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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佳兒

    “沈女官去過了重芳宮？”

    趙纓負(fù)手立在案前，向著孟硯問道。

    “是，沈女官初一清晨去重芳宮見了長(zhǎng)公主?！?/br>
    孟硯躬身回道，“后來(lái)沈女官還去了一趟崇文館?！?/br>
    趙纓垂眼瞧著袖邊的天子紋飾片刻，“她給宣王送了信？”

    孟硯應(yīng)了聲是。

    趙纓淡淡笑了笑，“孟硯，你跟隨孤多久了?！?/br>
    “稟陛下，已有三年多了?！?/br>
    三年了。

    趙纓輕輕叩過手邊的紅釉杯盞，緩緩道，“從前跟在父皇身邊的孟千，是你義父?！?/br>
    孟硯一愣，跪地回道，“是?！?/br>
    “與孤說(shuō)說(shuō)，孟千公公是個(gè)什么樣的人。”

    孟硯跪在地上，見新帝面色平淡，無(wú)有悲喜，只是靜靜打量著手邊的紅釉茶盞，便猶豫著開口道，

    “初先帝好酒，瀾庭元皇后心憂先帝身體，不欲其多飲，便命義父每日于承明殿奉茶以備，每每先帝欲飲酒，便以熱茶奉之，時(shí)日長(zhǎng)久，義父便成了承明殿的總管?！?/br>
    孟硯小心覷了一眼新帝的臉色，繼續(xù)說(shuō)道，“義父為人忠義……”

    “忠義?！壁w纓淡淡接道。

    “陛下！”

    孟硯伏地而拜，不敢起身。

    大殿之內(nèi)寂靜萬(wàn)分，趙纓抬頭瞧著伏跪在地的孟硯，自登位之日，便跟隨于自己的身邊，他似乎也不曾仔細(xì)打量過孟硯的模樣，在他眼中，內(nèi)侍都是長(zhǎng)得差不多的，都是面白又虛弱的模樣。

    “說(shuō)下去?！?/br>
    孟硯不敢應(yīng)，只伏地不起，“陛下！”

    “孤叫你說(shuō)下去?！?/br>
    孟硯聲音有些發(fā)抖，“義父為人忠義，又是元后舊人，很得先帝看重，在下人面前很有些臉面。那時(shí)候奴才，奴才因?yàn)槭萑酰１蝗似畚?，多虧了義父心善，將奴才帶在身邊，一道在承明殿當(dāng)差?！?/br>
    “崇武二十四年，你與孟千一道在承明殿當(dāng)差?！壁w纓神色淡漠，“先帝已經(jīng)病重?！?/br>
    孟硯深深一拜，“是?！?/br>
    “孟千公公在先帝崩后便自盡殉主了。”

    孟硯低聲道，“義父與先帝主仆情誼深厚，殉主乃全了忠義。”

    “孟硯?！?/br>
    趙纓緘默了片刻，抬頭盯著他問道，“崇武二十四年，先帝駕崩前，立了遺詔?！?/br>
    孟硯渾身一顫，猛然拜伏在地，不敢再抬起頭，猶能看見他的手指在劇烈的顫抖。

    “孟千公公隨侍先帝身前二十余載，那遺詔中寫了什么，他可知情?！?/br>
    孟硯不敢抬頭，顫抖著回道，“奴才不知?！?/br>
    “孟硯公公身為孟千義子，又一道在承明殿服侍，可知情那遺詔中寫了什么。”

    “陛下！”孟硯叩首道，“奴才不知！”

    趙纓面上不見喜怒，只平靜地瞧著地上叩首不已的孟硯，他的眼底翻滾過一些不明的情緒，沉聲問道，

    “孤在問你，先帝遺詔中寫了什么?！?/br>
    孟硯磕的額前已然見了血，猶不敢停，在大殿之內(nèi)愈發(fā)顯得聲聲悲切。

    “孟硯。”趙纓冷淡道，“你要知道，如今在問你的，是大盛天子，孤，如今是大盛的天?！?/br>
    孟硯停下了動(dòng)作，任憑鮮血自額頭緩緩流下，他闔上雙目，心情似是平復(fù)了一些，不再抖得那樣厲害。

    他將雙手高舉額前，緩緩一拜，行了大禮，方才低聲道，“陛下，孟硯當(dāng)真不知，求陛下不要再問了?！?/br>
    趙纓目光沉沉，打量了他片刻，將案邊的紅釉杯盞握在手中，自臺(tái)階而下，緩緩走到他的面前。

    他將手中的紅釉杯盞輕輕一拋，便見那脆弱的杯盞如同一道命運(yùn)的推手，拋灑了一地沉默的碎片。

    “四年元月，宮人孟硯毀新帝心上紅釉杯盞，愧而不能自抑，自盡而亡?！?/br>
    趙纓抬頭不再瞧著孟硯，又道，“新帝感其情真，賜忠義二字。”

    孟硯再次深深一叩，顫聲道，“孟硯謝陛下。”

    他緩慢地自地上爬起身，比平常稍稍站直了一些，又躬下身向趙纓行了個(gè)禮，才低著頭，邁著細(xì)碎的步伐退出了這座已然待了很多年的承明殿，神情間俱是麻木與平靜。

    “還請(qǐng)陛下保重?！?/br>
    趙纓看著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回廊之下，忽然于剎那間感覺到千百種孤寂向他涌來(lái)。

    孟硯死了，因?yàn)槭执蛩榱诵碌圩類鄣谋K，沈羨聽得消息傳來(lái)的時(shí)候，正在承明殿后頭的小館整理先帝從前的書卷典籍。

    她呆愣了許久，方才問來(lái)報(bào)的小內(nèi)侍，“陛下可有說(shuō)什么？”

    那小內(nèi)侍年紀(jì)尚幼，懵懂道，“陛下賜了忠義二字。”

    沈羨沉默了片刻，溫和笑道，“多謝?！?/br>
    “沈女官客氣。”

    那小內(nèi)侍行過禮便退下了，沈羨重新翻開了手中的先帝手抄。

    “孟千得瀾庭諭，常備熱茶，以紅釉盞奉之，謂之曰同為杯中物，聊以消渴，其義子孟硯年幼伶俐，常以美酒換之，孟千得佳兒，孤亦得佳兒，乃人生樂事?！?/br>
    孟硯原來(lái)也是從前先帝的舊人。

    沈羨翻看了手抄的年月，見是崇武五年，乃是二皇子趙纓出生那一年。

    她合卷而嘆，不知為何，竟有悲從中來(lái)之感。

    紅釉盞已然碎了，沈羨便用了尋常的白瓷茶盞奉了茶，同往常一樣輕輕擺在了趙纓的案頭。

    趙纓批閱奏章的手微微頓住，也不曾言語(yǔ)，沈羨便退到了一旁的小案，擬寫日常的文書。

    替代孟硯的是一個(gè)年輕許多的內(nèi)侍，叫杜義，新帝看中了他的名字，便將他調(diào)遣到了身邊，瞧著為人很和善，見沈羨過來(lái)，便笑著招呼了一聲沈女官。

    沈羨頷首而禮，“杜內(nèi)侍。”

    趙纓抬頭問道，“孟硯的身后事如何了？”

    杜義為人穩(wěn)重，做事也爽利，便回道，“元月白事不吉，宮里頭不能斂葬，奴才在宮外頭尋了一處好地，按照陛下的吩咐，厚葬了孟公公。”

    “他可還有親人？”

    “不曾?！?/br>
    “退下罷，孤與沈女官說(shuō)說(shuō)話。”

    杜義恭敬地應(yīng)了聲是，一樣低著頭，邁著細(xì)碎的步伐退出了大殿，令大殿有了一瞬間的沉默。

    趙纓起身走到靠窗的小幾，撿起棋盒中的白子向沈羨淡淡道，“沈女官可會(huì)下棋？”

    沈羨便從小案邊一路行至窗下，垂首道，“臣不善棋，只會(huì)一二?！?/br>
    “無(wú)妨?！壁w纓淡淡笑了笑，“坐罷。”

    沈羨靜靜坐于另一頭窗下，執(zhí)起一顆黑子，輕輕按在棋盤之上，笑道，“是臣獻(xiàn)丑了。”

    趙纓接著跟了一顆白子，二人接連落了幾子，也未曾有人說(shuō)話。

    二人于靜謐之中對(duì)弈了片刻，沈羨便顯出了敗跡，她笑了笑，也未曾棄子，仍是竭力走好剩余的棋局，“陛下要?jiǎng)倭??！?/br>
    趙纓低聲笑道，“既如此沈女官為何不放棄?！?/br>
    “棋如人生，好與不好都是要走到最后的。”

    “那沈女官覺得，棋局如何才能圓滿呢？”

    沈羨低頭思索了片刻，輕聲道，“大約是到最后仍能有所選擇罷?！?/br>
    “選擇？”趙纓低聲重復(fù)道。

    “臣無(wú)才，不過是覺得既然棋局已經(jīng)行至此處，此時(shí)放棄便是滿盤皆輸，若是繼續(xù)走下去，便是少輸一子，也是好的。”

    “沈女官覺得輸子也是圓滿？”趙纓神色淺淡，眼底有一些笑意。

    沈羨便笑道，“自然，讓對(duì)方少贏一子，臣便覺得是敗局之中的勝利，臣高興。”

    “刁蠻?！壁w纓笑了起來(lái)，抬手輕輕刮了刮沈羨的鼻尖。

    沈羨怔了怔，起身跪在一旁低聲道，“臣失禮?！?/br>
    趙纓微微攏起手指，指尖還殘留著沈羨皮膚細(xì)膩的觸感，令人心頭無(wú)故便綻開一朵春花。

    沈羨跪在地上，垂著頭不言不語(yǔ)，趙纓緩緩打量了她一會(huì)，見她長(zhǎng)發(fā)整齊的挽起，未著太多首飾，渾身素雅，只簪了一支古樸的碧玉鏤花簪，卻令人瞧著舒服又安寧。

    “沈羨?！?/br>
    她應(yīng)道，“臣在。”

    他幾次欲問，幾次未言，最后仍是問道，“若是孤不放你出宮，你當(dāng)如何?！?/br>
    沈羨抿了抿唇，平靜開口道，“陛下乃君子。”

    “哦？”

    “陛下許臣三年后出宮，乃君子之諾，陛下會(huì)放臣出宮?！?/br>
    趙纓緩緩將棋盤上的白子盡數(shù)撿回棋盒，淡淡道，“起來(lái)罷，陪孤再下一局?！?/br>
    “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