里也能打個下手……” 店里突然有人吵起來。似是外來的修行者,不太懂南央規(guī)矩,與普通人發(fā)生沖突。 男人垂著眼,沒看他也沒看吵架搶座的人,不知道在沒在聽。 “?。∷廊死?!——” 驚呼乍起,客人們爭先恐后向外跑。凳子翻倒,碗筷打碎一地。 程千仞聞聲看了一眼,那人胸口被砍刀貫穿,鮮血汩汩,一瞬間死得透透的,殺人者跑的不知所蹤。 見眼前人沒反應(yīng),他繼續(xù)說:“平時您要是忙不過來,我也可以在后廚……” 男人突然打斷他:“你不怕?” 程千仞怔了怔,這才想起來,這里是太平的南央城,生死是天大的事,而他這樣的年輕學(xué)子,怎么都該大呼小叫一番。 哎,現(xiàn)在喊也來不及了。 “我,我是東川人,邊境亂,見得多了,不怎么怕?!?/br> 說得直白點,過往的經(jīng)歷讓他變得冷漠,不關(guān)心這個世界,只關(guān)心自己身邊的人。一條生命在他眼前流逝,他最多嘆息一聲。 沒想到對方好像對東川很熟悉,順口問下去:“東川哪里人? “滄江烏環(huán)渡?!?/br> “看你身板,十七八?在烏環(huán)渡,怎么謀生?” “我做一些江上的營生?!?/br> 他答的快,怕對方誤會自己做過盜匪,畢竟那地方盜匪最多。 男人有了點興致,終于正眼看他:“捕魚?織網(wǎng)?” 程千仞含混道:“空閑時也會做這些……” 男人追問:“那你主業(yè)做什么?” 程千仞覺得他語氣像面試官,給人一種答完問題,就能得到這份工作的錯覺。 他老老實實道:“撈尸?!?/br> 他穿來之后,從原主那里繼承了這份謀生手藝。‘撈尸’是文雅說法,說的準確點,叫‘賣尸’。死者家人來尋尸首,雙方講好價錢,先付一半定金,撈尸人劃船到江心,腰間綁著帶鉤子的長繩潛下水去,找到尸體就鉤起來,拿繩子綁在船上,再往岸邊拖。 死在江里的人,死法千奇百怪,商船遇難或者意外溺水都算好的,只是鼓眼吐舌,泡發(fā)后漲成原本的兩倍大。卻還有被盜匪殺害之后拋尸江里的,便時常會撈到斷肢、軀干、頭顱等等。 程千仞剛開始連膽汁都吐得干凈,后來也能面不改色給尸體清理淤泥了。 這活兒危險又晦氣,冬天沒生意,夏天尸體易腐爛,可是來錢快。 除了做盜匪,就它來錢最快。 程千仞回答完有些忐忑,直到男人說:“哦,你留下吧?!?/br> 南央城的小面館里,血流遍地。在官差趕來之前,他們終于完成了這場對話。 雨勢漸小。程千仞端著粗瓷碗走到門口,清亮的茶湯冒著白色熱氣,轉(zhuǎn)眼被寒風(fēng)吹散。 他將茶壺放在搖椅邊:“東家,喝點熱茶?!?/br> “多謝?!?/br> 程千仞指指對街:“我給朋友也送一壺?” 看見了嗎?就在那邊,你的癱友。 “隨便你。” 程千仞撐傘走進凄風(fēng)冷雨里,對臉色蒼白的顧二道:“喏,給你換壺?zé)岬摹!?/br> 顧公子雙手接過,立刻用看親爹的目光看他。 “喝完把壺送回來。” 顧公子捧著茶壺暖手:“其實不用,天晚了,誰來畫像也看不清,我都打算收攤了?!?/br> 正說著,一片陰影遮住光亮。 有人走進顧二的油紙傘下,坐在了他們對面。 來生意了。 第12章 夜雨┃你還是跟以前一樣 “畫像?!?/br> 一枚十兩銀錠放在宣紙上。 來客是位年輕公子,身穿月白色絲袍,不知是什么料子,像是籠著淡淡的光輝。 他身后站著一位神色木訥的小廝,左手為他撐傘,右手握著一把華美的劍。 分明是雨天,他們卻一點水汽也不沾。 顧雪絳直直看著對面的客人,程千仞直直看著桌上的銀錠。 顧公子道:“不畫,要收攤了?!?/br> 客人笑了笑,笑意讓人不舒服。周正的面目,也掩不住他眉宇間驕躁之氣。 只見他從袖里摸出一沓銀票。每張都是一千兩。堆廢紙一樣,他將銀票堆在他們面前。 有兩張被風(fēng)吹落,打著旋兒掉進泥水里。 顧雪絳依然癱在椅子上,懶得像是沒骨頭:“不畫?!?/br> 程千仞忽然覺得風(fēng)雨更冷。他已意識到這不是生意,可能是麻煩。 果然,對方下一句話惡意昭然若揭:“是畫不了吧。畢竟你現(xiàn)在武脈盡廢,成了個廢人。五感也差……”他微微前傾,“天色這么暗,你看的清我的臉嗎?” 正在收拾筆墨的顧雪絳停下動作,緩緩道:“我一直覺得,武脈被廢是件很痛苦的事。畢竟一個人從云端跌落泥潭,總有些不適應(yīng)……” 對方顯然沒想到他如此坦誠淡定,一時怔了。 顧公子突然笑起來:“此刻倒是慶幸,若能看清你的臉,臟了眼睛,一定更痛苦?!?/br> 長街空寂,細密的雨幕中,油紙傘下的四個人,兩坐兩站。 程千仞的衣袍被飄飛的雨絲打濕,他心中驚濤駭浪,看向?qū)γ娴哪抗鈪s警惕而沉靜。 那位客人身體微微顫抖,像是在竭力忍耐什么。他身后提劍的仆從卻像個假人,即使主人被侮辱,也依然一副木訥模樣。 這兩人應(yīng)該是修行者。但是境界有多高,他看不出。 入南央城以來,程千仞第一次遇到這種程度的危機。 他知道顧雪絳是皇都人,家境不錯,后來被趕出家門。其余一無所知。甚至沒聽顧二說起過自己曾是修行者。 這兩人多大的過節(jié)? 對方什么來頭?敢在南央城里打殺學(xué)院弟子嗎? 州府衙門里養(yǎng)了一群吃白飯的,學(xué)院院判手下的護衛(wèi)隊可不是。這座城里貴人官署如云,卻只有南淵學(xué)院最大。院規(guī)有時凌駕于天祈律法之上,歷史上有弟子犯法,也是院判先提審。 短短一瞬,程千仞想了許多。 那人終于將怒氣壓下,面上平靜了些,目光更冷:“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惹人討厭?!?/br> “謝謝??上覜]有注意過你以前什么樣?!?/br> 顧公子卷好最后一張宣紙,收進書婁。桌上空空,只剩銀錠與散亂的銀票。 “還不走嗎?我要收傘了?!彼鹕恚崞鸩鑹?,“不過看你冒雨趕來求畫的份兒上,也請你喝碗茶吧?!?/br> 程千仞帶來的茶,已經(jīng)有些涼了。倒在粗瓷碗里,不見幾絲熱氣。 那人端起碗喝一口。立刻彎腰吐出來:“呸!咳咳咳……” 他扶著桌子劇烈咳嗽,壓抑的憤怒終于爆發(fā):“這是人喝的嗎?” 顧雪絳拿出另一只空碗給自己倒?jié)M,一飲而盡。 他居高臨下看著對方,神色倏忽冷漠起來:“我吃過的苦,遠不止這一碗粗茶?!?/br> “武脈被廢不算可怕,被家族養(yǎng)廢了才要命。如果你不能殺死我,勸你還是不要惹我?!?/br> “我很記仇的?!?/br> 那位年輕公子雙目赤紅,霍然起身,厲聲喝到:“劍來!” 他身后的仆從遞劍上前。 程千仞同時上前兩步,潛意識里沒想起顧雪絳曾是修行者,只覺得顧二身體單薄,而自己在邊境摸爬滾打幾年,拳腳功夫總比他好。 一聲錚鳴,銀光如霜,華美的長劍愴然出鞘。 瞬息間一道無法言說的威壓兜頭罩下,油紙傘下的空間仿若與外界割裂,風(fēng)雨難侵。 程千仞只覺寒意撲面而來,飛速涌入四肢百骸,千斤重力壓在肩上,眼前昏暗一片。 他汗如雨下,分毫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