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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秦氏有好女在線閱讀 - 第14節(jié)

第14節(jié)

    譙平把她奉為主母,事事恭敬禮讓,但……顯然沒打算和她一介少婦,分享白水營的話事權(quán)。

    她只是個地位尊崇的女眷。她可以講故事穩(wěn)定軍心,但無權(quán)替譙平發(fā)號施令。

    羅敷暗悔自己多言。她初來乍到,還摸不太清白水營中各人的性格。此時才明白,王放剛才那個警告的眼神,是個什么意思。

    于是她不動聲色地改口,朝淳于通從容微笑:“妾只不過一介女流,先生怎會對我說這么多。白水營的事務(wù),先生早就讓子正代管,想必對他也是放心的?!?/br>
    說到“子正”兩個字時,還是忍不住臉熱。她平生頭一次,對一個年齡地位都高于自己的男人直接稱字,一下子把他叫成了親近晚輩——那感覺又是惶恐,又有點小小的爽快。

    誰叫她是譙平的“主母”呢?

    譙平朝她溫溫一笑,十分恭敬地一躬身,“多謝主公信任。”

    “主母”親口重申,把領(lǐng)導權(quán)交予譙平。淳于通再心存不滿,也沒資格找他的茬了。

    他重重嘆口氣,說道:“好,好!是我蠢笨,誤信人言,今日無禮冒犯,通在此負荊請罪,你們要打要罰,我都沒話!這位……秦夫人,我不敢求你什么事,但愿你能讓主公早點回來!起碼讓我在餓死之前,見上他一面!”

    羅敷覺得有點過意不去。以她的見識閱歷,還不足以判斷誰對誰錯。她只知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她現(xiàn)在必須跟王放、譙平站在一個陣營。

    況且,東海先生既然是自己“夫君”,總不能放任他的手下一個個的各奔東西。

    也許淳于通確實有不得已的苦衷,但她知道,一旦開了這個頭,難免不會是樹倒猢猻散,讓別人爭相效仿。

    她忽然看了看譙平,試探著提議:“既然他們那里錢糧不繼,咱們從邯鄲這里,能不能周濟一二?”

    話說出口,生怕被譙平猜忌,又趕緊補充:“我只是隨便想想,你做主便好……”

    但出乎她意料,其他人居然很認真地思考她的建議。

    譙平更是立刻附和:“主母說得有道理。我原本也有這個想法?!?/br>
    這話說得狡猾,有一絲責怪報復(fù)的意味——倘若不是淳于通氣勢洶洶的,上來就拿刀指著他,借糧之事原本可以好說好商量。

    淳于通臉憋得通紅,哼一聲,不說話。

    但馬上有人吞吞吐吐的表示了反對:“公子!咱……咱們邯鄲這里也沒余糧啊。莊……莊稼剛種上,舊的已經(jīng)快……快吃完了——咱們這里也……也有上千口人呢!……”

    說話人名叫萬富,羅敷也認得,是昨天積極向她行禮,說自己“督管糧庫”的——簡直是她這輩子見過的最嶙峋的瘦子,整個人宛若一具白骨,透過幾層衣服還能看見肋條,就連腳下的麻鞋都穿得晃里晃蕩。全天下所有守倉庫的,數(shù)他最沒有監(jiān)守自盜的嫌疑。

    可見他所說之話全然不假,并非危言聳聽。

    他勸諫一句還不夠,袖子里抽出一本糙紙寫就的賬冊,愁眉苦臉地送到譙平鼻子底下:“公子你看!”

    譙平始料不及,第一反應(yīng)是皺眉。他是世家子弟出身,從來犯不著為了財富而斤斤計較??吹侥切┟苊苈槁榈臄?shù)字就頭疼。

    萬富十分盡忠職守,見譙平?jīng)]興趣,趕緊轉(zhuǎn)換目標,“夫人,你看,咱們的儲糧……”

    羅敷輕輕抽口冷氣,目光定在那一行行賬目上——一掃之下全然不識,宛如紙上爬著一只只蠶蟻。

    萬富只當她是個識文斷字的才女,不求跟主公一樣淵博,但看個賬目能有什么困難。

    一個勁兒的催:“夫人……”

    羅敷手心有些冒汗,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目光一抬,譙平、顏美、曾高、淳于通,不少人居然都畢恭畢敬地盯著自己,仿佛也好奇,這位新認識的主公夫人,持家能力到底如何。

    她一閃而過的念頭:不會這么快就露馬腳了吧……

    但也不是全無希望。她慢騰騰接過那賬本,余光飛快地掃,角落里找到王放,他不慌不忙的朝她一笑,做了個旋轉(zhuǎn)的手勢。

    她手上不停,不動聲色地把那賬本轉(zhuǎn)了半圈。

    沒看到旁邊人有驚訝的意思??磥硎悄玫谜?。

    她覺得自己還是有些無師自通的演戲的本事。咳嗽一聲。煞有介事地開始瀏覽。

    接下來就全靠她自行發(fā)揮了。王放總不能隔空跟她打手語。

    第16章 文盲

    羅敷知道自己宛如睜眼瞎,然而還要裝出經(jīng)常讀書的模樣,簡直令人臉熱。

    她有了主意,輕輕斂眉,來了一句:“萬先生的字,有些……潦草。我看不清。”

    憑她的底子,當然看不出別人的字有多潦草。然而她往日里觀察吏人記事記賬,都是著急忙慌,筆頭跟不上口頭,有時還要對那口述之人焦躁吼一句:“慢點說!”

    她跟自己打了個賭:但凡賬房先生的筆跡,應(yīng)該算不上工整。

    她偷眼看萬富的神色,見他羞慚滿面,知道自己賭對了。

    萬富小時候生過軟骨病,手指頭不能正常彎,因而習字時養(yǎng)成了古怪的手型,至今改不過來。

    他寫的字,也就相應(yīng)的體態(tài)獨特。譙平這樣的淵博文士尚能張目分辨,問一句“這是哪家新創(chuàng)的草書”;但見識不廣的閨閣婦人,認不出來,也不奇怪。

    萬富知道這不能怪秦夫人,連忙道歉:“是,是小人寫太亂。平時這東西也沒別人看……”

    枯瘦的手指指著那賬冊,開始侃侃而談:去年邯鄲營收成多少,男女老幼消耗多少,哪些是谷米,哪些是布帛,哪些是鹽,哪些是菜,如此種種。

    大家伙也都認認真真聽著。當萬富說到“殺了多少口豬”的時候,羅敷注意到,顏美臉上刀疤微擰,極其輕微地挺了挺胸,神態(tài)微有自豪。

    萬富滔滔不絕。不僅是說給秦夫人聽的,更是說給淳于通的——瞧我們也已經(jīng)青黃不接了,你還有臉來哭窮?

    淳于通虎著臉不說話。

    而羅敷迅速記住了萬富所說的每一句話,以及它們在賬冊上相應(yīng)的位置。都記熟了,這才松口氣。

    最后,趁著記憶新鮮,跟著復(fù)述了兩遍,看了看譙平,蔥指點著賬本上的某處,試探著說:“還真是……不太富裕呢?!?/br>
    她那點鳩占鵲巢的惶恐勁兒還沒過去,非常識趣地不提出任何建議。

    譙平點點頭。他倒是想“仗義疏財”,總不能反而餓著身邊的伙伴們。

    淳于通見他為難,粗聲大氣地說:“不必了!大家都不容易!既然主公安好,我們就算吃樹皮渣土,也能堅持到他老人家回來!譙公子,多謝你今日不追究我!待我回去問問那冀州牧,他到底安的什么心!告辭!”

    說著一揮手,叫上身后那群兇神惡煞的弟兄,轉(zhuǎn)身就走。

    譙平輕聲叫?。骸暗鹊??!?/br>
    他凝眉思忖,盤算了好一陣,才說:“你們不能空手回去。冀州牧有野心,收編不成,也許會伺機報復(fù)。咱們?nèi)f不能和他們起沖突。舒桐……”

    譙平居家簡樸,起居僅一書僮照顧。那書僮隨他多年,名字十分雅致,姓舒名桐。

    小舒桐應(yīng)聲:“公子?”

    “到我的房間里去,衣箱最底下有一對玉龍佩,拿來給淳于郎君帶走。若是再和冀州牧有接觸,就派個圓滑之人,把這對玉佩送出去。我閬中譙氏雖然沒落,到底也和方繼的祖上有過姻親關(guān)系。他應(yīng)該知道這東西的分量。”

    他說得波瀾不驚。淳于通臉色一紅一白:‘這、這使不得……”

    譙平微笑:“只是送禮,又不是行賄,再說,是為了白水營的前程,有什么使不得?——對了,聽聞冀州牧在招兵買馬,眼下定然急需絹帛布匹,用來制作軍衣旗幟、或者賞賜部下。你回去之后,可以酌情減少農(nóng)耕的人數(shù),在織造上多下工夫,也許便會……事半功倍?!?/br>
    一語點醒夢中人。淳于通用力一拍自己腦門,叫道:“正該如此!唉,還是公子胸中有宏圖,你瞧我這腦子……”

    他直率得出奇,牙一咬,朝譙平長跪而揖,口中謝罪:“方才是我冒犯,原本不該疑你!我這就回去,照你說的做!”

    譙平連忙扶起:“郎君請起,如何敢當!日后若再有麻煩事,也別忘了時時派人來通報。”

    淳于通起身,鄭重點頭,跟白水營里其他人一一作揖告別,最后額外朝羅敷大大行了個禮:“今日得見秦夫人,實乃意外之喜。還請秦夫人勸勸主公,讓他早些回來!”

    羅敷連忙還禮,用盡自己所有的文化修養(yǎng),說了幾句勉勵的話。

    淳于通帶著一對珍貴玉佩走了。有了這件禮物,大約能暫時將冀州牧方繼穩(wěn)住一段時間。

    羅敷不敢多看,暗自評估了一下那玉佩的價值,大約夠方瓊買十個小妾。

    她心知肚明,淳于通大約不是第一個心生退意的,也絕不會是最后一個。但譙平的衣箱底下,還有多少對玉佩可贈?

    譙平目送淳于通離去,在原處立了好久,這才輕輕嘆口氣,命令大家該干啥干啥,自己往回走。

    “主母”,經(jīng)過羅敷身邊時,忽然叫她,“我讓周氏給你收拾好了臥房。如果需要婢仆……”

    羅敷連忙道謝:“伺候的人就不用了,我……不習慣太多人……”

    她方才怔怔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把這么一個爛攤子撐到現(xiàn)在,譙平實在是很不容易。

    他的“獨斷專行”,想必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要是他的性格和他的相貌一樣溫良纖弱,白水營恐怕早就分崩離析。

    譙平也無意打腫臉充胖子,自嘲笑一笑,似乎無意地跟她通報:“今天早上,韓虎回營。三年里,我陸陸續(xù)續(xù)派出十幾個人尋找主公的蹤跡,他是其中一個。他說他走遍了幽冀二州,沒聽說有東海先生的行蹤?!?/br>
    羅敷輕輕咬著下唇,琢磨著這句話。

    看來譙平一直在積極自救,奈何東海先生太過神出鬼沒,坑慘了他這位謀士。

    譙平朝她笑笑,慢慢問出下一句話:“所以,主母方才說主公外出……他可曾說會何時歸來?今天這事你也見到了,怕是再過幾個月,我可就要心有余而力不足了?!?/br>
    羅敷笑容凝固。這人絕對沒有淳于通那么好騙。雖然眼下不把她當外人,可一旦對她起了疑心,她便是無所遁形。

    她來到白水營不過一天,已經(jīng)迅速摸索出了一套掩飾心虛的方法:小家碧玉一般低頭垂目,做深沉賢惠狀,仿佛在掂量說話的分寸。

    腦海中飛速忖度,慢慢開口:“我夫君……”

    沒說幾個字,身邊嘻嘻兩聲笑,有人給她解圍。

    “阿姑,你不必顧慮。就算我阿父說,還有半年、一年才能回歸,我們也能接受——是不是,子正兄?”

    王放已經(jīng)安置了兩匹馬,洗了手,手上還甩著水珠,大大咧咧的湊上來。

    譙平無可奈何地一躲。那水珠甩到他衣襟上了。

    羅敷心下暗喜,連忙點點頭。王放那句“半年、一年”,給了她一個合理的參考范圍。

    她轉(zhuǎn)而用商量的語氣問:“若是……他真的還有一年才歸,會不會……有人等不得?”

    王放趕緊把話頭接過來,“當然不會!我們?nèi)甓嫉攘?!是不是,子正兄??/br>
    譙平覺得這人今日上躥下跳也太積極了些,朝他不動聲色瞥一眼,意思是主母面前不許孟浪。

    然后才表忠心:“……嗯,當然不會。”

    羅敷徹底定心。她現(xiàn)在有了一年的時間,來等待東海先生的回歸。

    在這一年里,她不用擔心被賣到貴人府里當小妾——只需做好一個以假亂真的貴女夫人,給這個風雨飄搖的白水營,增加一根不太牢靠的支柱。

    至于一年以后……暫時還沒有精力想那么遠。

    周氏從后院出來,有些局促地朝她行禮,笑道:“妾領(lǐng)夫人回去休息?”

    自從昨日羅敷被“綁架”到白水營,周氏是頭一個和她接觸的。當時她躺在床上剛剛醒來,就大呼小叫的發(fā)瘋,什么“我不是主公夫人”,什么“帶我見公子”,莫名其妙的話一串接著一串,把周氏嚇得不輕。

    好在后來她終于“神智恢復(fù)”,跟白水營上上下下都認了親。周氏不由得心中感嘆,多好的女郎,要是能一直平平安安不犯病,就更完美了。

    誰知她立刻又犯了一次“夢游”。還好沒出個三長兩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