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jié)
罷了, 罷了, 且這么著吧。 然而此刻,卻突然有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閃在眼前! 張宋二人一時無話, 不是不想說,而是腦袋里瞬間空白,什么都說不出來。 雙耳嗡嗡作響, 心臟狂跳不已,喉頭發(fā)緊發(fā)干, 腸胃抽搐, 竟有點想嘔吐了…… 展鸰和席桐也不著急, 安安靜靜的吃著茶等他們反應(yīng)。 室內(nèi)迅速安靜下來,只剩下紅泥火爐中一點炭火小心燃燒的細微響動。 火爐上的茶壺內(nèi)已然開始翻滾, 白色的水汽呼哧呼哧冒出來,將茶壺蓋頂?shù)囊活嵰活嵉?,磕的嚓嚓作響?/br> 忽然,爐中一塊炭啪的一聲爆裂開來,不大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屋子里卻格外刺耳,瞬間將兩位道長飛到九霄云外的思緒拉了回來。 “失態(tài)了?!?/br> 兩位道長都有些不大好意思的道。 展鸰和席桐也不見怪,只是重復(fù)了剛才的問題:“兩位道長以為如何?” 張宋二人對視一眼,張了張嘴,一開口卻問了句貌似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話:“其實此事……二位緣何特地前來告知?” 就見對面兩人一怔,齊齊發(fā)笑,眼神真摯,便如閑話家常一般順理成章的道:“理當(dāng)如此?!?/br> 要不是人家無私的提供了蒸餾器,他們還不知怎么下手呢! 張宋兩位道長聞言俱是面上泛紅,覺得自己果然是被狂喜沖昏頭腦,竟問了這等孟浪的問題,又作揖賠禮。 實在不能怪他們失態(tài)。 “理當(dāng)如此”,這四字說來容易,可背后代表的卻是將近在咫尺的滔天巨利與人分享! 莫說后頭能治病救人的什么酒精的,單是這烈酒,只怕就夠造就一方新興的豪商巨賈。功名利祿,世人所追求的一切皆觸手可得!他們已然是不理世事了,而對方又與本地父母官交好,即便將買賣轟轟烈烈的做起來,他們這些個沒落道士也不能怎么樣…… 等眾人心情慢慢平靜下來,席桐又將自己和展鸰商量過后的計劃說了一遍,“……屆時朝廷必然會在軍中大力推廣,民間也會有無數(shù)百姓受益,當(dāng)真是功德無量的好事?!?/br> 張道長和宋道長齊齊念了句“福生無量天尊”,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臉上不免又浮現(xiàn)出一點喜色和向往,腦海中也不自覺幻想著來日清宵觀揚名天下的熱鬧場面。 “兩位居士思慮甚是周全,”張道長到底老成些,率先道,“我?guī)熜值芏藢嵲跊]什么好說的了?!?/br> 清宵觀上下都不是特別擅長謀劃,他們師兄弟倆已然算是矮子里頭拔高個兒,如今連他們都覺得可行,想來其他幾位同門也必然沒有意見的。 兩人忍不住開始想象起來: 嗯,若是回頭有了銀子,必定要多挑選些個好弟子進來,也要多置辦幾畝田地,種些個瓜果菜蔬……對了,觀內(nèi)外坍塌的屋子、墻壁也得好好翻修一回,另那些斑駁褪色的造像也需重新粉刷、炸過…… 事情進展順利,展鸰和席桐都很高興,不過接下來他們想說的,卻是另一個很可能犯忌諱,但是又不得不說的問題:煉丹。 “恕我們冒昧,”展鸰正色道,“除此之外,若想將此事完好的推行開來,有一件事,還需兩位道長務(wù)必應(yīng)允?!?/br> 自打認識以來,這位道友都甚是和氣,時常掛著笑臉兒,何曾有過這般嚴肅的模樣?張宋二人也不覺跟著緊張起來,肅容道:“道友但說無妨?!?/br> 道教復(fù)興之日近在眼前,就是要了他們的命去也在所不惜,哪兒還有什么不能應(yīng)允的? “煉丹一事,可否就此罷手?” 老實說,來之前展鸰和席桐就此事商議了許久,也曾模擬了無數(shù)種對方可能給出的反應(yīng),只以為準(zhǔn)備充分,可等真正說出口的時候,還是難免有點忐忑,生怕一江水都喝了,只剩下眼前這一瓢灌不下去。 自古以來,煉丹就是道教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甚至一度成為道教的代名詞,無數(shù)人為了追求傳說中那虛無縹緲,在他們看來根本就不靠譜的長生不老而前赴后繼,犧牲無數(shù)人力物力和財力,瘋狂鉆研。 最后長生不老沒實現(xiàn)不說,倒是平添許多冤魂,實在不值。 而在煉丹過程中,委實誕生了不少偉大的發(fā)明和成就,竟大都無人問津,當(dāng)真是本末倒置了。 消毒酒精等一系列產(chǎn)品想順利推廣,勢必需要借助朝廷和官府的力量,這里頭的水實在太深了,深的展鸰和席桐都不愿意去想,所以一開始就打算把這些最叫人頭痛的關(guān)節(jié)推給諸清懷…… 尤其涉及到宗教,誰也不能保證后頭會不會被有心人或是統(tǒng)治者利用,若到那時再興起煉丹之風(fēng),只怕難逃流血漂櫓的結(jié)局,這絕不可能是他們之中任何一個人想看到的。 這會兒輪到展鸰的心砰砰狂跳了,生怕聽到什么不一樣的聲音。 “善。” 她才剛說完,張宋兩位道長就異口同聲的出了聲,一點兒沒有想象中的猶豫。 “啥?”展鸰和席桐都不自覺眨了眨眼睛。 宋道長有點羞澀的搔了搔腦袋,擺弄著自己因常年觸碰丹爐而被熏得黑黃的手指道,“咳,不瞞兩位居士,其實這兩年我同師兄,咳咳,也漸漸覺得這煉丹一道,不大靠得住……” 張道長的眼神也有些飄忽,清了清嗓子才接下去,“只是祖師……師祖、師父他老人家,還有我們前頭那些年都在煉丹,若是驟然停了,這一時半會兒的,還真不知該做些什么才好?!?/br> 誠然,長生不老具有天然的誘惑力和吸引力,自古以來都沒有幾個人抗拒的了,可要命的是,沒人成功??! 都說張道陵他老人家?guī)е茏觽冿w升成仙了,可誰親眼見過?流傳至今的,也不過是些個話本之流,開口閉口都是“人家說”“有人說”“某村婦曾見”“某農(nóng)夫曾見”,可這個“人家”“某”到底是誰?若果然有跡可循,難道還能找不出來嗎?就算本人死了,后代還在吧? 說的再俗一點兒,若張祖師爺他老人家果然羽化升仙,眼見著這些個徒子徒孫落魄致斯,自己的教派給人排擠致斯,他真能眼睜睜看著不管嗎? 前些年遇著天災(zāi),清宵觀種的菜和糧食都干死了,一群道士餓的面黃肌瘦,風(fēng)大點都不敢出門,生怕給吹斷了。一群人幾次昏死過去,咋沒見著他老人家顯現(xiàn)神通,給口干糧吃?那都是樹葉子就水硬撐過來的! 隔壁山頭上那群禿廝講究今生受苦、來世享福,可他們求的是長生,一輩子都好!今生都快活不下去了,誰顧得來百年之后? 道教為何凋敝至今?最直接的打擊之一就來源于前朝幾個道士癡迷煉丹,還一個勁兒的往皇宮內(nèi)院鉆,結(jié)果就把好好一個皇帝給毒死了。朝野震動,太后和新帝大怒,一夜之間燒毀京城內(nèi)外道觀三百余間,屠殺道士數(shù)千,流的血把幾座山都染紅了,聽說如今開的花都是血紅血紅的,味兒都腥氣! 打那之后,煉丹術(shù)雖然依舊存在,可很有點茍延殘喘的意思,誰也不敢放在明面上提。且大家都吃一塹長一智,即便煉出點什么東西,也不敢輕易給人吃,先拿著雞鴨豬羊的喂了,若是死了,就再改;若是沒死……當(dāng)然,迄今為止就沒有活下來的。 于是張宋二人越煉越懷疑人生: 師父在世的時候也說過,他們二人是數(shù)十年難得一見的天資出眾,沒道理二十多年了毫無進展??! 退一萬步說,即便他們不成,難道前頭一百多年,成千上萬的同道也都不成么? 便是個瞎貓也該碰著死耗子了,如何他們就是不行呢? 直到有一天,宋道長忽然鬼使神差的提出了一個大膽的假設(shè):“或許不是人不行,而是這條路本身……就有問題呢?” 誰都沒敢細想…… “前車之鑒,后車之覆,旁的本事沒有,好歹輕重還是曉得的?!睆埖篱L笑道,“若果然日后有旁的出路,煉不煉丹的也沒什么要緊?!?/br> 前朝道教幾近覆滅的血的教訓(xùn)還歷歷在目,如今誰還敢胡亂吃什么丹藥?尤其是那些皇室權(quán)貴人家,越發(fā)惜命,在他們跟前提都不敢提的。 這兩位道長……倒是實在的很。 展鸰和席桐交換下眼神,忽然就有點兒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虧他們還慎而又慎,合著人家根本就是“既然別的什么都做不了,也只好先湊合著煉丹”的想法! 這就好比考生連續(xù)突擊,將那些個奧數(shù)集錦上的題目都背的滾瓜爛熟,誰知到了考場打開卷子一看:一年有幾個季節(jié)? 最大的問題以一種最意想不到的方式解決,雖然無語,可到底皆大歡喜。 于是四人徹底放松,先暢想了下來日風(fēng)光,又胡亂說些閑話。 “煉丹本不是什么好玩的,”展鸰又補充道,“可若是小心些也沒甚要緊,只別往嘴里送就是了。” 科研還是要的,總不好因噎廢食,若是好好弄,沒準(zhǔn)兒日后還能出個震驚中外的科學(xué)家、化學(xué)家啥的。 “道友說的是,”宋道長笑呵呵點頭,“說來本觀做的那些個驅(qū)蟲丸、避暑丸等都甚好,本錢不多,也無甚風(fēng)險。” 煉丹的人基本上都具備一點基礎(chǔ)的醫(yī)學(xué)知識,大多會做點丸藥,只要不強行另辟蹊徑,還是值得信任的。 張宋二人如今感激他們更到了十二分,硬拉著留了午飯。今兒展鸰他們也不是空手來的,就順便將那一小筐粽子蒸上。 張道長就笑,“倒是又占了兩位道友的便宜?!?/br> 說句實話,自打認識了這兩位道友,前景如何暫且不論,清宵觀上下的伙食倒是改善不少,那幾個小道士瞧著都胖了…… 展鸰也笑,“不值什么,之前你們給的那些山貨甚好,我用它們做的核桃板糖和栗子酥,叫人送了來,你們吃著還好么?” 宋道長點頭,“甚好,香甜得很,道友費心了。” 觀中日子清苦,莫說甜,就連油花都不常見的,耗子都知道在這里找不出果腹的東西,已經(jīng)許久不見了。 月初這位道友叫人送來好些個糖果點心,眾人都甚是感激。先去先人和祖師爺跟前供奉了,然后按人頭分了一點兒,幾個小的多分,都是算著日子吃的。 張道長又給幾個人倒了茶,也是歡喜的壞了,不由得突發(fā)奇想的問道:“那若是我二人鬼迷心竅,非要煉丹求長生呢?” 話音剛落,就見對面兩位道友齊齊抬頭看過來,眼神說不出的銳利復(fù)雜,如同利劍一般激射而出。 也不知怎的,張宋二人忽然打了個哆嗦,覺得脊梁骨有些莫名的寒意。 席桐收回視線,垂了眼睛,盯著茶水表面泛起的細小漣漪幽幽道:“你們不會想知道的。” 任何一種行為都具有兩面性,煉丹也不例外。這事兒本質(zhì)上是科研,cao作的好了,自然能極大地促進科技發(fā)展,改善民生;可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便成了殺人利器。 今兒他們兩個來,本也是做了兩手準(zhǔn)備。 若是清宵觀的道士們同意放棄煉丹,只專注于科研也就罷了,可若一意孤行,想借此為踏板大肆宣揚什么長生不老之術(shù)……哪怕是為了自保呢,他們也少不得先下手為強,將危險的苗頭提前扼殺在搖籃里。 張宋兩位道長又齊齊抖了一抖,笑容有點僵硬,只是干笑,“哈哈,哈哈哈,道友說笑了。” 既然他們說是說笑,那么展鸰和席桐還真就默契十足的抬起頭沖他們笑了,只是那笑容……怎么看著都有點兒瘆得慌。 張道長和宋道長對視一眼,都同時決定再也不提此事。 不提不提,就當(dāng)壓根兒沒這個環(huán)節(jié)…… 四人默契的轉(zhuǎn)移話題,挑著些個無足輕重的事兒說了會兒話,又去院子里欣賞了那幾棵樹,宋道長還親自給他們指了當(dāng)年被扒皮充饑,卻又奇跡一般活下來的“功臣”,然后就去吃飯了。 飯后,兩位道長照樣送出門來,依依惜別的模樣比前幾回更加真誠數(shù)倍,展鸰和席桐迎著微微偏西的日頭,一身輕松的踏上回城。 經(jīng)過青龍寺所在的山頭時,二人不約而同的放慢速度,懷著極其復(fù)雜的心情多瞧了那上頭的煙火鼎盛。 或許要不了多久,這一家獨大的局面便會被改變,類似的香火和人氣,也同樣會在另一座山頭出現(xiàn)…… 山上清凈的很,去了大半天,除了那幾個道士再也沒見著旁人,可才進城門,耳邊便忽的響起來熱熱鬧鬧的人聲,撲面而來的都是煙火氣兒。 展鸰不由得扭頭看了一眼,那城門巍峨佇立,上頭石磚縫里很有點斑駁的青苔,也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歲月磋磨。 僅僅一道石門而已,便隔開了兩個世界。 城內(nèi)雜亂人多,不便騎馬,兩人便牽馬步行。 席桐問她,“直接家去嗎?” 展鸰笑著搖搖頭,“最近忙得很,竟是許久沒出來了,難得只有我們兩個,逛逛再去吧?!?/br> 快結(jié)婚的人了,如今還沒怎么正經(jīng)約過會呢。 想來,其實他們兩個人獨處的時間真的不少了,可但凡有這樣的機會,基本上都是九死一生的情況,哪兒有什么旖旎?便是努力回憶起來,似乎也都是叫人腎上腺素激增的場面,哪兒算得上約會? 黃泉州內(nèi)大道很寬,四條主干大道同時可容納四輛四駕馬車并行,兩人便一手牽著韁繩,空出一只手拉著,慢悠悠逛起來。 如今春日融融,草木繁茂,道路兩旁排水溝前頭的樹都長得郁郁蔥蔥,很是喜人。樹根兒旁邊還有不少雜草野花,都拼命向上生長著,一朵兩朵燦爛嬌艷,雖不似牡丹芍藥那般雍容,也不像蘭花等名貴花種般嬌貴,可自有一股風(fēng)格,瞧著便令人舒暢。 這會兒好些瓜果蔬菜也都開始熟了,路邊不少攤主正在努力叫賣,展鸰就道:“最近鐵柱他們好似種了不少菜蔬,等到了夏秋,咱們也不必急著買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