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外堆積著一些報廢的儀器、材料，高高低低地碼著，還停了幾輛車。那些車涂著迷彩色的漆，灰綠色的罩子上積了厚厚一層灰。

    金屬網(wǎng)繞著它們箍了一圈，走到近處的時候，秦究看見網(wǎng)上掛著幾只焦黑的鳥尸。

    在視野的邊界，更遙遠(yuǎn)的地方，隱約可以看到高樓。霧蒙蒙的，像城市的虛影。

    “這是主控中心？”秦究站住腳步。

    “嗯?！笨脊賏說。

    秦究掃視一圈，最終抬起頭，目光落在眼前的建筑上。倉庫……不，主控中心銹跡斑斑的大門頂上，白色的油漆噴涂著偌大的字：na 7232。

    “這什么意思？”他指著那串看不出意義的字符問。

    以考官a在會議桌上的一貫脾氣，他是懶得搭理這種問題的。秦究做好了被敷衍的準(zhǔn)備，卻聽見考官a說：“na是簡寫，全名是noah’s ark 7232。前面是代稱，后面是區(qū)域編號?！?/br>
    秦究莫名覺得這個名字看著有點眼熟，就好像他曾經(jīng)在某本書或者某份文件資料里看見過。

    “7232……”他念了一遍，問道：“軍事區(qū)域？”

    “不是?！?/br>
    考官a頓了一下，說：“住宿區(qū)域?！?/br>
    秦究面露疑惑。

    考官a說：“我和楚月……”

    他說著，像是想起什么般改了口道：“就是考官z很久以前的住處，一個研究中心的住宿區(qū)域。系統(tǒng)順手拿來給主控中心做了名字?！?/br>
    秦究看著他，忽然想起一些傳聞，說考官a和考官z跟系統(tǒng)有些淵源。但他沒有想過會從考官a口中聽到這些。

    今天的考官a有點反常。少了其他人的注目，少了系統(tǒng)的聒噪，他好像沒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準(zhǔn)確地說，他的棱角依然鋒利扎手，但不對著秦究扎了。

    主控中心的外表老舊斑駁，可能也是借用了什么研究中心的建筑，但里面卻是一片冷冰冰的金屬白和巨大的屏幕。

    考官a沒有去動那些東西，徑直走向角落的一處控制臺，開了個小屏按照規(guī)定走流程。

    秦究轉(zhuǎn)了一圈，將主控中心的東西看在眼里，然后回到考官a身邊。

    他兩手撐著臺面，難得安分地看著考官a忙忙碌碌。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出聲問道：“你有想過換個陣營么？”

    考官a手指頓了一下，他第一反應(yīng)不是看向秦究，而是看向四個墻角。

    “別這么警惕?！鼻鼐康穆曇魬袘械模拔衣犝f核心區(qū)域系統(tǒng)是不監(jiān)控的。”

    考官a“嗯”了一聲，卻并沒有變得熱情起來，依然是公事公辦的模樣。

    “雖然你是對面那群人的領(lǐng)頭，但有時候我會覺得，你來我們這邊更合適?！鼻鼐空f著從對方忙碌的手指上移開眼，看著考官a的側(cè)臉說：“考不考慮換個立場？”

    考官a沒有看他，目光依然落在屏幕上，好像忙得根本挪不開視線。

    他說：“不考慮?！?/br>
    秦究輕輕“哦”了一聲，拖著長長的尾音。

    他有一會兒沒說話，老老實實看著考官a輸入著他的各種信息。

    “還有兩個問題我想問很久了?！?/br>
    “說?！?/br>
    “我們明明是對頭，你為什么對我的信息記得這么清？”秦究沖屏幕抬了抬下巴。

    考官a手指沒停，但有那么一會兒工夫，他沒有答話。

    敲完一組信息，他才涼絲絲地說：“因為我是主監(jiān)考官?！?/br>
    “啊對，吵久了差點忘了，某種程度而言，你還是我的上司?！鼻鼐柯N了一下嘴角，又開口說：“那就最后一個問題?！?/br>
    考官a正在給他調(diào)準(zhǔn)考證號。

    他看著那串?dāng)?shù)字生成出來，不急不忙地問說：“你介意跟我這個死對頭兼半個下屬談個戀愛么？”

    考官a手一抖，直接敲了確定鍵。

    旁邊的寫卡器“滴”了一聲，秦究拿起做好的卡，目光落在了準(zhǔn)考證號上。就見那串?dāng)?shù)字的尾端跟著兩個字母——gi。

    秦究端詳兩秒，啞然失笑：“這是什么？給對頭新取的昵稱？”

    考官a抿唇看著他，那一瞬間表情極其復(fù)雜。

    過了片刻，他“啪”地合上屏幕，擦著秦究的肩膀走向大門，頭也不回地扔下一句：“湊合用吧，別指望改了。”

    那之后，秦究依然在不斷的違規(guī)中試探系統(tǒng)失控的程度。

    強硬派越是肆無忌憚，就越顯得考官a為首的溫和派“忠心耿耿”，系統(tǒng)給a和z的權(quán)限也跟著越來越高。

    這種對比讓立場不同的兩方人更加勢如水火。

    很奇怪，會議桌上越是不留情面，私下場合里秦究和考官a之間的曖昧感就越濃。有時候，秦究甚至覺得，下一秒他們之間就會發(fā)生些什么，但考官a總會在那之前抽身。

    那不是戲耍。相反，每次抽身的瞬間，秦究都能在他身上捕捉到某種深沉的克制和掙扎。

    不知為什么，那種感覺總會讓他心臟一陣酸軟，就好像他知道那些克制和掙扎都是因為什么。

    因為什么呢……

    秦究一度以為自己永遠(yuǎn)不會想明白，直到有一次被送到特殊區(qū)域受罰。

    那是考官z楚月的地盤，但那天不知怎么的，楚月碰巧有事不在，送他受罰的人就成了考官a。

    身份核驗通過，正要進處罰通道的時候，秦究瞥見屏幕上最底端有個“上一條”，說明在他之前，還有人來受過處罰。

    他鬼使神差地點了一下，屏幕往前翻了一頁，那條處罰記錄便落入秦究和考官a眼中。那時候的處罰還不會掩去誰的名字，一切內(nèi)容都寫得清清楚楚：

    違規(guī)人：a

    違規(guī)事項：與考生秦究關(guān)系過密。

    處罰決定：白燈區(qū)/單次。

    其他：應(yīng)a要求，處罰延后5天。

    寥寥幾十個字，連一頁的空間都撐不滿，秦究看到考官a猛然僵住的身形，忽然明白了所有。

    他終于知道那些不知來由的情緒、似曾相識的場景、一切想得通的想不通的都是因為什么了。

    因為他擁有過身邊這個人，卻又忘記了。

    那是秦究最瘋的一回。五天的處罰，他六個小時就出來了，沉默著，帶著一身的血和右手臂皮rou翻綻的傷。

    按照規(guī)則，他被考官a帶回了住處的禁閉室。一關(guān)上門，他就把a抵在了門后，所有情緒都訴諸于那些糾纏和交吻里。沖動的、壓抑的、激烈的，還有深情的……

    ***

    他、考官a以及楚月終于又站在了同一條路上，開始在系統(tǒng)眼皮子底下暗度陳倉。

    那真的是最好的時機了——在秦究強硬派的拱抵之下，a和楚月的權(quán)限達到了有史以來的最高。修正程序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系統(tǒng)縝密度甚至降到了73%。

    主控中心沒有無處不在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在這里相當(dāng)于瞎的，沒有眼睛。

    既然沒有眼睛，它就沒法判斷一些細(xì)微的事實，尤其是基于情緒和情感的事實。比如當(dāng)某個人在做某件事時，是懷著善意還是懷著惡意？

    無法準(zhǔn)確判斷，就無法給予實時指令。所以主控中心的應(yīng)急程序都是按照死板規(guī)則來的。

    正常情況下，當(dāng)主控中心出現(xiàn)損毀，內(nèi)部會自動激活攻擊和防御程序，損毀程度每加重20%，攻擊和防御程序就會增強一個等級。

    增到4級，這個攻擊和防御程序就跟“巡邏式粉碎機”沒什么區(qū)別，誰在這里面呆著都是死路一條。

    但有個例外。

    如果主監(jiān)考官在場，系統(tǒng)會天然地相信主監(jiān)考官跟它一條戰(zhàn)線，會幫它阻止損毀，盡快修復(fù)。

    為了不誤殺主監(jiān)考官，攻擊和防御程序前期都不會開啟。只有損毀度達到50%，而主監(jiān)考官依然沒能制止頹勢，這個程序才會啟動。

    秦究他們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他們早就估算好了——

    考官a在場的情況下，主控中心損毀程度達到50%，那個倒霉程序才會開啟，這時候是1級。損毀度達到70%，它變成2級。達到90%，它變成3級，這就是天花板上限了。因為就算達到100%，它也升不到殺傷力最強的4級。

    另外，主控中心70%都癱瘓的時候，s組就出來了。他們可以借這個倒霉程序的殺傷力，去對付那個s組。

    秦究和考官a打算分頭行事，從兩邊往中間摧毀，這樣速度更快、效率更高。

    只要熬到100%，主控權(quán)限就會落到考官a的手里。

    然后，一切噩夢就都結(jié)束了。

    這其實是個穩(wěn)妥的計劃，卻還是在關(guān)鍵時刻出了意外。

    損毀程度剛到30%，系統(tǒng)就突然開啟了攻擊程序，然后以每10%升一級的速度瘋狂加強。會發(fā)生這種情況只有一個可能——

    系統(tǒng)突然能看見了，它又一次占用了考官a的眼睛。

    其實很早之前，他們就討論過這個問題?？脊賏眼睛里的東西早已確認(rèn)禁用，跟徹底毀滅幾乎沒有區(qū)別，因為這種禁用系統(tǒng)也無法自動撤銷。除非有權(quán)限比主考官更高的人手動啟用，但整個監(jiān)考區(qū)，根本找不到比a和z權(quán)限更高的監(jiān)考官了，又有誰能做到呢？

    他們始終沒有想通這件事。

    因為在找到答案之前，他們就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

    關(guān)于那天，最清晰的記憶起始于炮火停息的那一瞬。

    秦究在某根橫倒的金屬管上坐下，手肘搭著膝蓋，低頭悶悶地咳嗽，血幾乎不受控制地從各處傷口流淌出來，在襯衫上暈開大片刺眼的鮮紅。

    他垂著眸子，拇指撥著眼睫，把擋住視線的血珠掃開，視線卻并沒有變得清晰。

    攻擊其實已經(jīng)停了，他卻依然能聽見接連不斷的轟鳴聲，覆蓋住了他想聽到的一切。

    他想聽聽廢墟的另一端怎么樣了，想聽聽考官a有沒有來，想聽聽對方的腳步是輕是重，又受了多少傷……

    但是太遠(yuǎn)了，耳邊也太吵了，他什么都聽不見。

    血腥氣混著硝煙的味道，不斷地撞進鼻腔。他坐了一會兒，伸手夠來圍巾。他把沾血的地方折在里面，在脖頸上繞了一圈，又把剩下的部分齊整地掖進領(lǐng)口。

    鴿灰絨遮擋住了大部分血跡，乍一看就像毫發(fā)無傷。

    做完這些，秦究終于撐了一下金屬管，試著要站起來。結(jié)果剛一抬頭，模糊的視線里出現(xiàn)了一道人影

    他眨了兩下眼睛，想要看到更清楚一點，卻收效勝微，反倒是暈眩感更重了。

    那幾秒的時間里，記憶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