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jié)
柳朝明清清冷冷地看著他,沒說話。 倒是錢三兒彎起一雙月牙眼笑道:“這不是當年應天府衙門的孫府丞嘛?!?/br> 孫印德抬起魚泡眼,欣喜道:“副都御史大人還記得下官?” 錢三兒本就眉清目秀,一笑起來更是和氣:“記得,當年孫大人上值時分吃花酒,本官還著人去應天府衙門請孫大人來都察院回話,沒成想孫大人沒來,倒是吏部的曾尚書來替你找了個借口搪塞,怎么,這回又是在哪兒吃酒被請來了?” 孫印德喊冤道:“哪能啊,下官這一二年在宮里當值,無一日不勤勉的。這回實在是蘇知事因往日齟齬,竟給下官安了個莫須有的罪名,非要抓回來審。” 趙衍聽他一會兒一個“蘇御史”一會兒一個“蘇知事”,心中不悅,道:“我都察院的僉都御史官拜正四品,孫大人區(qū)區(qū)郎中,好歹喚一聲蘇大人不為過?!?/br> 錢三兒笑瞇瞇地道:“正是這個理兒?!?/br> 孫印德見他二人有心袒護蘇晉,不愿相幫,只得看向柳朝明,懇求道:“柳大人,您為下官說句公道話?” 柳朝明徑自繞開他往公堂走去,路過蘇晉時拋下一句:“自己料理妥當?!?/br> 蘇晉對他一揖,彎唇稱“是”,隨即冷聲吩咐:“還不趕緊捆了?” 兩名侍衛(wèi)連推帶搡將孫印德攘進刑訊房,蘇晉指著一旁的刑架,對里頭的獄卒道:“把他吊上去?!?/br> 獄卒稱是,也不顧孫印德拼死反抗,當即將他雙手綁在一起吊了起來。 蘇晉然后道:“給我打?!?/br> 這話出,屋中一干獄卒御史都愣了一下,言脩上前來拱了拱手,遲疑道:“大人,好歹是審訊,可先要問點甚么?” 蘇晉看向?qū)ψ约号繄A睜的孫印德,忽然笑了一下:“不問,先打一頓。” 她似是想到甚么,又吩咐道:“別打死打殘,待會兒本官還有事與孫大人商議。” 言罷,徑自出了刑訊房,往都察院正堂而去。 自早上奉天殿議事完畢,各衙司一眾堂官又被招去商議年關事宜,方才柳趙錢三人正是為了這事從外頭回來,眼下三人在正堂里坐了不過盞茶的功夫,蘇晉便到了。 趙衍一看到她,端著茶笑道:“這不,說曹cao曹cao到?!?/br> 蘇晉對著柳朝明與錢三兒先拜了拜,看向趙衍:“趙大人有事與下官相商?” 趙衍頗和氣道:“也不是甚么要緊事,你在家鄉(xiāng)可還有甚么meimei?” 蘇晉聞言心下一窒。 當年謝相遭難后,她一人流落至杞州,找到謝相一蘇姓故友,自此改姓蘇,自名為晉,為掩藏身份,說成是這家人的養(yǎng)子。 又因家中只有蘇老爺知她真實身份,家里人對她這么個來歷不明的人頗有微詞,蘇晉慣來不愛與人麻煩,在蘇府只住了半年,落好戶籍便獨自走了。 想起往事,蘇晉面上倒沒什么,頗自然地道:“下官自幼失怙,寄養(yǎng)在叔父家,家里是有一個小妹,但因下官離家得早,已久不來往。” 趙衍道:“那她現(xiàn)如今人在哪里?杞州嗎?” 蘇晉道:“正是?!毕肓讼胗值溃笆俏疫@個做兄長的過錯,因與她不親,也不知她出嫁沒有。” 趙衍嘆了一聲道:“沒出嫁也沒用,杞州太遠,趕不及嘍?!?/br> 見蘇晉眼露惑色,他解釋道:“這回年關宴與萬壽宴一起辦,鋪排得大,當朝凡四品以上都得去不說,還要帶上家眷。” 蘇晉愣了愣:“下官不明白。” 趙衍端著茶碗啜了一口,笑著道:“我猜你也是不明白,不然怎么到現(xiàn)在都是孤家寡人?”他瞥了柳朝明與錢三兒一眼,續(xù)道:“這明面兒上說是帶家眷,實際上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是要選皇妃吶?!?/br> 蘇晉垂下眸,片刻,復又抬眼:“是……給十三殿下?” 趙衍道:“尤其是給十三殿下,但別的皇子也無不可,東宮中至今只有一個正妃位,七殿下十殿下除了側(cè)妃也就養(yǎng)了幾個侍妾,三殿下姬妾倒多,但都不成體統(tǒng),想必還該找個悍妻管束著,反正多多益善,咱們陛下講究一家親嘛。” 這話還有個深意,陛下講究一家親,連皇土封藩割據(jù)與諸皇子分一分,將臣子之女嫁入帝王家,也算鞏固皇權(quán)的好法子。 蘇晉道:“所以這家眷指的是待字閨中的女子?”她想了想,蹙眉道:“但朝臣是朝臣,后宅是后宅,總不能混在一起。” 趙衍道:“總有法子的,吃宴歸吃宴,吃罷了,曲水流觴詩詞歌賦,舞刀弄劍下棋弄弦,聽說倘若皇上身子好轉(zhuǎn),還要去冬獵呢,你還真當女子無才便是德,兩頭沒交集呢?我家夫人都曉得,后宅里傳遍一首打油詩,前兩句是甚么,‘文臣有沈柳,武將有戚衛(wèi)’……” 他說著,忽聽錢三兒咳了一聲,抬眼一看,只見柳朝明面色不虞,訕笑著續(xù)道:“單說你們仨,一個都沒著落,我都替你們心急,這下好了,旁的衙司子孫滿堂帶著如花似玉的女兒攀龍附鳳去了,咱們都察院半個和尚廟?!彼活D,忽然眼前一亮看著蘇晉道,“蘇御史今年年方幾何?” 蘇晉道:“年關一過二十有三了。” 趙衍樂呵呵笑道:“那趕巧,你也不小了,我家有兩個閨女,大的十八,小的十七,你看到時我?guī)碜屇阋娚弦灰???/br> 蘇晉怔了半日,垂下眼簾,“趙大人,下官沒想過這事?!?/br> 趙衍還欲再說,不想被柳朝明打斷道:“家常放到日后再敘?!比缓罂聪蛱K晉,淡淡問,“你不是在審人,來這做甚么?” 第67章 六七章 蘇晉步到堂中, 撩袍與柳朝明拜下:“大人,下官是來向您請罪的?!彼活D道, “下官枉顧刑律,尚未審訊, 先對孫印德動了刑?!?/br> 柳朝明淡淡道:“還有呢?” 蘇晉沉默一下, 再次朝他拜下:“還有……下官想讓他改供狀,隱瞞證據(jù)?!?/br> 堂上三人都沒甚么聲響,蘇晉抬眼一看, 趙衍與錢三兒已埋下頭吃茶去了。 柳朝明走到她跟前, 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接著說。” 蘇晉應了聲“是”, 遲疑了一下:“其實之前已與大人提過了, 下官覺得這案子背后, 像是還藏著些甚么。有人……想讓下官盡快查明白這案子。倘若將工部尚書侍郎全然拉下馬, 極可能中計。且四品以上大員雖由皇上欽點, 卻由吏部推薦名額,七王盯著工部這塊肥rou已久, 下官怕他安插進自己人馬。久而久之,豈非又是另一個貪墨成風, 官官相護的工部?” 趙衍聽到這里,將茶碗蓋一合,想了想道:“曾友諒是七殿下的人。照你的意思, 是七殿下想讓你查清這案子, 好將自己的人安插進工部?” 蘇晉道:“下官不知, 一開始覺得是, 后來又覺得不像是?!?/br> 柳朝明安靜地看著她,良久,道了句:“你起身回話。” 蘇晉應了,站起身續(xù)道:“工部的劉尚書其實是個頗會作為的人,且他的嫡女正是十四殿下的王妃。所以下官想,將狀子上劉尚書的罪名暫且抹去,依然留他在工部,到那時,即便七王安插進人來,兩頭互相牽制,反而起監(jiān)察作用,短時間內(nèi),必然不會再出賣放工匠,貪墨受賄之事?!?/br> 趙衍聽到這里,思量了一陣,搖頭道:“不妥,都不是好鳥,屆時這兩頭同流合污還好說,就怕鬧得不可開交,七殿下那頭的人參你一本,說你包庇劉尚書,這不是引火燒身么?” 蘇晉道:“這個只是權(quán)益之計,現(xiàn)在是緊要關頭,若此事動靜鬧得太大,下官擔心會動搖根本?!?/br> 她這話說得言辭模糊,但上頭三人都是人精,無一不聽得明白。 所謂緊要關頭,正是新舊皇權(quán)交替之時——景元帝病重,朱憫達即將登基,各皇儲皆對帝位虎視眈眈,倘若在這個時候都察院一連彈劾三,九,十四三位皇子,將工部連根拔起,那么宮中格局勢必因此改變,倘若被有心人利用,不知會鬧出甚么樣的事。 蘇晉接著道:“自然,彈劾以后,查仍是要繼續(xù)查的。”她垂眸抿了抿唇,似乎難以啟齒,“下官會讓人將劉尚書貪墨的罪證歸于一處,等時局穩(wěn)定再拿出來,到那時……就把過錯推到孫印德身上,說他受了劉尚書好處,私藏罪證,反正死無對證。” 這正是宮前殿一案中,柳朝明教她的。 在這亂局之中,哪怕身為棋子,也要有執(zhí)棋人之心,利用好手中籌碼,才能走出最恰合時宜的一步。 蘇晉學以致用。 錢三兒“嗤”地笑了一聲:“怕是到時孫印德的棺材板都要摁不住了。” 趙衍覺得蘇晉的提議有些犯險,但非常時期非常手腕,他也明白這個道理,左右都察院當家做主的又不是他,端起茶來啜了小口,去看柳朝明的臉色。 柳朝明臉上甚么神色都沒有,過了會兒,莫名問了句:“你近日詩歌集看多了?” 蘇晉不解。 柳朝明清冷地注視著她。 上次找他要翟迪,先筆墨伺候問一句過得好不好;這回分明是要隱瞞證據(jù)改供狀,先跪地領個刑訊出錯的輕巧罪。 柳朝明淡淡道:“日后有事直說,不必先起個興?!?/br> 趙衍與錢三兒聽了這話俱是笑出聲。 蘇晉彎腰揖下,一臉坦然地稱是:“那下官先告退了?!?/br> 刑訊房的獄卒鞭子使得得心應手,沒傷著筋骨,又叫孫印德疼得死去活來,一見蘇晉回來,頓時聲淚俱下地把甚么都招了,說自己確實是被七王安插進工部的—— 朱沢微早就曉得三王在山西修行宮,原想讓孫印德在工部捅出個簍子,將三王的把柄抓牢,一鍋端了,自己這頭再安插人去工部,是故孫印德進工部不久,便自告奮勇地前往山西大同府,明面上的由頭是修個寺廟為大隨祈福,實際就是幫朱稽佑蓋宮閣。 沒想到這個朱稽佑,活脫脫一個色迷心竅的王八羔子。 孫印德道:“拿美人像尋美人,挖人膝蓋骨這事御史您已知道,下官就不提了。三殿下府上,里里外外數(shù)百姬妾,享受不過來,怎么辦?一晚上翻二十來張牌子,更衣的一個,打簾的一個,整理臥榻的再一個,哪幾個將他伺候舒服了,他就幸哪幾個。說句得罪的,這過得比圣上還雨露均沾?!?/br> 蘇晉聽了這話不由皺眉,卻命獄卒將孫印德從刑架上放下來,令他慢慢說。 一旁的翟迪問道:“這是三殿下的私事,你怎么知道?” 孫印德自覺身家性命都握在這一干御史身上,撲跪在地上,問甚么答甚么:“殿下他不避諱,還常拿出來炫耀,說自己是大黃蜂,要采百花蜜呢?!庇值?,“這事兒宮中不少殿下也知道,且中途九殿下與十殿下來過山西,九殿下也不是個好主兒,就是為撈油水來的,臨走還問三殿下討了幾名好看的姬妾。反是十殿下看不慣這些,另尋了個清靜處住下,眼不見為凈?!?/br> 經(jīng)宮前殿一事,蘇晉對宮中格局了解已深——三,九,十都是十四的人,三與九一個驕橫一個懦弱,而十王朱弈珩,翩翩君子,也是因自小寄養(yǎng)在皇貴妃宮里,因此才與十四走得近。 孫印德見蘇晉若有所思,以為自己的話說到了點子上,挖空腦子又想到一出十分要緊的,繼而道:“左都督戚無咎有三個頗出眾meimei,兩嫡一庶,蘇御史知道嗎?” 戚無咎,安平侯之子,官拜正一品,其母是朱景元之妹連姝長公主,身份貴不可言。 蘇晉沒答這話。 孫印德續(xù)道:“早幾年戚家大小姐及笄時,說是要選去宮中給十三殿下做皇妃,戚大小姐對十三殿下也是一見傾心,當時的京師,里里外外傳得都是郎才女貌的佳話??晌辉蹅冞@十三殿下,先是守孝,又是去西北領兵,原說著先將親事定下來,后來不知怎么,十三殿下西北一封信回來,求太子妃幫他把親事推了?!?/br> 他這話說到一半,也不知后頭還藏著甚么。 宋玨是個一聽閑話就被帶跑偏的,饒是在審訊,忍不住也接了一句:“這事我知道,戚大小姐后來不是被指給十二殿下了么,聽說與四王妃一樣,眼下都懷了身子,怕旅途奔波,這次都沒回京師?!?/br> 孫印德道:“是,眼下十三殿下領完兵,就完藩,不是又回來了么,怎么著都該娶親了。可十三殿下甚么身份,等閑不是一般的女子配得上,放眼瞧去,也就沈家戚家最好,沈大人是上頭兩個傾城傾國的家姊早已嫁了,下頭沒有meimei,戚家倒還有個嫡女,但今年才十二,十三殿下就算要納她當正妃,不得再等三年?所以挑來挑去,就還剩了個戚家四小姐?!?/br> 蘇晉知道他說的是誰,戚綾,閨名中也有個“雨”字。 “戚綾雖說是庶出,但是個名動京師的美人,才情甚高,秀外慧中。尋常女子念書只念女四書,頂天的讀個論語詩經(jīng),這戚綾四書五經(jīng)都念得通透,小時候還跟著左都督一起跟著晏太傅做學問,就是去考科舉,不說進士,想必也能中個秀才舉人。下官……”他一頓,咽了口唾沫,“府里還收著她的蠅頭小楷,字寫得好看極了,你說這樣才貌俱佳的美人,誰人不愛?” 蘇晉有些了悟,原來沈婧借口說那方刻著“雨”字的玉佩是朱南羨要給戚綾的,不單單因為戚綾閨名里也有個雨字,而是她的身份,她的名聲,足以堵住眾人的嘴。 她想了想,淡淡道:“你無故提起戚家,是想告訴本官甚么嗎?” 孫印德咧嘴一笑:“下官想拿一個秘密跟蘇御史換自己的性命。” 蘇晉面上沒甚么表情:“你說?!?/br> 孫印德道:“蘇御史這是答應了?” 蘇晉道:“說不說在你,取不取你的命在我,你若繼續(xù)磨蹭,本官正好秉公辦理?!?/br> 孫印德連忙道:“下官今早聽人說,十三殿下私下藏了一方玉佩想要送給戚四小姐,大約對她有意??芍叭钕逻M京,趕巧也見過這戚四小姐一面,也瞧上了,還想納她做續(xù)弦正妃?!?/br> 他說著,嘿嘿一笑,“三殿下平日里雖糊涂,但在‘色’字一道上絕不含糊,這不趕著要年關宴了么,命宮里各大員都帶女眷去,誰不知暗地里是個十三殿下挑王妃來著?三殿下自知搶不過十三殿下,大約早已想好甚么損招在前頭等著了。下官琢磨這蘇御史您一慣與十三殿下走得近,正好去提點十三殿下一句,若能在十三殿下跟前再立一功,指不定能再升一級,官拜副都御史?!?/br> 蘇晉短短兩年間,自一名從八品知事升任四品僉都御史,宮里甚么樣的傳言都有。但傳得最過的,還是說她以色侍上,尤與幾位殿下與身居要職的大員走得近。 她不在意這些蜚短流長,這是人心,是無論她怎么拼命地去做好一名御史,都有人不問因果地去誹謗她。 蘇晉知道孫印德言語背后挾帶著的流言是甚么,她盯著窗外一棵白雪皚皚的樹,回過頭來:“你想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