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我大概明白了你的意思?！绷_松繼續(xù)說，“你是想利用量子計算機進行窮舉所有的邏輯筆畫，比對兩幅畫之間的作畫邏輯是么？但是這一切的前提是，他們具有層析邏輯分析的基本條件：在可觀測的尺度上擁有不同的畫法，通俗一點來說就是，至少你能看出它們在上色、層次、色彩上的任何差異。這種方法我們已經(jīng)試過了，兩幅畫在層次結構上具有完全一樣的特性。”

    羅松眼里帶上了一點勝利者的笑意，然而緊跟著，他就笑不出來了。

    林水程禮貌地沖他點了點頭：“感謝老師的提議，這也正是我接下來要說的。在ai可識別的尺度上，兩幅畫因為具有完全一樣的層次結構，所以也具有完全一樣的作畫邏輯，所以我將比對降低到了微觀尺度，也就是——分子和原子尺度的比對?！?/br>
    余樊臉色發(fā)白，那一瞬間他搖搖晃晃地甚至有些坐不住，他幾次想要站起來沖出這個禮堂，但是理智和最后的面子把他壓在了座椅上，無法移動半分。

    林水程換了一張打印紙，投影屏上出現(xiàn)了黑白的掃描分子排列結構。

    “這是我所取樣的圓珠筆尖大小的橫截面取樣分子掃描結構，這是對比圖。”

    余樊聽到這里，知道不能再讓這場報告進行下去了，他站起來，再次打斷了林水程的報告：“那你根本沒有玩出什么花樣來，你和我一樣進行了分子層面的比對，只不過可能哪一方的儀器出了問題，導致了你和我之間不同的結果……”

    “不對，老師?！绷炙陶f，“你說的不對。分子級的比對是不可能做出結果的，因為我反復做過了，這兩幅畫作的相似尺度就是納米級別的，它們在納米尺度上依然表現(xiàn)出雷同的特性。”

    大廳中瞬間寂然無聲。

    林水程掃視臺下人一眼，下邊的人神態(tài)各異。

    他錯過了余樊的報告，不清楚這種異常情況的來源來自哪里，他只是繼續(xù)說：“大家可以比對一下，我將兩張分子排列圖進行了重疊，重合率在98%以上，并且其中沒有標志性的分子結構，可以讓我們區(qū)分出十五世紀的畫作和新制造出的贗品?！?/br>
    一片沉默。

    所有人都清楚他這句話意味著什么。

    “那么你的結果和余樊教授是相反的?！睏钌瓴辶艘痪湓?，點出了這一點。“剛剛余樊教授說，他在分子結構中發(fā)現(xiàn)了變形的小分子蛋白質結構，識別過后認為是油畫顏料中加入的蛋彩（egg tempera）分解所導致的，而這個結構是另一幅畫中所沒有的。不知道你或者余樊教授是否可以解釋一下？”

    余樊騎虎難下，一口咬定：“是這樣不錯，顏料成分檢測時，的確是都發(fā)現(xiàn)了蛋彩成分，但是a中的蛋白質結構是完整穩(wěn)定的新結構，另一幅畫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分解現(xiàn)象。只有十五世紀的油畫才會出現(xiàn)這種分解情況，我正是因此才判定b是真品。如果你所檢測的和我不同，那么就是機器出了問題?！?/br>
    傅雪這時候也急眼了：“我們的器材不可能出現(xiàn)問題！”

    “是啊?！睏钌暝谂赃吢朴蒲a了一句，“從來都只聽說過成像不清晰，掃描不完整的情況，就算器材出再大的問題，怎么可能無中生有呢？對于蛋彩小分子的結構，我存懷疑態(tài)度，如果可以，我希望看一看兩邊的分子級別掃描結果對比?！?/br>
    林水程說：“明白。事實上，蛋彩結構我也發(fā)現(xiàn)了，但是我這邊的檢測結果顯示，兩邊的蛋彩結構依然雷同，并沒有出現(xiàn)余樊教授所說的情況?！?/br>
    他迅速翻找了一下，抽出了幾張后，用記號筆圈出圖畫中的分子結構：“就是這里了，兩邊的呈現(xiàn)高度相似性，并且都是近似分解狀態(tài)的小分子蛋白，兩幅畫的蛋彩特性是一致的?！?/br>
    兩邊數(shù)據(jù)出現(xiàn)了明顯的問題，一時間僵持不下。

    余樊冷汗已經(jīng)浸透了全身。

    七處處長肖絕站起來：“這樣，小林情況緊急，資料是打印下來的，我現(xiàn)在讓人從七處把掃描原文件傳過來，很快。余樊教授那邊也請把源文件傳一下，耽誤大家一些時間，小林你也稍安勿躁。大家應該都沒有意見吧？”

    林水程點了點頭。

    也就在這個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坐在肖絕后邊角落里的楊之為。

    楊之為并未看向他，他依然在和楊申小聲討論著什么。

    林水程怔了一下。

    他從實驗室出來時聯(lián)系的是楊申教授幫忙請假延遲，他完全沒想到這個時候，到場的還會有他的老師。

    傅雪立刻打電話安排——事情到了如今，已經(jīng)不是他們群里的打賭或者針對林水程的問題，而是真真正正的被余樊反咬了一口器材問題！

    他們揚風科技是新興的科技設備產(chǎn)業(yè)，剛剛在星城站穩(wěn)腳跟，絕對不能在禾木雅和七處面前出現(xiàn)這種問題！

    八分鐘后，七處的資料傳了過來，電腦上呈現(xiàn)出來兩次橫截面掃描的對比結構。

    林水程手動放大，定格到兩邊的小分子蛋白結構上。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兩邊具有高度相似的小分子結構。

    另一邊，傅雪也拿到了余樊進行掃描的原始數(shù)據(jù)——不知道是否巧合，余樊的幻燈片中并沒有給出詳細的對比圖。

    現(xiàn)在揚風科技的掃描圖也上傳了出來，傅雪cao作放大尋找了一下，兩邊比對，結果一目了然。

    并沒有什么明顯的區(qū)別，兩幅畫在分子級別依然是雷同的，林水程是正確的！

    余樊數(shù)據(jù)造假！

    “余老師是否需要解釋一下？”楊申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余樊面色慘白，嘴唇抖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連羅松、沈追這些人都沉默了。

    “不……不可能，你不可能證明出來?！庇喾偷靥а劭聪蛄炙蹋曇粲行╊澏?，他頗有一點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你不可能證明出來，就算你再做到原子級別的鑒別對比，那又有什么用呢！你根本沒有原子尺度的真品信息！這是一個無解的問題！”

    “我可以，余老師?！绷炙涛⑽㈩h首，“分子級別的比對之后，我接著做了原子級別的比對。誠然我沒有真品在原子尺度的信息，但是我依然可以判斷。這就要回到我一開始提到的，四筆畫一個笑臉的問題?！?/br>
    林水程轉身在黑板上的小臉上面，重新畫了兩個房子。

    “犯罪集團使用了原子堆砌進行完全的復制，就像找來了完全相同的積木，來堆出一個一模一樣的房子?！?/br>
    “在目前已知的尺度上，我們無法做出任何判斷，無法找出任何可以被利用的細節(jié)。但是它們背后的人不是——因為我們已經(jīng)找到了一個鑰匙，這個鑰匙不在真品上，而是在贗品身上?！?/br>
    林水程停頓了一下，而后說：“原子堆砌，普遍意義上認為，這是利用原子探針把目標原子像砌磚一樣一塊一塊地堆起來的技術。但其實其中涉及多種復雜的催化反應，整個反應過程需要在黑箱中同時進行，所有的催化、合成反應，必須通過數(shù)字反應并控制。因為尺度精確到原子級別，這樣的反應可以做到完全去誤差，也就是完全轉化為數(shù)字與反應方程式的過程?！?/br>
    “犯罪集團一定熟悉整個反應，并且通過計算機進行了嚴格精密的比對計算。對方拿到了積木，堆出了這個房子，然而他們搭建所使用的磚瓦越多，我們就越能判斷，他們使用了怎樣的粘合劑——也就是反應催化劑，他們搭建的順序是怎樣的?！?/br>
    林水程說：“目前已知的最常用的催化反應已經(jīng)固定，這種固定是不可打破的，原子與原子間的粘合催化，就像人們普遍使用水泥砌磚頭一樣無法打破。一個積木房子，一個人習慣從地基開始搭建，另一個人習慣從左到右搭建，這就是差別。通過掃描出來的幾種原子類型，我們可以逆推對方為了達成這樣的堆砌效果，會如何去組合這樣的反應，如何設計分布不同的原子——也就是，窮舉?！?/br>
    這兩個字說出來的時候，在場眾人都微微一震。

    所有人都理解了他當初所說的“量子計算手段”是什么意思。

    通過窮舉，找到仿制品應該擁有的獨一無二的堆砌手法，再將之與兩幅畫進行比對。

    犯罪集團將贗品做到了原子級別，自信這個尺度下缺乏信息對比，沒有任何人能夠識別出真正的畫。

    可他們卻沒想到，暴露自己的恰恰是精細入微的原子排列技術本身！

    “只要有一種窮舉結果對應上真實的掃描圖像，那么它就是贗品。因為十五世紀的畫，不可能完美呈現(xiàn)出原子催化堆砌后的排列情況，這就是它們的差異中所具有的那個有價值的比對信息，也是我們在原子尺度上缺失的那個條件。”

    也是“耳朵稍微大一點的是哥哥還是弟弟”，這個關鍵的邏輯。

    林水程快速地翻動著手里的打印紙，隨后淡淡地說：“事實上，涉及的反應越復雜，越有利于縮小窮舉范圍。量子計算機十五秒就把結果跑出來了，我錄入了a和b的橫截面原子信息，量子計算機顯示結果，a的原子排列是現(xiàn)有技術無法達到的。而b的排列方式，具有唯一一種可行的人工原子堆砌方式，反應式和催化反應都是完全確定的。為了確保結果的準確性，我反復運算了七次，每次都顯示一樣的結果。所以我有理由認為，這就是最終的結果。”

    那一系列的反應密密麻麻地用掉了五十頁紙。

    林水程放下手中的材料，低聲說：“我的報告到這里為止，我為我今天的遲到表示抱歉，并愿意為此承擔一切責任。謝謝各位老師與領導，也感謝楊之為老師、許空老師在鑒定過程中給予我的意見和幫助?！?/br>
    大廳在長久的沉默之后，楊之為首先站起來鼓掌，其他人也紛紛起立鼓掌，熱烈的掌聲如同海浪，層層疊疊爆發(fā)、沖擊開來，讓人頭暈目眩。

    這是真正精彩絕倫、無懈可擊的報告。

    林水程這次鑒定報告中直接涉及了原子堆砌、ai神經(jīng)網(wǎng)絡算法、量子計算等專業(yè)領域，已經(jīng)不用人說多難，單單他在報告中展現(xiàn)的，已經(jīng)能夠讓人窺見他努力背后的巨大冰山。

    楊之為低聲說：“量子計算機窮舉十五秒，聽起來很簡單，但是他自己要手動錄入現(xiàn)階段科技水平下所有的催化反應和原子信息，打錯一個數(shù)字都要全部重來，這是海量的錄入篩選和資料偵查?！?/br>
    楊申說：“他已經(jīng)是個非常優(yōu)秀的量子分析師了?；瘜W倒是也沒忘。”

    禾木雅也起身鼓掌，只有余樊面色灰敗地癱倒在椅子上，久久無法站起來。

    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中，林水程用手支撐著桌面，借此努力讓自己不要倒下去——連續(xù)七天的加班加點，做夢都是兩幅畫的堅定對比，已經(jīng)嚴重摧毀了他的精神。

    他在七處的最后三天，總共睡眠時間不超過三個小時，全部都是直接趴著睡在量子計算機電腦前。

    窮舉是唯一可行的路，盡管他一次又一次地從噩夢中驚醒，從目眩神搖中睜大帶著血絲的眼睛，看見量子計算機一次一次跑出錯誤結果，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地尋找、核對一個正負號上可能出現(xiàn)的錯誤，他依然相信量子計算機可以幫他還原出當時的場景。

    人類的行為可以被測算，人類的習慣可以化作數(shù)字，即使作弊到微觀級別，依然能夠留下蛛絲馬跡，世間沒有任何意外產(chǎn)生，正如同不會有兩幅一模一樣的畫，沒有他找不到的解。

    在潮水般涌來的眩暈中，林水程又看到了那只巨大的蝴蝶，它從鏡子的迷宮前翩然掠過，而他追逐在后面，成為雙刃為足，雙刀作翼的法師，他聽見一個聲音告訴他一句話，他忘了在哪里聽過，也忘了那是誰說的，聲音和詭譎的童謠一起響起，拉扯著他眼前的世界。

    “小小蝴蝶小小花，快快樂樂來玩耍，一個開在春風里，一個飛在陽光下。兩個朋友在一起，兩個名字不分家……好聽嗎？”

    “小林啊，更多時候，蝴蝶就是蝴蝶，會飛的那種，不是每一只蝴蝶都會引起風暴。”

    他心里說，可是這個世界上并沒有意外。

    幻覺中的自己跟著蝴蝶一起墜落，那把巨大的、青色的刀刃閃著寒冷的光芒。蝴蝶的翅膀光滑無比，他在倒影中看見了林望的影子，他笑著摸了摸他的頭，林等揮舞著木刀神氣活現(xiàn)地叫他哥哥，車禍時的漫天火光，看見了碼頭昏黃帶血的落日，看見他從小到大曾經(jīng)失去過的一切。

    他想，這怎么可以？

    他要找的就是那只蝴蝶，無論找多久，無論它飛到哪里，他都要把它找出來。

    然后殺死它。

    刀刃揮出，蝴蝶一分為二，濺了他滿臉的血跡。

    蝴蝶墜落，他跟著墜落下去，在風里直直地墜落下去，失重感襲來，林水程死命抓住演講臺的一角，但是緊跟著，他感覺自己快要無法控制地散開了。

    崩散，毀滅，就像飛出去的一堆原子，在黑暗的宇宙中飄浮。

    韓荒首先發(fā)現(xiàn)不對勁：“林水程！林水程臉色不對！來人快來人扶著他！”

    他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扶住搖搖欲墜的林水程，只能聽見眼前人夢一樣的囈語：“救救我……”

    第30章

    林水程只是踉蹌了一下，韓荒扶住他后，他很快站穩(wěn)了，垂下眼睛說：“我沒事，謝謝你。”

    其他人看到這邊的動靜，也都站了起來，楊之為跑得最快，上手就架著林水程一條胳膊，招呼韓荒往外抬：“同學，幫我?guī)ツ銈儗W校醫(yī)務室，他這個情況是過勞和低血糖。”

    學生會干員也趕緊接了一杯溫水過來，讓林水程。林水程喝了幾口之后直接反胃嗆住了，有些痛苦地往下蹲去，但是被楊之為拉住了：“別蹲，站著，站一會兒?！?/br>
    韓荒當機立斷，直接蹲下來說：“扶他到我背上來，我直接背他過去，我開車帶他！”

    他背著林水程一路狂奔。

    星大加強了安防排查，所有人的車都沒能開進來，但是他的小電瓶車卻在這個時候發(fā)揮了關鍵作用，一堆人都跳上了電瓶車后座。韓荒在前面開車，干員在后面謹慎地扶著林水程，偷偷打量了一下車上的人：楊之為，楊申，七處處長肖絕，院長沈追，還有一個禾木雅身邊的保鏢，以及最后跟著爬上來的警務處副科長董朔夜。

    真他x的是個豪華陣容?。?/br>
    干員瑟瑟發(fā)抖，一路扶著林水程不敢說話。楊申隨身帶了薄荷糖，先給林水程含著了。到了校醫(yī)院醫(yī)生一檢查，是過勞和疲憊引起的低血糖，需要臥床休息，最重要的是睡一覺。

    校醫(yī)院給開了兩粒護肝藥，之后給林水程掛生理鹽水和營養(yǎng)液，叮囑林水程好好睡一覺。

    林水程被安置在病房里，形容疲憊，精神也處在搖搖欲墜的邊緣。

    楊之為進來看他，低聲說：“小林?！?/br>
    林水程也叫他：“老師?！?/br>
    “你做完了報告，我看到了，很漂亮。你好好休息，剩下的事情就不用你cao心了。大人的事情有大人做，你們小孩子不要摻和?！睏钪疄檎f，“我還趕行程，過來看你一眼，先走了?！?/br>
    林水程點了點頭。

    即使他已經(jīng)研一了，楊之為仍然保留著叫他“孩子”的習慣。

    他知道楊之為指的是院系里的這些事。

    事實上，無論今天站上去的是他還是其他人，楊之為都會過來，因為這是涉及到他們學派之間的對峙與較量，舊歐洲分部勢力和舊北美分部學派的不同。許空生病休養(yǎng)，他們都不可能放任自己的學生上去孤軍奮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