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虞埋進他的懷里，痛哭出聲。

    第70章 敞開心扉

    秦汜的前襟湮出一小片水漬。分明濕的是衣裳，他卻發(fā)覺胸腔里的一顆心也濕淋淋的。

    他抬手一下一下輕撫懷里人的背, 動作輕柔。

    蘇虞哭得不能自已。他是越溫柔, 她越覺得委屈, 越發(fā)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可她哪里委屈了呢？真正委屈的是慘死的父親和趙王，不是她這個滿手鮮血的劊子手。

    夢境里的淋漓血光仍在她眼前，耳中不休地回蕩著那句“一報還一報”。

    直到她哭聲漸歇, 秦汜在她耳邊輕聲問：“夢到什么了？”

    蘇虞未抬頭，悶在他的懷里, 抽抽噎噎道：“阿爺死了?！?/br>
    秦汜安撫道：“莫要憂思過重了, 眼下戰(zhàn)況甚佳, 節(jié)節(jié)勝利。想來不出三月，父親定能凱旋而歸，若快些, 應(yīng)還能回京過年?！?/br>
    蘇虞的心定了定，到底不過是夢罷了。

    萬事皆準備周全, 父親已經(jīng)擺明了此戰(zhàn)過后便解甲歸田，嘉元帝那邊也毫無動靜，于情于理都不應(yīng)該再重蹈覆轍了。

    蘇虞又想起來一茬兒, 遂抬頭問秦汜：“午時三弟所言的軍餉不足是怎么回事？”

    秦汜解釋道：“莫聽三弟夸大其詞, 這朝廷里沒良心的居多，但有良心的也不少, 況且國庫也未緊張到那種程度。軍糧、戰(zhàn)馬不日便能抵達邊關(guān)?！?/br>
    蘇虞眸中仍氤氳著水汽, 聞言, 她有些發(fā)怔地輕聲道：“那便好?！?/br>
    秦汜抬手輕輕拭了拭她眼角的淚珠, 道：“不早了，睡吧?！?/br>
    蘇虞仰頭看他，一眼便望見他眼底的溫柔。她不知怎么了，眼前又模糊起來，心里頭酸澀難言。

    自成親以來，他待她極好的，也不惱她時不時便使小性子，她卻總是端著，對他不冷不熱。

    從始至終，秦汜都無可指摘的地方，是她揪著前世的一些往事不放，解不開心里的疙瘩。

    蘇虞抬手握住了他放在她臉頰邊的手，細細地摩挲那棱角分明的骨節(jié)。

    這只手適才幫她擦過眼淚。

    ……那可曾，擦過旁的女子的眼淚？

    蘇虞悲哀地發(fā)現(xiàn)她就是一個執(zhí)拗過頭的人，眼下她仍忍不住去想前世的此時此刻，他懷里的人會是什么樣子。

    千百種樣子她都嫉妒，只因那個人不是她蘇虞。

    她從未如此清醒地發(fā)現(xiàn)：她嫉妒鄭月笙，因為鄭月笙曾完完整整地擁有過秦汜。

    她素來不愿正視這一點，從來只是暗地里吃吃醋，使使小性子。

    但她今夜決定把這些捂著悶著腐爛化膿的心思全都撕扯開來，傷口流血結(jié)痂后才能痊愈，再捂下去，這根刺越種越深，便就再難好個透徹了。

    蘇虞松開他的手，看著他的眼睛問：“倘若皇祖母未改主意，你會娶鄭月笙嗎？”

    秦汜垂眸，看出她神色的鄭重，頓了頓，還是實話實說道：“應(yīng)是會的?！?/br>
    蘇虞咬了咬唇，倒也對這個答案并不意外。

    前世未出她這個變故，秦汜可不就是娶了鄭月笙嗎？他眼下若說“不會”，她倒要懷疑他所言非實了。

    但她還是止不住地難過。她又問道：“今年寒食，在馬球場外王爺分明瞧見了鄭月笙在與人偷情，何以還會娶她？”

    秦汜嘆口氣，道：“我原先想著，娶誰不是娶，娶個皇祖母歡喜的自然是好。日子……不都是這般過么?！?/br>
    蘇虞心里酸澀。

    秦汜抬手摸了摸她的鬢角，繼續(xù)道：“可我現(xiàn)在不再這樣想了，娶妻生子一輩子的事，要娶個我自己心里歡喜的?！?/br>
    蘇虞怔怔地抬眸看他。

    “我知你心里藏了很多事，不愿講出來。誰沒個秘密？不瞞你說，我也藏了很多你不知道的事兒。是以不強求你告訴我你的秘密，只要不觸及底線，你想藏一輩子都可。”秦汜輕聲道。

    輕言細語宛如一陣柔柔的風(fēng)吹拂在蘇虞的心間。

    她頭一次知道，這個男人能溫柔至此。是對她蘇虞的溫柔。獨一份兒的。

    說話間，秦汜忽然湊到她耳邊，一開口氣息便全噴灑在她耳窩處：“但我想知道，你愿意告訴我嗎？”

    蘇虞心跳漏了一拍，她側(cè)過頭想去看他，二人離得太近，她一轉(zhuǎn)頭，嘴唇便擦過他的臉頰。

    秦汜怔了一下，半邊臉燒了起來，還未等他動作，蘇虞忽然伸手勾住他的腦袋，仰頭吻了上去。

    第71章 心里的疤

    綢帳外燃著一盞長明燈, 半明半昧里, 蘇虞閉著眼睛吻他，恍似又回到了漆黑一片的宮殿里。

    自她垂簾聽政后, 安寢時總是要吹熄了所有的燈盞，留一盞都不睡著。黑夜總能掩藏一切，模糊掉所有的善惡美丑, 讓她能褪下殼子，喘息片刻。她害怕燭火窺見她內(nèi)里的骯臟，害怕自己厭惡這滿手鮮血而無力支撐著走下去。

    掩耳盜鈴也好, 自欺欺人也罷, 從拿起屠刀的那刻起，她便再沒了退路。

    她這樣的人合該喝了孟婆湯，忘掉一切，在輪回里苦苦掙扎，受盡報應(yīng)?？缮咸齑嗪冒? 讓她帶著記憶從頭來過。

    讓她能在燭火里安然沉睡，讓她能光明正大地躺在他的懷里, 讓她能肆無忌憚地吻他。

    蘇虞輕喘著，緩緩睜開了眼。

    她呵氣如蘭, 把秦汜側(cè)著的半張臉弄得癢癢的。他垂眸看她, 盯著她嬌嫩欲滴的櫻桃小嘴兒，心尖兒一陣酥麻。

    蘇虞平了平氣息, 抬眼看著他, 道：“王爺想知道什么？您問我答?！?/br>
    秦汜收起旖旎的心思, 想了想，正欲開口，蘇虞又趕忙添了句——

    “您問了，我便答，但我也有些話想問王爺，王爺肯答嗎？”

    秦汜瞇了瞇眼。

    蘇虞道：“您問一個，我也問一個，可好？”

    秦汜想了想，應(yīng)下了。他頓了頓，開口問了第一個問題：“你那張寫了‘姝’字的字條是何意思？”

    蘇虞垂眸答：“是王爺?shù)纳感戾拿M，還望王爺莫要怪罪妾身不敬?！?/br>
    秦汜蹙了蹙眉，靜待她下文。

    蘇虞卻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抬眼笑嘻嘻道：“王爺問完了，該妾身問了?！?/br>
    秦汜眉頭未松。這答了跟未答有何區(qū)別？他自然知道那‘姝’字是指他生母沈姝，不然她怎么能威脅到他？他問的是她何以寫下這‘姝’字。

    秦汜看著她嬉皮笑臉的，又沒了脾氣。他低頭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耍賴皮。”

    蘇虞吃痛，一面通一面又紅了整只耳朵，她腦袋往后退了幾寸，佯做惡狠狠地樣子瞪他一眼，道：“該我問了?！?/br>
    秦汜無奈。

    蘇虞斟酌了一會兒，道：“徐采薇是王爺安排進宮的，”她這句用的是肯定的語氣，下一句才是問句，“她和徐妃是不是有血脈上的牽扯？”

    秦汜眸色深了深，道：“你是如何看出來的？”

    昏黃的燭光里，蘇虞輕瞇著眼，抬手順著他的眼眶去勾勒他眼眸的輪廓，道：“徐采薇最勾人的就是她那雙眼睛。”她頓了頓繼續(xù)道，“我從未見過徐妃，您臉上和她相像的地兒也挑不出幾處來，可獨獨這雙眼睛和她至少有六分相似?！?/br>
    她青蔥玉指頓在他的下眼瞼處，他一個眨眼，長長的眼睫便觸到她的手指。

    蘇虞指尖顫了顫，收回了手，微垂著眼，繼續(xù)道：“王爺這雙眼生得極好，容貌乃父母賜，可圣人卻沒有您這桃花眼，不光是圣人，偌大的一個皇家都挑不出和您一樣的眼睛。是以，您這雙眼只能是您母親傳給您的了。”

    她說著，秦汜一言不發(fā)，氣氛添了幾分膠著之感。外頭似乎刮起了風(fēng)，從未關(guān)嚴實的窗牖縫里溜進來，把綢帳外的燭火吹得晃來晃去，又把帳上的影子晃得皺巴巴的。

    天氣越來越來涼了，蘇虞打了個寒噤，伸手扯了扯錦被。

    她繼續(xù)道：“徐采薇和您有相像之處，便也只能是傳自您母親那邊的血脈了?！?/br>
    秦汜簡直佩服起清晰的思路來。想他當初暗地里四處尋訪才確定下來采薇的身份，她這輕飄飄的一句“眼睛長得像”便認定了。

    蘇虞抬眼，試探著問：“她是徐妃的姊妹？您的姨母？”

    秦汜深吸口氣，終是開口道：“對，親姊妹，只不過我母親是嫡出，她是庶出?！?/br>
    蘇虞眨了眨眼。這天下人幾乎都知道，徐妃姓徐，因為她是徐大將軍徐凜的女兒，而徐將軍膝下分明獨獨只有徐妃一個女兒。哪冒出來的庶出親姊妹？而徐將軍的夫人也是個謎。

    蘇虞還想開口問，秦汜卻搶在她前頭道：“我已經(jīng)答了，換我問了?！?/br>
    聞言，蘇虞彎著眼睛道：“好，您問吧?！?/br>
    秦汜開口道：“你知道什么關(guān)于我母親的？”

    蘇虞也知道這個問題邁不過去，遂道：“您一直在暗中打聽徐妃之死其中蹊蹺吧？偏偏圣人下了死令，嚴禁再提徐妃?！?/br>
    秦汜的目光涼了涼。

    蘇虞垂著眼，兀自盯著枕頭上的鴛鴦繡紋出了神，再開口時，語氣多了些穿透漫長歲月的厚重與蒼涼：“當年徐妃捧著徐將軍的骨灰回了京，卻被圣人拒之于宮門外，草草在寺里安頓下來，又不慎被太醫(yī)診出已身懷六甲，圣人勃然大怒，賜下毒酒，令其自盡?！?/br>
    她言語間的模樣恍似身臨其境，秦汜聽著心里抽疼起來。

    蘇虞說著，忽然抬了眼，直勾勾地盯著秦汜道：“可其實圣人到底還是念著幾分舊情的，他初時賜下的是兩杯酒，一杯毒酒，一杯摻了紅花的白水，命人告知徐妃生死有命，讓她挑一杯飲下，死了便一了百了，生則……給她機會重頭來過?！?/br>
    蘇虞想：都說帝王無情，嘉元帝自然是其中翹楚，卻也曾有過傾心傾情的時候。

    秦汜呼吸有些不穩(wěn)。分明聽起來完全不似她一閨閣女子內(nèi)宅婦人所能知道的秘辛，可蘇虞的話偏偏就有一種令人信服的魔力。秦汜心跳都亂了些許，忍不住催促道：“那后來呢？”

    “后來，這酒剛賜下去，還未出宮門，圣人便心軟了?！碧K虞道。

    秦汜冷笑了一聲。嘉元帝還會有心軟的時候？

    蘇虞瞥他一眼，繼續(xù)道：“于是這兩杯酒還未送出宮，便又折了回來。圣人命人潑掉那杯毒酒，只留了一杯摻了紅花的清水。他命人告訴徐妃這是毒酒，要她飲下，只要她肯飲下，便當她過去已經(jīng)死掉了，小產(chǎn)之后再進宮?！?/br>
    秦汜深吸一口氣，繼續(xù)聽她言。

    “可那個送酒的太監(jiān)是前朝留在宮里的，圣人初登基，身邊的心腹都是跟著打天下的將士謀臣，哪來的太監(jiān)？可宮里的男人除了皇帝只能是太監(jiān)。圣人便先將就著用著了，卻釀出了大禍。那個太監(jiān)誰的人也不是，見風(fēng)使舵，輕易便被收買。”蘇虞道。

    秦汜幾乎已能料到后續(xù)發(fā)展了，忍不住握緊了拳頭。

    蘇虞抬手去摩挲他拳頭凸起的骨節(jié)，一下一下地，動作輕柔。秦汜慢慢松開了手。

    蘇虞轉(zhuǎn)而摩挲起他修長的手指，道：“皇后趙氏，收買了那個送酒的太監(jiān)。圣人命他潑掉毒酒，他卻潑掉了紅花水。”

    她這席話說起來像是歷歷在目，其實歷歷在目的是一個瘋掉的女人在冷宮里得意洋洋地將此事拿出來炫耀。癡癡傻傻，癲癲狂狂，卻足以讓她把只言碎語拼湊出事情的脈絡(luò)來。

    而這也只是趙氏所炫耀的其中一樁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