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jié)
一位魔將禱告結(jié)束走出營帳,他看到窗外有亮光,很像月亮。但除了黑塔頂端,哪里還能看到月亮。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逝。小山般的身體轟然倒下,喉頭發(fā)出咯咯聲,意識消散之前他突然明白,不是月亮,是劍影。 巡邏兵眼睜睜看著他倒下,大驚失色,場面極度混亂。 那道劍光刺破夜幕,像淡淡的月影,飄落湖面的雪花。 死去的魔不會發(fā)出聲音,黑壓壓、無邊無際的魔軍營地里,不時響起憤怒呼號。 白雪關(guān)城防驚動,以為敵人將襲,‘安國公主’站上城頭,關(guān)內(nèi)騎兵集結(jié),弓弩拉滿,火銃架起,投石機(jī)陣法準(zhǔn)備,宗門弟子聞訊趕來,嚴(yán)陣以待。 混亂持續(xù)一整夜,直到黎明曙光亮起,程千仞提劍落在城頭,仿佛從天而降。他臉色微白,對城頭衛(wèi)兵道聲辛苦,轉(zhuǎn)身走下城墻臺階。 等查探情況的修行者匆匆回來,關(guān)內(nèi)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程千仞去殺人,準(zhǔn)確的說,去殺魔了。就在他來到白雪關(guān)的第一個夜晚。 他潛入雪域,在魔軍營地間飛掠,隱匿于風(fēng)雪中刺殺魔將。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預(yù)測,他一夜殺死三百多位高等魔族,重傷五百余位。 劍閣弟子尤為激動,消息飛速傳遍大陸,人們奔走相告,說程山主神武蓋世,不負(fù)盛名。 只有程千仞自己知道,他打了敗仗。 他殺不了魔王,也無法殺死幾十萬魔軍,但除魔王以外,他可以殺很多高等魔族。 一個、一百個、一千個,量變引發(fā)質(zhì)變,他想逼魔王出手應(yīng)對,哪怕只有一點反應(yīng),稍露行跡,朝歌闕就可以感知到模糊方位,如果更順利一點,大可逼魔王來相見。 現(xiàn)實像在嘲弄程千仞想法天真。大魔王沒有親屬同族,不僅如此,他還是個沒朋友的人。 他誰也不在乎。 “你是否覺得我行事幼稚?” 朝歌闕態(tài)度包容如昨夜:“與你沒有關(guān)系。他不在乎自己的子民,我卻在乎人間?!?/br> 程千仞生出深深無力感,奔襲一夜,他已經(jīng)很累了。暗傷累累,只是表面看不出。 他坐在案前,扶著額頭思索,魔族按兵不動。他們在等什么?東川山脈里出了什么事,真正的鎮(zhèn)東軍元帥,安國公主是生是死?朝歌闕舊傷未愈,去人間尋魔王,有幾成把握? “我要去東川山脈?!?/br> “宗門聯(lián)盟怎么辦?” “我不在還有老傅。他更熟悉劍閣,跟其他宗門打交道的時間也長。我放心他?!?/br> “那我們兵分兩路?!背桕I不置可否,“你還有什么話要對我說嗎?” 程千仞想了想:“你……多保重。” “你也一樣。” 第109章 仙鶴鸕鶿都是鳥 這場告別簡單至極, 因為程千仞相信朝歌闕會回來。當(dāng)他想起逐流隨時可能出現(xiàn), 使事情發(fā)生更多變數(shù),才覺出些許不安。但對方的氣息已經(jīng)消散, 只好按原計劃去尋傅克己。 “傅山主在西亭?!?/br> 懷清引他過去, 一路不時遇見宗門弟子、軍部兵將, 都停下與他謹(jǐn)慎行禮。 經(jīng)過昨夜一場殺戮,程千仞愈平靜, 旁人愈覺深不可測, 心生敬畏。 說是西亭,卻僻靜而簡陋, 更像草棚。亭中兩個人, 一架紅泥小火爐, 爐上溫著酒,香氣四溢。 程千仞笑道:“在等人?” 傅克己:“等人,不是等你。” 邱北慢慢道:“但你既然來了,也坐下一起喝罷?!?/br> “老傅, 昨夜我行事匆忙, 沒有與你商量, 是我不對。” 程千仞說完這句話,感到對方周身氣場明顯緩和了。這種變化不容易察覺,畢竟傅山主作為一位冷酷劍修,面無表情是常態(tài)。 傅克己:“還好嗎?” 這句是問候傷勢。 “沒大礙。”程千仞:“我要辦點事,可能暫時離開一段時間?!?/br> 邱北驚訝:“你這就算與他商量了?” 傅克己:“哦。” 他不問程千仞去做什么、去多久。就像對方說要閉關(guān)突破,一百種事不可為的理由擺在眼前也沒用。 既然心意已決, 勸阻多余,我有什么辦法,我只能說一個‘哦’。 程千仞被他‘哦’的尷尬,轉(zhuǎn)移話題:“你們約了誰?” 邱北:“他叫白閑鶴,鎮(zhèn)東軍總參事。算是老朋友。” 他們從前有舊誼,往后要在白雪關(guān)共事,短時間內(nèi)目標(biāo)一致,于公于私都要相談一場。 這與坐在軍帳、站在城頭談話不同,最好地方安靜,最好爐上有酒。 程千仞:“我正好也想見他。一起等罷?!?/br> 酒香在冷冽的空氣中浮動。墻角一枝野梅花悄然綻放。 不多時,便有劍閣弟子引一人入院。那人身穿墨藍(lán)仙鶴服,是軍中少見的文士打扮。撐一柄竹骨傘,在風(fēng)雪中飄然而至,衣擺白鶴栩栩如生,振翅欲飛。 好個閑散神仙模樣。 他禮貌地辭別兩位弟子,走進(jìn)草廬,施施然收傘,對傅克己邱北說了聲“別來無恙”,轉(zhuǎn)向程千仞道:“這位是程山主?” 程千仞點點頭,見他眼前蒙著白絹,又說道:“我是。” “幸會。”那人輕笑,“我不盲。我只是暈血。但這地方難免見血?!?/br> 說罷他解開白絹,露出一雙眉眼,清淡如遠(yuǎn)山。 程千仞一怔,終于理解了溫樂所說‘無傷大雅的小毛病’。 修行者暈血,他似乎還是頭回遇見。 他們之間隔著一柄紅纓槍和無數(shù)條人命,但見面情景很是自然,水到渠成,理所當(dāng)然一般。既然對方不介意,程千仞更沒有理由介意。 “不請自來。叨擾了?!?/br> 白閑鶴笑道:“山主今天不來,我也要去見山主?!?/br> 四人舉杯同飲。 白雪關(guān)的酒,取水滄江,烈得像刀鋒。 他們說東邊和西南的戰(zhàn)局,說魔族和魔王,也聊皇都舊事。 傅克己少言、白閑鶴善談,邱北語速慢,程千仞介于三者之間。在沒有相對立場與明顯分歧時,談話氣氛輕松愉快。 直到白閑鶴說:“你是花間雪絳的朋友,他有沒有向你說過,一壇酒?” 程千仞:“離開皇都時,確實有人送過他一壇好酒?!?/br> 酒正是夜殺暮云湖開封的那壇,他不知道對方此時問起,是否另有深意。 白閑鶴擺擺手:“誰想送他?我是送淮金湖的秋月姑娘,美酒贈美人。秋月轉(zhuǎn)送他,怕他拒絕,才借我的名義罷了。早知道會落在花間雪絳手里,我不如自己喝完痛快。” 他神色惋惜:“那是長樂坊的‘大夢千年’?,F(xiàn)在可喝不到這樣好的酒?!?/br> 程千仞笑道:“如果有朝一日同去皇都,我替他賠一壇給你。” 白閑鶴搖頭:“沒有了。” “什么?” “朝廷的征兵令發(fā)下去,酒坊老板小兒子去參軍,前年死在西南戰(zhàn)場。老板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瘋瘋癲癲地?zé)司平眩炊??!?/br> 顧雪絳那年打奔襲戰(zhàn),為了行軍速度,舍棄傷員,一月之內(nèi)疾馳如風(fēng)連奪三城。仗打贏了,神武軍也損失慘重。消息傳到皇都,家家舉喪,戶戶戴孝。朝廷撥發(fā)三倍撫恤金,才把這件事壓下去。 叛軍恨透了他,皇都人民也不見得喜歡他。 白閑鶴看著飛雪:“他到底是欠我一壇酒?!?/br> 程千仞默然。 白閑鶴重新系好眼前白絹,起身告辭,笑道:“雪天路滑,程山主可愿送我一程?” 邱北傅克己擰著眉頭看他,無聲表達(dá)‘你是不是有病’。 兩人走在僻靜的小道,天空鉛云密布,狂風(fēng)卷起細(xì)碎的雪屑。 程千仞忽然開口:“謝謝你。” “我不是信她。元帥交代過我,要相信溫樂公主的決定?!卑组e鶴擺手:“真要謝,我反要謝你,讓碧云紅纓回到我手里?!?/br> 程千仞皺眉:“你們皇都人,家里事都亂七八糟的。” 白閑鶴大笑:“不說那些亂七八糟的事?!?/br> 他雖有公職在身,說話卻沒甚顧忌:“東邊魔王已死,中原兩反王被神武軍打得無力喘息,眼下這種境況,對王朝而言,看似光明坦途,實則險惡萬分。連年戰(zhàn)火,耗國庫、傷農(nóng)時、民心渙散……” “鎮(zhèn)東軍是鎮(zhèn)國重器,不能生一點亂象。偷天換日,總比改天換日好?!?/br> 程千仞心想,所以你在雪地上寫那四個字?卻把徐冉嚇得不輕。 “魔王一死,世人大多不清楚東邊戰(zhàn)況,還在放鞭炮、寫文章慶祝。總不至于民心渙散?!?/br> 他覺得對方過于悲觀了些。 白閑鶴似笑非笑:“民心可是王朝的民心?圣上年邁不理政事,太子形同虛設(shè),天下人只知朝辭宮有尊者,不知太和殿有帝王。魔王之死,更使那位聲威鼎盛,如果他不愿這種局面繼續(xù)下去,總要做點什么……” 程千仞無奈地想,哪有時間做別的,朝歌闕又跑去殺魔王了。 小道已經(jīng)走到盡頭,不遠(yuǎn)處等候的劍閣弟子看見他們,迎上前來。 該說的話也已然說完,兩人微微欠身致禮,就此分別。 程千仞又折轉(zhuǎn)回去。酒香還未盡散,石桌上爐火熄滅,酒也冷了。 “他以前和顧雪絳關(guān)系不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