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這般又過了五日。距離沈晚入獄已整整十日。 侯府的氣壓越來越低,對應(yīng)的是霍殷越來越黑沉的臉色。 百官上朝時都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心里無不痛罵獄里那個不識趣的小娘子,霍相要從了便是,作天作地個什么勁?連累著他們的日子都不好過。 事到如今,此間事情的首尾,他們哪個都門清。也是那霍相也沒想再掩飾此廂,從揚州城里大招旗鼓的抓人,再到汴京城滿城風雨的將人弄進大獄,其中真意不是不言而喻? 心里也不是不驚異震撼的。那小娘子也不是天香國色,還嫁過人,如何就能迷得那霍相五迷三道的?當真是不可思議。 侯府的人也覺得不可思議。 這些年來,秦嬤嬤將他們侯爺?shù)漠悩涌丛谘劾?,她也詫異,不過個稍有些姿色、氣質(zhì)稍佳些的娘子,如何就能令他們侯爺這般上心,這般想著,念著?可每每見著他們侯爺抑郁難解的模樣,她又覺得后悔,覺得心痛,只恨不得能扇自己兩個耳光,為何當初鬼迷心竅要促成這般孽緣。 如今為時已晚,期間任何事都不是她這個下人能插的了手的。 不由又是一嘆,悔之晚矣。 在沈晚入獄第十五日的時候,監(jiān)牢的大門從外面被人打開,幾陣喃喃低語后,細碎的腳步聲從大門的方向傳來,越來越近。 沈晚已經(jīng)充耳不聞,只兩眼盯著雪白的墻壁發(fā)呆。 墻壁上又是便得雪白一片,明明之前她剛拿了木棍記下了日子,明明剛寫了些字,寫了些詩,可等一轉(zhuǎn)身的功夫,就再次便成毫無痕跡的雪白一片。是了,只要她一寫,就會有人迫不及待的拿抹布給擦去,擦不去的就會毫不吝嗇力氣的將整面墻再次刷一遍??傊?,不會讓她再次留下任何痕跡。 細碎的腳步聲停在了沈晚所在的獄舍前。 獄舍里的兩個仆婦輕手輕腳的出了獄舍,卻是在稍遠處,不錯眼珠的看著這邊。 好一會,柵欄前一道溫柔的娘子聲音徐徐傳來:“阿蠆,你過去看看……你晚姨?!?/br> 沈晚悚然一驚,不敢置信般的猛然回頭。 她的監(jiān)舍外,劉細娘手握阿蠆的手,在柵欄外靜靜的站著。 阿蠆身穿一身寶藍色棉衣,帶著一頂半舊小氈帽,可能是積雪剛?cè)诘木壒?,此時身上帽上都有些濕漉。 他仰著小臉疑惑的看向劉細娘,遲疑:“晚姨?” 劉細娘握著阿蠆的小手不由緊了下。她沒有看向沈晚,卻是蹲下身子給阿蠆扶了扶小氈帽,寵溺的笑道:“是啊,是你晚姨。你進去跟你晚姨說會話。” 阿蠆狐疑的看了眼獄舍里呆呆望著他的女人,雖有不解,可還是聽話的走進了獄舍,蹬蹬幾步來到沈晚跟前,口齒清晰的喚道:“晚姨?!?/br> 沈晚大慟。 “一整日都沒吃東西?”書房內(nèi),霍殷的臉色有些沉怒。 那回稟的仆婦伏在地上,愈發(fā)伏低了身體:“回侯爺,自蠆哥小主子去看過娘子之后,娘子就似受了刺激,又哭又笑的……之后便不言不語,誰叫也沒反應(yīng),不吃也不喝……” 霍殷抓過鎮(zhèn)紙沖她扔了過去:“廢物!她不吃你就不會喂?!” 霍殷當夜就出現(xiàn)在沈晚的獄舍前。 沈晚冷冷的看著他。 霍殷看見她唇角臉頰上的殘粥,以及衣襟上大片的米粥飯湯,本就沉冷的臉上迅速凝聚起一片黑沉沉的怒氣來。 兩個仆婦噗通一聲跪下,握著手里的粥碗直發(fā)抖。 霍殷駭厲的掃過她們一眼,怒喝:“滾出去!” 兩人連滾帶爬的出了獄舍。 霍殷深吸口氣,俯身進了獄舍,幾步來到沈晚面前,坐下來便伸手去擦她臉頰上的殘粥。 啪!霍殷的臉上多了道紅印。 沈晚恨意滔天:“無恥!惡霸!” 霍殷閉了眼連深呼吸了幾次,方勉強壓住抬手掐死她的念頭。 待再睜眼時,霍殷面上已看不出什么情緒,抬手幾下按住似瘋了般對他拳打腳踢的娘子,他轉(zhuǎn)過臉看向獄舍外,沉聲吩咐:“來人!” 沈晚這一夜便被強逼著看了近乎整夜的酷刑。 她眼睜睜的看著那些活生生的死囚被人送進來,然后綁在她面前,歷經(jīng)了各種各樣的酷刑,沒有一樣是重復(fù)的,幾乎用不了多時,一個活生生的人就血rou模糊的被人拖了出去。 然后再換下個人。 哀嚎的慘叫聲充滿了整個大獄。 那痛不欲生的慘叫聲,那淌了滿地殘紅的血,那刺入鼻中的濃厚血腥味,那近乎碎成沫的人rou…… 沈晚捂不得耳朵,閉不了眼,只能被人強按座上,直面這血淋淋的一切。 就這般聽著,看著,聞著……她哭,她笑,她吐了又吐。 霍殷坐在不遠處,冷眼旁觀著這一切,抓起案上的酒壺,一杯一杯倒著烈酒。沈晚那廂哭鬧了多久,他這廂就喝了多久。周圍地上已經(jīng)擺放了數(shù)個已然空了的酒壇。 又是一整杯烈酒下肚。看著那娘子驚恐的痛哭尖叫,他不由握緊了手里空盞,心里卻愈發(fā)冷硬了起來。 這是他給她最后的一次機會,若她還這般擰著……霍殷又給自己倒?jié)M了一杯,猛地抬杯一飲而盡。 若她還是不惜福,便從此在此間終老罷! “霍殷!霍殷!” 霍殷猛地抬頭望去。 沈晚近乎崩潰:“我錯了!我錯了!你讓他們走!統(tǒng)統(tǒng)都走!”她錯了,她怎能癡心妄想,妄想憑她一人的力量去反抗一個代表男性利益,代表權(quán)貴利益的封建專制集團?她的一腔孤勇有何用?在這個朝代,她的堅持是種原罪。 悟空的可悲,從來在于他的清醒。 霍殷的呼吸有些急促,喉結(jié)動了動。而后他猛地起身,同時喝道:“都出去!” 近乎片刻的功夫,沈晚面前的血rou模糊沒了,耳邊的慘叫聲也沒了,周圍人瞬間退的干干凈凈,剛才人間地獄的場景已不復(fù)存在。若不是地上那滿目的鮮紅,此間安靜的讓人懷疑剛才的一切是在做夢。 沒了人鉗制,沈晚的身子從座椅上滑了下來,委頓于地。下一刻卻被人打橫抱起,幾個瞬息功夫,就被人抱到了獄舍里的床榻上。 不消多時,低弱的啜泣聲和粗重的喘息聲就交織在血腥味彌漫的大獄中。 霍殷將她整個人緊緊抱在懷里,低頭灼燙而焦急的親吻著,似有失而復(fù)得的驚喜,又似有不敢置信的惶恐,牢牢的將她圈住,動作也一下重于一下,至最后竟隱約有些狂亂。 沈晚受不住他這般的狂狼,已然昏了過去。 此間結(jié)束后,霍殷又抱著她閉眸回味了好一會,方又低頭含住她的唇瓣反復(fù)輾轉(zhuǎn)。待分開時,又向上親了親她的眼眸。 待終于得以確認了自己徹底擁有了她,霍殷長長吐口氣,只覺得從頭到腳都舒爽萬分,心底深處也隱約溢出了些快活來。 這一日,當太陽升起的時候,汴京城的百姓看見霍相抱著一個娘子出了大獄。 這一刻,汴京城的好些人都不由看看天際,暗自松了口氣??偹闶?,晴天了。 第81章 淮陰侯府從此就多了位晚夫人。 當日顧府就結(jié)束了長達五年的沿街乞討生涯, 轉(zhuǎn)而搬進了淮陰侯府隔壁的空宅, 與侯府毗鄰而居, 自此風光無限。顧家這番天上地下的大反轉(zhuǎn), 無疑令眾人跌破了下巴, 唏噓不已。 至于霍殷令人從揚州城押送至汴京的年輕男人和幼小女童, 他并未處置他們,反而另賜了宅院, 令他們在汴京城落戶安家。 不過五日功夫, 孟昱奕就迎娶了一六品小官嫡女。他成婚那日, 霍殷還備了賀禮親自前去祝賀, 出自什么心思不知,可轟動一時是真。 而英娘……在這之后霍殷允她們二人見了一次面,之后就將英娘記在孟昱奕名下做他嫡女,讓他好生將她養(yǎng)大成人, 再之后就直言令沈晚斷了這段母女情分。 沈晚并無任何異議。充耳不聞英娘撕心裂肺的哭泣聲,轉(zhuǎn)身就上了侯府官轎。 霍殷既滿意她的順從, 可心里又隱約有幾許不踏實。 沈晚剛?cè)敫螅?nbsp;霍殷便將她人看的死緊,饒是瞧她似乎一副認命的模樣, 瞧著似乎煞是安分的做著晚夫人,可前車之鑒歷歷在目,著實令他不得完全安心, 唯恐這只是她的緩兵之計,一不留神她便會故技重施。 于是, 每每上朝前,他總會暗下囑咐府里一干人等嚴防死守,若是再發(fā)生五年前那疏漏,他斷不會再輕易繞過。雖他也知如今入了侯府,她便是插翅也難飛,可他總有種說不出來的隱憂,這使得他上朝時都不能集中精力,還有額外分心想著府內(nèi)的她此刻是否安分。每每唯有下了朝回府見到人的那刻,心里的石頭方能安然落地。 一連一個來月,霍殷見她都安然做著府里的晚夫人,沒有另外再鬧幺蛾子,心中不由就生出些快活來。 大概從今往后,她都能安分的做著他的晚夫人罷。他如斯想著。 饒是心中這般篤定,可對于沈晚要出府的請求他依舊是斷然拒絕。這是他認為對她唯一苛責的地方,他絕不容許她再踏出侯府一步。半步都不成。 每隔一兩日,他便令人將外面銀樓的掌柜的、綢緞莊的掌柜的、裁縫鋪的掌柜的請到侯府,在她面前一一擺放各種金銀珠寶首飾、各種綾羅綢緞布匹、各種時下流行的衣裳樣式,供她選擇供她挑,只要她喜歡,便是將所有首飾衣裳綢緞都留下也只是一句話的事。 可沈晚不喜歡。她便向霍殷提了要求,可以不讓她出府,但請給她找來各類書籍令她解悶。 霍殷就專程在府里給她打造了一個別苑,里面盛放了各類書籍,大到經(jīng)史子集,小到言情話本,書目種類齊全,應(yīng)有盡有,林林總總加起來,不亞于汴京城內(nèi)的大書坊。 沈晚便給此苑提名,晚風苑。 霍殷親自持筆題字,掛上匾額。沈晚在旁看著,并無異議。 霍殷不是沒問過晚風苑可有何來處,可沈晚三緘其口,饒是心里不悅,他也沒再相逼。 沈晚沒告訴他的是,‘晚風’二字是取自南唐后主李煜的,朝來寒雨晚來風。 這日下朝后,霍殷大步上了馬車,甫一坐下,就令秦九趕車回府。 一刻鐘的時間不到,四駕馬車入府。 霍殷推開晚風苑的屋門,甫一踏入,文墨書香的味道撲面而來的同時,他便一眼捕捉到正在其中一書架,盤膝而坐翻書靜讀的娘子。 他的心有剎那的穩(wěn)妥。 抬手輕揮了下,屋內(nèi)兩個仆婦就輕手輕腳的出了屋,順帶輕輕合上了屋門。 因屋內(nèi)的其他幾扇窗戶都大開著,所以饒是此刻屋門關(guān)上,也并不顯得屋內(nèi)的光線暗下多少。不知是翻閱的太過入神還是其他,書架前的那娘子仿佛并未察覺此刻屋內(nèi)的動靜,依舊全神貫注的翻著手里的書籍。 霍殷放輕了腳步走近她身側(cè),高大的陰影將她從頭到腳都遮蓋了去,讓人想忽視都難。 沈晚就抬頭看他。 霍殷便俯身將她一把撈起,半摟抱在懷里,帶有胡茬的粗糲下巴抵著她額頭緩緩摩挲。 “讓爺好好抱會?!彼麧M足的低低喟嘆。 沈晚不動,就任由他抱著。 掌心撫過她纖弱的脊背,他皺眉道:“怎的還這般瘦弱?飯食可有按時吃?張?zhí)t(yī)開得補藥你可有聽話吃過?” “有的?!鄙蛲韯恿藙痈觳?,《姒淑傳》這本書籍有些厚,提在手里久了難免手酸。 霍殷垂眸看了眼,便探手撈過她手里的書,看了眼書目后,有些詫異的看她:“《姒淑傳》?” 沈晚知他詫異什么。姒淑是歷史上有名的才女,她寫的《女姒淑錄》廣為流傳,被后世人奉為圭臬。而《女姒淑錄》類似于她上一世古代東漢女史學(xué)家班昭撰著的《女戒》。想那霍殷應(yīng)是詫異她這般后腦生反骨的女人,只怕會對這般苛求女性的書籍不屑一顧罷,又如何會細細翻閱? 沈晚卻未多做解釋,只道了聲隨意翻翻,便不再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