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神仙

    青色的瓷盞中盛著雪白的濃湯，湯面上撒了幾絲切得細(xì)細(xì)的冬筍，剔完刺的三寸小鯽在湯中微露晶瑩紋路，醇鮮的香氣混著熱氣一股股浮到空中。

    一名侍女拿出一枚銀針，在碗中輕輕一點(diǎn)，見尖端無甚異樣，便道：“主子請用無妨?！?/br>
    另一名喚作簾碧的侍女執(zhí)起勺子，小心地吹了吹，撇嘴道：“什么最好的酒樓啊，就拿這東西糊弄人，殿……依我看，這家店也就是老板在京城有點(diǎn)勢力，吹得和什么似的，比咱們明都的屏秀山莊差遠(yuǎn)了?！?/br>
    坐在桌后的女子姿態(tài)端雅，開口道：“說的不錯。不過莫要讓我再聽到這些話。你當(dāng)這里不是洛陽？”

    簾碧嘴上應(yīng)諾，眼睛一轉(zhuǎn)，布著菜道：“您覺得這里比明都如何？”

    她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佳人艷麗精致的五官，這位主子生得肖似宇文太后，性子也像，此番逆了宮中的意跑到這千里之外，打的什么算盤人人都能猜到幾分。匈奴適婚之齡的宗室女寥寥，而這位可是扶朝宮唯一的公主，婚嫁之事少不得讓各方cao心，上月前與太后大鬧了一場，這是要到洛陽來挑挑順眼的人選么？

    第二個婢女侍立一旁，掩唇微笑道：“既然菜色不可與我大梁相提并論，奴婢倒覺得一路行來，洛陽山水別有一番風(fēng)味，洛陽么……也確然人杰地靈?！?/br>
    “人杰地靈”這四字被婉轉(zhuǎn)幽柔地說出來，端著瓷盞的素手便頓了一瞬。

    侍女們眼觀鼻鼻觀心，專心侍候起主人用膳。

    一瞬過后，安陽公主“啪”地一聲摔了勺子，冷冷道：“平日里一個個都被寵慣了，竟敢妄議是非?！?/br>
    兩名侍女噗通跪下，方才開口的那人委委屈屈道：“奴婢是看之前在大堂遇到的那名公子通身的氣派，著實(shí)好風(fēng)度，才想替主子……”

    安陽不語，半晌方用涂著鮮紅丹蔻的指尖扣了扣桌沿，淡道：“迎朱，你覺得他如何？夠不夠我?guī)Щ厝ソo母親看，讓她再嘔一陣氣？”

    迎朱柔柔一笑，“但憑主子的意思?！?/br>
    “那位公子雖帶著半張面具，但行動舉止間風(fēng)姿畫中仙人也比不上，那雙眼睛看過來的時候，明明是逆著光線，可奴婢覺得他周身那一片地兒連帶著窗子桌子，全都是亮堂堂的?！焙煴倘滩蛔〕雎暤溃叭菖径纺?，現(xiàn)在是在洛陽，主子帶個人回去也并不是難事，畢竟夫人的手也伸不到主子這兒來。咱們府中那些人，夫人不是也沒管嗎，來個把洛陽人又能如何？”

    迎朱皺著眉瞪了她一眼，說這種話可是要挨板子的，暗地里作談資也就罷了，哪有提到明面上說的？

    安陽姣好的眉卻一反常態(tài)地松開，狹長的鳳眼若有所思地往緊閉的門望去，目光穿過薄薄的木板，滑過長廊，最終定格在另一扇雅間的門前。

    面具。

    兩間遙遙相對的屋子。

    她抿了一小口湯，心思百轉(zhuǎn)，片刻后垂目道：“你們先起來吧。去外邊打探消息的人呢？都死了？”

    迎朱輕聲問道：“您有心事？”

    安陽帶了些贊賞，“好歹我左右的人不是都沒腦子。 先前簾碧跟前的那個女人，你們看清楚了沒有？”

    簾碧撇嘴道：“她有問題？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若說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就是瞳色過淺罷了……對了，還有目中無人、狂妄自大。在南齊，勾欄里有不少這樣的人呢！仗著自己有外族雜種血統(tǒng)勾引男人，下作的很。”

    迎朱回憶著當(dāng)時的情景，“她的手腕上有串綠色的晶石手鏈，安慰那小丫頭時抬手去拍她的肩，從袖子里露出來一小半?？雌饋怼袔追窒袷侵髯臃旁隈R車上匣子里的那副。”

    安陽靠著椅背沉默了良久，淡淡道：“許是我看錯了。近日精神不濟(jì)，夜里總夢到幼時，醒來竟也平白無故地給自己找麻煩。那釧子豈是人人都有的？我海陵蘇氏的東西從不外傳，一個青衣民女怎會有摸到的機(jī)會?！?/br>
    迎朱稱是，“奴婢也只是瞟了一眼，并未多留意的。晚上給主子用些安神香，免得回去一大家子看到您瘦了一圈，又得心疼。”

    安陽煩躁道：“那位公子定的是那間最貴的房，那女人進(jìn)的也是那間，若不是歌姬，她的身份我便要好好調(diào)查了，寧可費(fèi)番功夫也絕不能放過?！?/br>
    她越發(fā)沒了胃口，由著侍女添了一小碟切成牡丹花形的清淡豆腐，便放下筷子命人去叫兩個樂師來演樂助興。

    *

    酒樓的老板在此，人當(dāng)然是趕不走的，那伙計(jì)不知怎么和對面房間的客人回話。

    羅敷覺得自己太過好心，王放與方瓊看樣子和好了，她有什么理由放松的。然而事實(shí)就是，他們倆談得越暢快，她胃口就越好，夾菜夾著就心滿意足地哼了一聲。

    然后嚇得趕緊閉嘴，低著頭就差埋進(jìn)碗里。

    方瓊還是一副舒朗清逸的模樣，眼里晴光方好，溫和笑道：“秦夫人日子過得太好了，不知世間疾苦，真是幸運(yùn)。我一刻鐘前提議的內(nèi)容，秦夫人可從頭到尾想了一遍？”

    羅敷放下碗，側(cè)首拿帕子沾沾嘴角，“甚好甚好，公子思路清晰，考慮周詳，我等醫(yī)官只需跟著公子，便無所擔(dān)憂。我在南下的醫(yī)官中并不是主要之人，公子詢問吳老醫(yī)官即可，按輩分資歷我是他的學(xué)生，按此趟的差事來看，他說話我也沒有插嘴的份?！?/br>
    方瓊執(zhí)起銀杯向王放那邊斜了斜，飲盡半杯桂花酒，道：“原來陛下已經(jīng)與你說過了。”

    王放受了他隨意一敬，亦回了半杯，笑道：“不敢擾秦夫人清靜，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時間與她細(xì)說此事，是秦夫人聰慧，自己推斷出來的?！?/br>
    方瓊意味深長地打量著羅敷，“秦夫人面子倒大。真是如此的話，那方某要感謝秦夫人配合，以后還得多仰仗你和你那位老師?！?/br>
    羅敷乍聽他喚“陛下”，心中頓悟有些隔閡可能永遠(yuǎn)也消除不掉了，感慨一息，正色道：

    “公子說笑。是我們要依靠公子才是。公子有安民大德，我們自然會全力支持公子幫扶惠民藥局的計(jì)劃。”

    方瓊朝她端起杯子，羅敷正要站起來抿上一口，旁邊卻適時來了一句：

    “她這幾日身子還沒好全，不宜飲酒，我來替她?！?/br>
    方瓊嘆了口氣，他終于知道王放鄭重其事地帶著羅敷一起來這兒是做什么了，都明顯到這個地步，他還能無所表示？

    “秦夫人在隨行隊(duì)伍里地位很高，陛下不需擔(dān)心她的安全。并且，安頓好數(shù)州的事宜，秦夫人不會在當(dāng)?shù)赝夥?，陛下看過名單?！?/br>
    羅敷愣住，一句話都說不連貫，“……其實(shí)南方也挺好的，我不覺得外放的條件差到會讓人適應(yīng)不了……公子不必為我考慮到這個，這個程度啊?！?/br>
    王放站起身，以袖遮擋，杯子落在桌上時里面已不剩一滴。他唇角一勾，低聲道：

    “阿姊，你現(xiàn)在是我的人，我還須求你為我做些傷天害理的事呢。隔那么遠(yuǎn)，我可不能將你拴在腰上，就勞煩宣澤代我嚴(yán)加看管了，省得你認(rèn)清了我本來面目，恨不能事事與我作對?！?/br>
    羅敷倒抽一口涼氣。

    “微臣……怎么敢與陛下作對啊。還有，陛下這話說的……陛下到底在說什么？”

    方瓊看著她欲哭無淚的表情，清清嗓子道：“既然陛下好意，秦夫人若有不習(xí)慣的地方，與方某說就行，不必客氣?！?/br>
    羅敷拉回神志，握著茶杯喝水壓驚，一面想肯定還有后續(xù)，一面全身緊繃地洗耳恭聽。雅間里的炭爐燃的并不旺，她卻感到背后出了層細(xì)密的薄汗，于是極慢地把腦袋伏下來，藏在兩鬢落下的發(fā)間，露出來的一點(diǎn)肌膚攤在空氣里，火燒火燎地燙。

    對面?zhèn)鱽硭偷偷男?，她僵硬地推開椅子，“對不住，先出去一下?！?/br>
    方瓊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別跑遠(yuǎn)了，透透氣就好，也不用打涼水上來洗臉。”

    羅敷咬著唇，用最快的速度把門摔上了。

    好了，成功的被他弄出去，他們要談機(jī)密也不用這么卑鄙吧。還有……他怎么就可以這么不要臉？

    她一溜煙地跑到窗口透氣去了。

    走廊的盡頭絲竹聲纏綿悱惻，唱的是一曲江南小調(diào)，在寒冷的天氣里勾起幾絲溫軟的旖旎來。

    窗口視野極佳，她以前并沒有好好看過洛陽，此時趴在窗沿上細(xì)細(xì)地?cái)?shù)著屋頂，人流自南邊涌過來，沿著昌平大街一直向北，北邊便是皇城。皇宮邊上有她住的官舍，宮里有她的同僚，好像她不日南下，缺了她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因?yàn)樗龑⒃号械娜兆舆^得如同白水一樣，除了他帶給她的波瀾，她在這洛陽城里的存在感著實(shí)很低。

    不日南下……她理正了思緒，才想到那位真正的令少師也在南安，方瓊帶人去南邊，不可能只是提點(diǎn)幾個地方惠民藥局這么簡單。他要是不計(jì)前嫌，還是和王放一伙的，說不定就還要去牽制藩王。她且看看他要她做的事到底有多傷天害理。

    羅敷站久了有些冷，她攏了攏袖子，左腕上的珠子染了寒意，冰涼冰涼的，她拿出來放在袖口蹭了蹭。

    再抬起頭來的時候，面前不知何時站了個臻首娥眉的盛裝侍女，一句話也不說，劈手就來奪她手上的東西。

    羅敷心神一凜，立時知道不對，再看后頭還有個灰衣人，小指勾了一下手鏈，便由她拿去放在眼前仔細(xì)審視。

    那桃衣侍女不同于樓梯上那個咄咄逼人的，言辭也與她迅速的動作極不相符，悠悠地道：

    “女郎這副釧子是哪兒來的？成色倒極好?！?/br>
    羅敷站直了身子，果然在樓梯上撞到的人不好惹，方瓊說那位小姐身家極高，這會兒是應(yīng)驗(yàn)了？

    她淡淡道：“我的東西，女郎不說一聲就拿了，不道個歉？”

    迎朱道：“女郎莫要誤會，我家主子半年前丟了一只與這個一模一樣的手釧，女郎上樓時我覺得眼熟，吃飯時和主子提了句，主子很是焦急，就派我來問問?！?/br>
    “我的釧子是三個月前京城點(diǎn)翠坊里買來的，我見它顏色漂亮，可不知為何像是有拆卸過的痕跡，就向老板討了個便宜帶回家了?！?/br>
    是想聽她說這東西是家傳，一直寶貝似的揣在手上？那她可就真走不掉了。

    迎朱數(shù)了數(shù)，用料都是一樣的上等水晶，確是少了一顆。

    “女郎是說城北東南邊的點(diǎn)翠坊？”她順手拿出一片銀葉子，羅敷婉拒不接，又道：“江老板開的那個遠(yuǎn)近聞名的首飾店？不瞞女郎說，我們初來京城，一切都不太熟悉。”

    羅敷蹙眉道：“我不知道那老板姓什么，只知這家首飾店和這座莫辭居都屬方氏門下，女郎要是想問首飾店的貨物來源，可以找方氏的人問詢。現(xiàn)在可以把它給我？畢竟我很喜愛它?！?/br>
    迎朱回首，尖巧的下巴一揚(yáng)，示意灰衣人走近幾步。

    她面上露出尷尬的神情，笑道，“倒是我唐突女郎了，女郎隨我走一趟吧，我好和主子交差。半年來主子為這事煩神不少，我總得叫她信服。其實(shí)一副釧子也沒什么，恰巧是夫人送的生辰禮，女郎若是喜歡，我們還給女郎就是?！?/br>
    羅敷邁開步子，“無妨，你拿回去好了。我在這兒冷的慌，先進(jìn)去了，女郎自己斟酌罷?！?/br>
    迎朱聞言微微詫異，沒想到她就這么把東西給她了，她又看了一遍指尖的釧子，明潤的色澤、雕琢的工藝極為相像，就是少了一顆。難道真的不是同一種？水晶產(chǎn)于匈奴，像這么好的料子只會給貴人戴，流傳到匈奴尚且可以接受，但這種手釧是蘇氏一脈傳下來的，若是不通法門的一般匠人，很難將里面的絲線斬?cái)嘤纸悠稹?/br>
    總之還是很可疑。

    她沉吟之時羅敷已經(jīng)踱到了門邊，眼看就要推門進(jìn)去，下意識大喊了一聲：

    “攔住她！”

    樓中的小廝說那扇門里設(shè)宴待客的是莫辭居的老板，抓一個衣著普通的女人便好，沖撞了他們倒是麻煩。

    灰衣人身形如電，羅敷用了最快的速度把門一拉，閃身避入房間內(nèi)。

    她松了口氣，疾步奔到簾子前，卻瞬間呆住了。

    那兩個人呢！

    要命！

    她愣在桌子旁，碗筷還是好好地?cái)[著，就像里面的人都出去透氣了一樣。

    雅間里寂寂的，只有午后的日光灑了一地，宛若碎金。絲竹聲這會兒也沒了，有什么響動從樓的另一頭遠(yuǎn)遠(yuǎn)地飄來。

    “女郎還是跟我們走一趟吧?！?/br>
    羅敷一回頭，就看見穿著華貴的侍女臉上滿是凝重，目光陰沉地望著她。

    第86章 良宵

    三名樂師是樓中最好的手藝人，一人彈琴，一人抹琵琶，一人唱曲，在侍女的笑聲里勉強(qiáng)維持住調(diào)子。 自從那名紅衣的侍女出去之后，無人打圓場，他們臉上更掛不住了。

    “唉喲，奴婢不是拿這幾位打趣，齊人真的就喜歡聽這么黏糊糊的曲子么？真該把這些樂師一車車?yán)ッ鞫奸L長見識。”

    琴師是個年紀(jì)尚小的少年，憋紅了一張臉，一曲奏完，半天從屏風(fēng)后梗著脖子頂了一句：

    “若是貴人不想聽江南小調(diào)，某換一首利索的吧？”

    安陽懶懶地倚在軟榻上，抿唇一笑，抬手揮了揮。

    抹琵琶的女郎見準(zhǔn)了，松了口氣，緊了緊弦，調(diào)試了幾個音正要開始撥彈，門卻忽然無聲無息地開了。一個身材矮小的女護(hù)衛(wèi)出現(xiàn)在簾子后，她朝同伴做了個眼色，三人在侍女的指揮下從屏風(fēng)后的側(cè)門魚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