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渡江那夜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眼下究竟是個什么情況?咱們家要怎么應對才能破這局?”沐青霜拿手背抹去眼中薄薄淚意,一連串的疑問。 沐青演倒了一杯熱茶遞到她手中:“天曉得那夜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沐家父子自率軍到了中原后,一直負責掩護主力左后方側(cè)翼,清除偽盛朝派來的斥候與小股滋擾部隊。 因是分別負責左右兩翼,沐青演與沐武岱扎營之地便隔了近百里,彼此之間的消息通聯(lián)并不十分及時。 “主力大軍強渡瀅江時,我與爹都奉命留在江右殿后,防備偽盛軍繞道從背后偷襲,”沐青演握拳在桌面捶了一記,“當時有一支偽盛朝的火器營趁夜反渡瀅江,打算在我駐地附近屠城引發(fā)百姓恐慌。我收到斥候的消息就立刻帶兵去江邊圍堵,之后激戰(zhàn)兩日一夜,根本不知爹那頭究竟發(fā)生了什么?!?/br> 強渡瀅江的第三日,朔南王府就下令羈押了沐武岱。 “根據(jù)監(jiān)軍的陳詞,渡江的當夜,爹無故帶領(lǐng)麾下二十萬人調(diào)轉(zhuǎn)馬頭,意欲退往利州道方向,疑似臨陣脫逃?!?/br> 沐青演極其憋屈地吐出一口長長的濁氣:“后來趙誠銘讓慧儀接手了那二十萬人,慧儀也對那些人做了甄別訊問。所有人眾口一詞,說當夜確實接到了‘拔營往利州道進發(fā)’的命令,只不知為何中途又停下了?!?/br> 莫說敬慧儀自小與沐青霜親厚交好,就憑敬家在利州與沐家相輔相成、盤根錯節(jié)的關(guān)系,敬慧儀也絕不會坑害沐家。 “總不可能二十萬人全都說假話,看來當夜爹是真下了這樣的令,”沐青霜重重捏著自己的眉心,“可是為什么?。?!既對方反渡瀅江的人全在你這邊,爹那頭根本沒受到攻擊,為什么突然下令退回利州道?” 況且,若真是要臨陣脫逃,中途無端端停下干嘛? “天曉得。趙絮幫著在趙誠銘那邊探過口風,自被羈押后,爹是既不認罪也沒辯解,只說愿等來年的三司會審。”沐青演猛拍額頭。 既沐武岱態(tài)度堅決只等三司會審,兩兄妹在這事上也無計可施。 “那照這樣看,即便我交出暗部府兵,趙誠銘也不會放人的吧?”沐青霜看著大哥。 沐青演嘆氣:“我讓你交出暗部府兵,不是為了救爹出來。是為了讓趙誠銘相信,沐家不會因為他羈押了咱們爹就造反生事。” 沐青霜一拍腦門:“我沒轉(zhuǎn)過彎來!朔南王府扣下你,怕的就是你一回利州就要舉兵。咱們交出暗部府兵做了投名狀,雖救不出爹,卻至少能救出你??!” 無論有沒有沐武岱這事,沐家藏在山林中數(shù)量未知的那支府兵都是朔南王府的心中隱患。既有了沐武岱這一出,趙誠銘當然更要順桿子往上爬,趁勢將沐家這支府兵收到他的掌中。 可這事又不能由趙誠銘對沐家開口,否則天下人必定會非議他卸磨殺驢;必須得是沐家主動、自愿上繳這支府兵,雙方才能下了這個臺階。 兩兄妹將這一層關(guān)節(jié)討論通透后,便達成共識了。 “我回去之后就上書給趙誠銘,讓他派人來接手就是,”沐青霜咬了咬牙,壯士斷腕一般,“左右金鳳山也不是非要姓沐的人才守得住,只要領(lǐng)軍之人得當,誰守都一樣?!?/br> 沐青演也是這個意思。“那金鳳山,沐家守了幾百年了,如今既有人愿接這擔子,對咱們來說也不是壞事。” 以往利州不受中原朝廷重視,不派兵不撥糧的,沐家才只能默默擔起這重責。 如今中原各方都已明白利州有多重要,在守衛(wèi)金鳳山這事上自也會像沐家從前那樣竭盡全力。 沐青霜點點頭:“那,接下來又怎么做呢?循化家中該作何安排?”整個沐家該何去何從? “這些日子我被困在這里,閑來無事就琢磨了許多,”沐青演笑了笑,“也與趙絮談過幾回……” 他頓了頓,神情嚴肅地看向沐青霜:“萱兒,咱們家只有在此時進鎬京,才有活路?!?/br> 利州易守難攻,要兵有兵,要糧有糧,想要舉兵起事實在太容易。而沐家在利州跟土皇帝沒兩樣,這對中原朝堂來說無疑是巨大隱患。 前朝覆亡正是起于各地豪強裂土為政的野心,這個教訓太慘重,無論是將來的朝廷還是普通百姓,都不會希望再重蹈覆轍。 說穿了,朝廷早晚是要打壓沐家的,這回正好沐武岱的事撞刀口上,趙誠銘便趁勢提前開始剪除沐家羽翼罷了。 待來年新朝建制,大局一穩(wěn),凡有實力再度形成割據(jù)的勢力都不可避免要被打壓;若沐家能在此時主動放棄利州,自覺進入鎬京待在趙誠銘的眼皮子底下,倒還占了個先機。 如此一來,就算沐家將來不能像在利州那樣呼風喚雨,至少還能在朝堂上小有一席之地。 沐青霜慢慢放下手中半涼的茶杯,怔怔舉目:“舉家全遷?” 其實這些日子她想過許多,沐青演所說的這個事并沒有超出她的預料??烧嬲媛牭姐迩嘌菡f出來后,她心中還是有百感交集的悶痛。 故土難離,換誰都一樣。 “至少本家的人得全遷,這樣趙誠銘才會徹底放心。爹這些年的許多布局謀算,大致也是這個意思。” 無論如何,沐家這二十年為復國做出的貢獻是路人皆知的,等到開春后趙誠銘正式登上大位,不管他心里怎么想,明面上該給沐家的封賞他不敢漏。 “哪怕最終三司會審坐實了爹的罪名,沐家的貢獻卻是誰也抹不了的,我和爹在中原戰(zhàn)場上流過的血誰也擦不去,”沐青演苦澀一笑,“只要我還在,沐家總不至于立刻就倒了。” 突然離了自家根基所在,元氣大傷是肯定的,但只要能保住一家人齊齊整整,在朝堂上稍有立足之地,那總還有東山再起的希望。 “沐家到你我這一輩,都只看得到利州那方寸之地,眼界格局還是小了,這回才會被人打了個措手不及、無力招架,只能投子認負。此番舉家遷居鎬京,小孩子們也有機會看到更廣闊的山河,對他們來說是好事?!?/br> 沐青演看著落寞的meimei,放軟了聲氣寬慰道。 沐青霜強打起精神,點點頭:“是這個道理。沐家沒出過廢物,哪怕進了鎬京要從頭再來,小的們將來也一定能闖出更大的名堂?!?/br> **** 返回利州的途中,沐青霜一直趴在車窗邊,靜靜地看著沿途的一草一木。 眼前倏忽掠過的一切看起來與利州差別不大,可她心中總是沒有實感。 她長到二十歲,這才是第一次出利州道,中原,對她來說還是太陌生了。 不知為何,她忽然想起十六歲那年離開講武堂的前夜,她和同窗們在赫山的河畔,對著穹頂明月期許過自己將來的模樣。 那時的她很清楚,自己的將來就是接掌沐家暗部府兵,在金鳳山中不為人知地守護著利州,成為俯仰無愧的沐小將軍。 可這一次,她想不出,進了鎬京之后的沐青霜,會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 以往的沐大小姐行事無畏無懼,什么樣的場面都敢闖,什么狂妄事都敢做,什么都輸?shù)闷?,什么都放得下,是因為她知道,自己背后就是循化沐家那高高的門楣、煊赫數(shù)百年的盛名大勢。 她是利州地界上最有底氣的姑娘,所以她什么都不怕。 可如今沐家已到不得不斷臂求生的地步,將來進了鎬京,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有從前的風光。 那時的沐青霜,會是什么樣?或者說,該是什么樣呢? 她不知道。 沐青霜安靜地垂下眼簾,回首就見賀征那飽含憂心的目光。 賀征伸出手去,輕輕握住了她的指尖。 就像跌倒的小孩兒,沒人看見時,自己拍拍灰站起來就能接著笑接著瘋;若正好有親近的人在旁心疼關(guān)切,就會覺得忍不了那痛了。 沐青霜眼前驀地模糊,有淚水無聲洶涌決堤。 她像個無助的稚子一般靠向賀征,揪著他的衣襟,將淚漣漣的臉藏進了他的懷中。 她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這么狼狽。 上陣能殺敵的沐小將軍,在亂軍之中手起刀落取敵首級都不眨眼的沐小將軍,此刻卻極其軟弱地啜泣起來。 “我在想……或許就是因為那年……我與趙旻杠上……家里為了給我出氣,帶著各家與朔南王府鬧了那一場……我們才早早被人盯上……” 賀征本就不是個善言辭的人,此刻當真不知該如何才能真的給予她撫慰。他就是怕她想通這一層后會自責,才一直瞞著她趙旻的事。 小姑娘太機靈了,有時候……不太妙。 他有些笨拙地撫著沐青霜的后腦勺:“早晚的事,不怪你。” 冬日衣衫明明厚重,他卻感覺自己的衣襟前有g(shù)untang濕意,一路灼得他心尖生疼。 “萱兒,別怕,有我在?!?/br> 將來到了鎬京,沒了利州的崇山峻嶺為你屏障,沒了循化大宅的紅墻烏瓦予你蔭庇時,你依然不會一無所有。 有我在,你便仍是那個烈烈飛揚的沐小將軍。 第37章 沒頭沒腦地哭過這么一場后,沐青霜心中的郁氣散了許多,整個人漸漸緩和下來。 二十歲了,剛剛好的年紀,遇到難處時會哭,無計可施時也只得認輸,但不會垮,扛得住事的。 既眼下形勢迫人,先輩傳下來的東西明顯是守不住了,再自責回溯過往對錯也于事無補,好好打算一下將來在鎬京該當如何才是最重要的。 所謂豪強大族的驕傲,便是風光時敢極盡張揚,式微時也能隱忍蟄伏。 畢竟,先輩傳下來的煊赫叫做“祖蔭”,自己掙出的輝煌才叫“功業(yè)”。沐家兒女個個有骨頭的,總歸能重新?lián)纹鸺议T榮光的。 鎮(zhèn)定下來后,沐青霜這才想起自己躲在賀征的懷里哭,似乎不大合適。 她周身僵住,訕訕瞪著眼前寬厚的胸膛,尷尬得頭皮繃緊,當下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就在她進退不得時,賀征似乎笑了一下,胸腔輕震。 沐青霜面上乍熱,莫名覺得他仿佛在嘲笑自己,于是惱羞成怒地退離他的懷抱,縮到一邊,抬起袖子胡亂擦了擦臉,忿忿嘀咕:“笑什么笑?是個人都有哭的時候?!?/br> 她很想展現(xiàn)出一種“這不過是小事”的舉重若輕,然而才剛哭過的嗓音啞啞綿綿,倒有幾分嬌滴滴嗔惱之感。這讓她心里愈發(fā)別扭,索性閉了嘴,又趴到車窗邊掀起車簾一角假作向外張望。 “我不是嘲笑你,只是覺得……”賀征唇角輕揚,看著她那別扭的后腦勺,“慶幸。” 慶幸這一次你難過無助的時候,我在你身邊。慶幸往后的路,我可以陪著你護著你慢慢走。 沐青霜沒有回頭,只是沉默地看著窗外,神色愈發(fā)平靜和緩。 良久后,她將右手反剪到身后,對他做了個致謝的手勢。 見她緩過來了,賀征心下釋然,將頭抵在身后的車壁上,淡聲調(diào)侃:“哭完就不理人了?我是擦眼淚的巾子?” 他明白,這種時候人的心緒是很容易起伏迂回的,一時斗志滿滿,一時又沮喪低落、胡思亂想,這都是常事,所以他不能放她獨自發(fā)呆。 沐青霜回頭覷他,才被淚水洗過的眸子晶晶亮,眼尾微紅:“你先記賬上,下回你哭的時候,我也……” 這話說到一半,兩人都驀地紅了臉,雙雙瞪大了眼睛。 她也怎么的?也讓他撲在她懷里蹭來蹭去? 賀征察覺自己的目光已開始不可控地從她臉上往下溜,于是忙不迭撇開了頭,板著赧然俊面冷聲道:“天干物燥,慎言?!?/br> 沐青霜猛地扭頭重新看向窗外,再度留給他一個羞憤的后腦勺。 **** 馬車出了欽州城十幾里后,沐青霜忽然發(fā)現(xiàn)后面遠遠有一隊人馬正朝這頭追過來。 她趕忙放下車簾,認真地看向賀征:“好像有人在后……” 話沒說完,車廂門簾被自外撩開,護衛(wèi)對賀征道:“將軍,是趙六公子?!?/br> 趙旻那王八蛋到底想干嘛?沐青霜蹙緊了眉心。 賀征鎮(zhèn)定地對護衛(wèi)頷首,胸有成竹。 護衛(wèi)放下車簾后,馬車行進漸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