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節(jié)
連帶著十三行對市舶提舉司的窗口,亦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杜振熙舒展筋骨伸了個懶腰,邊扶正束發(fā)玉簪邊起身,問竹開,“可以走了?” 海禁重開,通行文書卻有限,她在十三行坐班不過幾天,就險些被上門求文書的人堵得回不了府。 “今天行里清靜,現(xiàn)在就能走得了?!敝耖_頂替奔走碼頭的桂開,近日來跟著杜振熙出入,“說是謹郡王還沒走。您往側(cè)門出去,必定順暢。” 謹郡王又來了? 正經(jīng)歸他管的市舶提舉司不待著,見天往十三行跑算怎么回事? 杜振熙暗暗腹誹,提起袍擺跨出側(cè)門,就見門外華蓋馬車將將停下,正擋著路,她微一挑眉,和竹開對視一眼。 這規(guī)制,是謹郡王府的女眷馬車。 第200章 前有狼 謹郡王愛往十三行跑,自然是因為嘗到了好處:肯上趕著巴結(jié)他的商戶,出手俱是實實在在的干貨,或是真金白銀,或是各式美人。 如果說謹郡王出現(xiàn)在十三行,是將混不吝的作派貫徹到底,那么謹郡王府女眷的馬車會出現(xiàn)在十三行,則是將郡王寵妾的名號落實到位。 車門簾高挑,果然就見吳五娘翩翩下車,瞧見杜振熙不禁柳眉一揚。 杜振熙本就和吳五娘不熟,如今更是連點頭之交都省了。 她沖竹開一頷首,越過吳五娘離去,倒叫吳五娘側(cè)目,再一轉(zhuǎn)眼,就見側(cè)門內(nèi)一道姿態(tài)懶散的身影站定不遠處,她心下一動,揚笑上前嬌聲道,“郡王爺今兒倒散得早。妾身正想迎您回府,妾身今兒剛學了道甜品……” “剛才離開的是誰?”謹郡王卻似沒聽見吳五娘的話,側(cè)耳聽侍從報出杜振熙的來歷,眉梢高挑道,“原來是杜七少?倒像那位陸四爺能調(diào)理出來的人才,怪不得年紀輕輕,就能得王叔提拔,接手對市舶提舉司窗口的職司。” 各式花娘亂人眼的奉圣閣接風宴上,他何曾留意過杜振熙高矮胖瘦,此刻瞧清模樣,倒透出幾分玩味。 說罷才正眼看向吳五娘,點了點吳五娘的下巴道,“愛妾做了什么甜品?回去可得好好喂本王嘗一嘗?” 他腳步虛浮地大笑而去,吳五娘卻沒有立時跟上,眼神微閃地招來個婆子道,“給我盯著杜七少的行蹤?!?/br> 婆子只知做妾室的下人,唯有主子好了她們才有出頭日,自然無有不應(yīng)。 這邊婆子自去暗中盯梢,那邊杜振熙照常出入十三行,這日處理完日常事務(wù)正待歸家,卻見竹開疾步近前道,“七少,珠兒才送來的口信。說是江玉得來的消息,大少不知怎么得罪了余內(nèi)相,現(xiàn)下叫人扣在船上不肯放人?!?/br> 杜振熙皺眉瞥黃歷,今日諸事大吉宜出行,她倒忘了,余方德啟程返京的日子正是今天。 她只知杜振益沒少往余方德跟前湊,倒不知杜振益怎么犯的蠢,竟在余方德要走的日子把人惹毛了。 怪道余方德一直沒有動靜,指不定是有意吊著杜振益,擎等著今天這一遭,臨到走了拿杜振益做筏子,說不得是沖著她來的,好一并結(jié)算之前的“恩怨”。 老太監(jiān),夠能忍,夠陰險。 “桂開那里怎么說?”杜振熙快步往外走,“珠兒呢?送完口信就走了?” “江玉怕驚動了府里,讓珠兒報完信往碼頭去了?!敝耖_邊答邊跟著上馬車,“桂開那里怕是還沒得著信兒。到底碼頭離得近的是內(nèi)河道,離外路的海道還有些距離……” 桂開領(lǐng)總船隊事宜,每日晚間向杜振熙回報拿主意,平日就坐鎮(zhèn)碼頭庫房,此時海路剛開不久,正是最繁忙熱鬧的時候,杜振熙到了地頭下馬車一看,當機立斷道,“你去知會一聲,讓桂開點了人手過來,先在岸上等我指示?!?/br> 竹開應(yīng)聲擠入人群,很快就瞧不清身影,杜振熙尋著余方德那陣仗不小的三層大船去,定睛一看,就見珠兒臉色煞白的站在船頭,身后守著兩個小太監(jiān),正是余方德身邊的熟臉。 她見珠兒話也不敢多說,只擺手搖頭的胡亂指示,臉色不由一沉,掐起袍擺跨上了船板,那兩個小太監(jiān)登時面露譏誚,看笑話似的攆上杜振熙,嬉笑道,“七少可真是手足情深。您想見貴府大少,可得先過我們余內(nèi)相那一關(guān)才使得?!?/br> 果然杜振益受的是無妄之災(zāi),余方德若是想找回場子倒也罷了,她總不能不管杜振益。 杜振熙抿唇提腳,踩上盤旋的木梯。 卻不知珠兒跟了幾步就頓足轉(zhuǎn)身,煞白的臉上滿是得意的陰笑。 什么江玉什么杜振益,都是假的。 她不在乎余方德想對杜振熙做什么,她要的就是杜振熙一去不回的結(jié)果,到時候……江玉還能有什么好下場? 她揚袖擋去腥咸的海風,滿臉嫌惡的招來轎工,一臉泰然的徑自回府。 倒不是杜振熙輕信珠兒,任誰也想不到江玉內(nèi)里竟比外表更加jian惡,對珠兒使出那般斷人子嗣的下作手段,更想不到珠兒竟如此能忍這般手狠。 作為事主的珠兒不主動袒露,外人再有心也難以察覺,更何況珠兒正得寵,沒有必要害杜振益,更沒有能耐和理由和余方德勾連。 珠兒這份隱忍在暗處的深恨私怨,倒推導(dǎo)、成就了這不可能的可能。 等杜振熙發(fā)覺不對時,方才還嬉笑滿臉的小太監(jiān)臉色已變,一左一右鉗制住杜振熙,掐住她的下顎灌下一盞看似尋常的清茶。 額角抽跳,身下晃得厲害。 杜振熙睜開沉重的眼皮,身前模糊的人影漸漸清晰,不是正怡然靠窗賞景的余方德又是誰? “七少可算醒了。你這一覺睡得可夠沉的,瞧瞧這海面黑藍黑藍的,天也黑透咯?!庇喾降鹿智还终{(diào),淅瀝瀝斟茶遞到杜振熙跟前,“醒醒神。放心,這一杯沒有下藥。左右這前不靠岸后無追兵,你就是喊破嗓子,我也不cao心?!?/br> 他不cao心,杜振熙卻是無處費心。 茫茫大海猶如絕境,也許是已無路可退,她反而很快鎮(zhèn)定下來。 一鎮(zhèn)定就忍不住跑偏:諸事大吉宜出行個鬼!今年的黃歷是欽天監(jiān)哪個神棍推演的?這么不靠譜! 杜振熙撇嘴喝茶,緩出一口熱氣,“你給了珠兒什么好處?” “不愧是敢屢次出手救美的杜七少,反應(yīng)倒快,可惜晚了一步?!庇喾降滦θ菰幃?,直若鱷魚的眼淚,“七少到底年輕,太自負了些。哪里有什么杜大少惹事,更沒有什么江玉報信。我能’請’到七少同行聊解海上寂寞,多得貴府的丫鬟珠兒出主意出力。 她要的是你的命,來拉江玉的命入土,哪里需要我許諾好處?倒是我憑白得了好處。我還當真?zhèn)€是強龍不壓地頭蛇,找不到機會好好’招待’七少,到底老天還是顧念我這張老臉的,叫我沒有錯失和七少的’緣分’。” 江玉和珠兒有什么恩怨,此時已然不重要。 杜振熙仰頭干杯,要是沒飯吃至少先把水喝夠本,能頂多久算多久,她將杯底一亮,“有勞,添茶?!?/br> 余方德訝然抖眉毛,桀桀笑道,“七少這性子好,我喜歡。想來京中貴人更喜歡。物以稀為貴,何況七少這張臉蛋柔而不陰,美而不嬌,頭先沒能讓你替代曲大家敬獻給謹郡王,京中可還有不少好你這口兒的貴人主子,你說,我該給你挑戶什么樣的貴人好?” 他有持無恐,真依言給杜振熙添茶,語調(diào)比之注水聲更加粘噠刺耳,“七少,你要怎么求我?” 費這么大的事把她帶出海,夜間不停的冒險在海上疾行,總不至于單是為了找回之前的場子這么簡單。 杜振熙心下微動,連干兩杯茶水,抹著嘴道,“余內(nèi)相可別墜了內(nèi)相美名。您的真實目的是什么,事到如今何必再費口舌糊弄人?” 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死到臨頭還跟他抖機靈! 余方德臉色徒然陰沉,甩袖打落杜振熙手中茶盞,嗆啷碎瓷聲中響起他陰惻惻的尖細嗓音,“七少這么急著知道,我就讓你早點送命?!?/br> 話音未落,就有小太監(jiān)應(yīng)聲推門而入,架起杜振熙就往甲板上推。 陰冷而潮濕的海風撲面而來,甲板上空無他人,整三層的大船也靜得詭異,杜振熙循聲轉(zhuǎn)頭,正要去看緩步跟出來的余方德,視野內(nèi)就闖入幾點細碎的光亮。 仿佛算準了時辰一般,那些乍然出現(xiàn)的光亮越靠越近,聚攏著圍向飄揚著內(nèi)務(wù)府大旗的三層大船,那些映襯在燈籠光亮下的旗幟同樣飄揚,漸漸顯出來歷不善的原形。 旗幟上形狀不一的標志,近海生活的民眾無有不知——海匪。掛著各式老舊旗幟的海匪船只。 劃破海風的呼喝聲四起,有箭矢扎進船身,更有嘶吼著拋下小船,徑直殺向三層大船的海匪。 原本靜謐得詭異的甲板、船艙,忽然亮起漸次燈火,如鬼魅般出現(xiàn)的船丁、護衛(wèi)應(yīng)和著喊殺聲迎敵,卻明顯力有不逮,幾乎是眨眼間,就死傷大半。 唯有杜振熙所在之處,或者說,因著余方德就在身后不遠處,她的周遭竟是最無損無傷的。 杜振熙的臉色剎那沉凝。 就算余方德的大船能上天,入夜不過個把時辰出得了嶺南,也出不了閩南。 三地海域一向太平,海匪什么鬼的早就是老黃歷了,當今皇上無論想對三地動什么手腳,也不至于腦子進水,將尚且存在疆域威脅的海禁重新開放。 這比姑娘家第一次小日子來得還突然的“海匪”,沒有鬼才有鬼了! 杜振熙只恨人弱力怠,掙脫不開只得扭過身,眥目瞪向余方德,“余內(nèi)相果然有內(nèi)相風范!為了取我一條小命,竟肯費心動用這么大的陣仗!真要多謝您的抬舉了!” 反諷的敬稱,明晃晃的激將。 余方德表示生受,不疾不徐的理了理箭袖,“我剛才就說了,七少太自負了。這陣仗里,你不過是個小小的陣腳,和陣眼可挨不上邊兒。當今圣上英明,早就料到南地藩王治下的海域不太平,這才令我暗負口諭,前來親身徹查。 回頭往京里一上報,七少可說說,得民心受民眾敬愛的定南王,該擔什么責?該定什么罪?捎帶上你,一為我那小小的私怨,二則嘛,你說一向和定南王府私交甚篤的杜府七少,暗中勾結(jié)海匪,欲殺內(nèi)朝廷總管大太監(jiān)未遂,又該給定南王府定個什么連坐罪名好?” 放你祖宗十八代的狗臭屁! 這才是余方德南下的真實目的! 果然是個能忍夠陰險的! 杜振熙狠得咬牙。 卻聽嗖的一聲,泛著冷光的箭矢沖破“安全”區(qū)域,直直穿過余方德的頭頂束發(fā),射散半白長發(fā),登時飄落一束又一束碎發(fā)。 鉗制杜振熙的小太監(jiān)錯愕,杜振熙亦是一時驚詫。 余方德回過神來,捂著腦袋神色扭曲。 哪個瞎了眼的“海匪”準頭這么差! 他下面已經(jīng)沒了,居然敢誤傷他上面?! 找死! 第201章 后有虎 余方德的咒罵尚未出口,緊接著就發(fā)現(xiàn),找死的不是眼瞎的“海匪”,而是有人混在“海匪”之中,想要他死。 急急回護的護衛(wèi)無力回天,接連被“誤傷”后,不單鉗制著杜振熙的小太監(jiān)失了方寸,就連緊跟余方德的其余小太監(jiān)亦是節(jié)節(jié)敗退,漸次傷亡。 “看來自負的不單是我一個?!倍耪裎醣缓艘荒樠獛资榘l(fā),她十分不雅的呸向甲板,“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卻原來余內(nèi)相想要我的命,也有人想要余內(nèi)相的命。您心計非常,倒是給我解解惑,想殺您的是英明神武的當今圣上,還是料事如神的當今圣上?” 指向一個目標的譏諷問句,算個鬼二選一! 余方德閃避殺機之余,臉色越發(fā)陰沉。 比起未遂,真的死個內(nèi)朝廷總管大太監(jiān),且是當今皇上潛邸時的大伴,能造就的效果只會更好。 如果是他,他會怎么做? 余方德眸底血色乍然彌漫雙眼。 杜振熙卻沒空欣賞他的詭臉,懟上兩句泄憤完畢,果斷貓著身形沖向船沿。 水上不安全,水下也許還有生機。 她生長于近海府城,憋氣泅水什么的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