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大夫把脈診放入醫(yī)箱，笑道，“上次診脈就覺著有些像，月份太淺，不好確定，這回確定無疑，恭喜老夫人，夫人是喜脈?！?/br>
    聞太太喜悅非常，送走溫大夫后就去給菩薩上了三柱香。褚韶華盯著自己的小腹，“這委實想不到，竟然又有了。”

    “你們正年輕，我就盼著哪?！?/br>
    “我也盼著，去年我就想再生一個，一直沒消息，我以為都生不出來了，沒想到就有了?！?/br>
    “莫說那些不吉利的話，四五十歲懷孕都有的是，你這才什么年紀?！甭勌残︻侀_，圍著褚韶華噓寒問暖，“累不累，要不要再去睡會兒？”

    “累是不累，就是很困。”

    “趕緊去睡會兒吧，上個月精力充沛到反常，應(yīng)該就是有身孕的緣故。”

    小聞韶現(xiàn)在特愛摻和事兒，他坐在mama身邊，翹著兩只小短腿晃啊晃，仰著小胖脖子小胖臉兒問，“什么叫有身孕？”

    “就是你mama懷了小弟弟呀。”

    小聞韶四下看了又看，眨巴著大眼睛，疑惑地，“小弟弟？小弟弟？”意思是，小弟弟在哪兒呢，沒見到??！

    逗的聞太太哈哈大笑，摟了孫子在懷里，對孫子說，“在你mama肚子里，過八個月就能出來了。我們阿韶要做哥哥了。”

    小聞韶登時大喜，他有jiejie，有哥哥（表哥），就是還沒弟弟，他也沒有做過哥哥。小聞韶跳下祖母的懷抱，站到地上，挺胸抬頭凸肚的問，“那我能管他不？”

    “能，能。做弟弟的要聽哥哥的話呀?！?/br>
    小聞韶更高興了，問，“不能快點嗎？”意思是弟弟不能快點兒出來嗎？

    解答完小聞韶的十萬個為什么，褚韶華又開始打哈欠犯困，聞太太忙讓她去休息，一直把兒媳婦送到臥室，看她躺下，蓋好被子，給在枕邊床頭柜上放好溫水，這才出去。

    小聞韶也要跟mama和弟弟一起睡，聞太太只好給他脫了鞋子塞進被子里，讓他乖乖的，不要吵到mama和小弟弟。

    主人家有喜事，家里傭人也跟著高興。錢嫂子端來一盅溫湯，笑道，“咱們少奶奶可真旺家，這回必得再給老太太添個金孫?！?/br>
    “我瞧著也是，這愛睡覺的勁兒，跟懷阿韶時一模一樣。

    這一回有身孕，褚韶華卻是卯足了勁兒要生個閨女的，她準備很多紅色粉色的衣料子，都是細軟面料，最適合女孩兒用。聞太太就把聞韶出生時穿的衣裳拿出來重新洗曬晾過，這些都是可以再穿的。聞太太還頗是自得的同閨女說，“我就算著你嫂子還得再生，阿韶的衣裳，我一件都沒打發(fā)送人。別看是舊衣裳，都是上好料子，特別綿軟，最適合孩子穿用。孩子穿舊衣好，尤其這舊衣得是那些聰明身體好的孩子的，就更好了。”聰明身體好，當然是指寶貝大孫子聞韶小盆友了。

    不過，褚韶華沒多少心思在生男還是生女上，廣州那里終于傳來消息，汪先生當選為廣州政府最高領(lǐng)袖。

    對于聞家，這不算一個壞消息。但是，不論褚韶華還是聞知秋都不禁想到孫先生當年的處境，孫先生一直是廣州的精神領(lǐng)袖，直到生命的末期，才奪取了廣州的軍事權(quán)利。汪先生與孫先生相同的是，這也是一位文人出身的領(lǐng)袖，那么，汪先生會走上孫先生的前車之鑒嗎？

    褚韶華找出之前收集的汪先生的所有資料，重新細作分析。

    第293章 離別

    姜亞與徐顯結(jié)婚的事并未占據(jù)褚韶華太多精力，孔夫人在汪先生當選為廣州政府主席后就坐船去了廣州，臨別前朋友們自有一番送別。褚韶華懷相已顯，還大著肚子參加了孔夫人的離別酒會，孔夫人挽著她的手，“我說去看你，你倒先來了?！?/br>
    “我這人不知為什么，出來走走反覺心里暢快，要是總叫我在家悶著不成，過不了日子?！瘪疑厝A說，“大姐這一去廣州，不知何時能再見?！?/br>
    “廣州離上海才多少路程，要見面也容易?！?/br>
    “若是巧的話也許過不了三五月就能再見了，要是不巧，離得再近也是白搭。”兩人挽著手坐下，褚韶華道，“大姐要回廣州，我備了些土儀，是我跟我們家那位的一點心意。要擱先前他就來了，胡少帥回了天津，現(xiàn)在這里又在方將軍轄下，他得謹言慎行，我想，我過來是一樣的。還有一箱是給孫夫人的，你們家就是上海，倘是夫人有意，不妨回家小住?！?/br>
    孔夫人道，“你的心意，我一定轉(zhuǎn)達。聞市長那里，也請代我問侯?！?/br>
    褚韶華來得最早，走的最晚。

    第二天一早還親自去送了孔夫人一遭，孔夫人心說，聞市長這是積了哪輩子的大德才娶了褚韶華這么個賢內(nèi)助，為人處事真是令人挑不出半點不是。

    送走孔夫人，褚韶華繼而聽到容揚要出國讀書的消息。

    至于容陳兩家的親事，容揚主動去陳家退了先時舊約。陳家心里很滿意容揚的識趣，陳會長知容揚生意失敗，想拿些錢給容揚也算世交的心意，容揚并未接受。

    容揚有著自己的骨氣。

    容揚隨容臻一起登門拜訪，他如今已出百日重孝，上門不算失禮。雖如今新派人不大講究這些，褚韶華畢竟有身孕在身，小心無大過。

    容揚已經(jīng)剪去辮子，他前額的頭發(fā)應(yīng)是早就開始養(yǎng)了，如今剪成學生樣的短發(fā)，穿一身黑色中山制服，整個人清新俊美，令人眼前一亮。容揚在上海的第一次生意失敗，未有頹色，說起失敗之事也很坦率，“我不是非常了解化妝品的行當，貿(mào)然進入，沒做成也很正常。”

    “你究竟為什么要去做化妝品?。俊币娙輷P主動談及自己的失敗，褚韶華想他心性并不似尋常少年脆弱，便直接問出這個問題。當初容揚來到上海想做生意，褚韶華有意請他進入褚氏商行做事，或者來自己這里擔任助理。容揚卻是拒絕了褚韶華的邀請，從國外進口化妝品機器，做國內(nèi)品牌的化妝品生意。

    容揚修長的十指交插放在膝上，坦白的說，“聽說陳小姐引入了法國的化妝品品牌，風靡上海。我心里對陳小姐非常仰慕，想她可能喜歡化妝品事業(yè)，想借此得到陳小姐的青眼，希望能保住這樁親事?！?/br>
    容揚的嗓音過了變聲期，開始變的清醇好聽，“我先前內(nèi)心發(fā)誓，如果這事能做成功，我就留在上海經(jīng)商。如果失敗，就出國讀書?！?/br>
    看容揚直率中略帶一絲遺憾，以容揚的城府心胸，如今仍露憾色，怕是真的很中意陳家小姐。褚韶華道，“陳小姐的閃發(fā)期已經(jīng)到了，你的閃光期要晚一些。待你學成歸國，才是你真正閃耀的時候，陳家會后悔今日決定?！?/br>
    容揚笑了笑，“我打算先去美國準備大學的入考試，希望將來能學有所成。”

    褚韶華一直很喜歡容揚，“你今天留下吃飯，晚上你姨丈就回家了。我在美國有幾個不錯的朋友，一會兒我把地址寫給你，再給你寫幾封信。窮家富路，在外總是多幾個熟人的好，倘有事更為便宜。”

    容揚笑著道謝，他說，“還有一事。先前褚姨你想留我做事，原是瞧得上我。我那時心思不寧，沒有接受。您生意做得大，在美國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您說一聲。一則也是對我的鍛煉，二則倘真能辦成一二，也能補貼我的學費。”

    褚韶華關(guān)心的問，“經(jīng)濟上有困難么？”

    容臻笑，“容揚還有一些積蓄，盡夠的，但是誰嫌錢多啊。你知道我家以前經(jīng)商的，最喜歡賺錢了?！?/br>
    褚韶華忍俊不禁，晚飯后單獨同容揚談了很久。

    容揚出國，褚韶華送他一箱衣裳一箱書，上船那日，褚韶華與聞知秋親自去碼頭相送。容臻說，“咱們又不是外人，你這大著肚子出來，碼頭上人最多，叫人不放心?！?/br>
    褚韶華習慣性的挺著腰，望向容揚的目光充滿期冀，“希望我家老二以后像容揚，艱難困苦，百折不撓，櫛風沐雨，更增其志?！?/br>
    褚韶華是真的很喜歡容揚，估計就是容揚的親二姨在世，待容揚也沒這樣好。褚韶華不是那種細致到管你吃喝拉撒的長輩，但她會尊重你，欣賞你，明白你，這比任何周全細致都重要。

    容揚一向過于冷淡的內(nèi)心也忍不住波瀾微伏，他抿了抿唇，露出一個極小的微笑。容揚并非不茍言笑之人，那笑卻仿佛冰消雪融、春來大地，又仿佛一幅絕世畫卷忽然生出靈魂，令他本就俊美的面容無比生動起來。容揚說，“我走了?！?/br>
    “去吧，學業(yè)要緊，也要保重身體?！?/br>
    容揚與李伯每人各拎兩個大行禮箱，向巨輪的弦梯走去。很快有船上的服務(wù)生幫著拎行禮，引容揚李伯二人提前登船。容揚在最后一階弦梯上回頭，見他的親人還在看著他，不由會心一笑，朝大家擺擺手，方登上巨輪甲板。那一刻，江風徐徐吹散水面的霧氣，蜿蜒壯闊的黃浦江露出它的真容，極遠處的天邊，一絲明亮刺眼的晨曦飛射而出。

    大家一直看到容揚的身影消失不見，方收回視線。容臻眼中的欣慰幾乎可滿溢而出，很久以前，她對生命與未來那樣的彷徨，她決心離開那個腐朽的家族，她一顆心七上八下的逃到上海后才發(fā)現(xiàn)包袱里有一盒沉甸甸的金條。逃離家族的途中倉惶又驚恐，不然，她該早能發(fā)現(xiàn)那些金子。

    這些金子，比容臻帶出去的珠花首飾更值錢，拿到銀行即便可兌現(xiàn)各國貨幣。容臻就是靠這些金子度過了在上海短暫的停留，買了去美國的船票，甚至，支撐了她剛到美國時語言不通、兩眼茫茫的生活。

    容臻一直想，是誰給我放的金子？

    不可能是下人，下人要是有這種本事，也就不在容家做工了。

    也不可能是大嫂，大嫂那樣唯唯諾諾、軟弱無能，只知討好大哥。

    更不可能是大哥，大哥現(xiàn)在每天會做的事就是打發(fā)人拿出家里的東西到當鋪，換了錢買鴉片。容臻厭惡且鄙視她的兄長！

    容臻在家里關(guān)系最好的就是容揚，她教容揚讀書，決心不能讓侄子和家族一般腐朽下去，這個孩子聰明，有天資，是容家未來的希望。容臻在閨密那里得到什么新文化的書籍，都會偷偷給容揚看，告訴他，外面的還有一個新的世界。

    盡管彼時的容臻也不知那個新世界是什么模樣。

    容臻回國后問過容揚這件事，容揚只是笑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最有可能的就是容揚，可是，容揚彼時年紀尚小，也不過八九歲。他怎么知道她要逃出家去，他又是怎么弄到的那些金子？家里現(xiàn)在還有這些金子，大哥何用典當置錢買鴉片？

    容臻在美國站住腳后，每月都會給容揚寫信，寄給他書籍。開始不敢寄到容家，只能寄到朋友家，讓朋友悄悄的交給容揚。兩年后，容揚給她的信里讓她直接寄家便好，告訴她親事已經(jīng)退了，不必再為此擔憂。哪怕許多事容揚未言明，容臻也能明白，容揚讓她光明正大的把信和書都寄回家，說明在家里，已是容揚說了算的。

    那時容揚才多大，她大哥那個蠢腦袋已經(jīng)不及一個孩子。

    這是他們?nèi)菁椅磥淼南Ｍ。?/br>
    沒有哪次的離別如這次讓容臻高興，容臻并不是有男尊女卑的思想，認為血脈一定要男嗣傳承。可是，姓容的人里。上一代有她的父親，在上海名聲顯著。這一代有她，她自認不算辱沒父輩。下一代便是容揚，哪怕容揚是生意失敗、退掉親事，登上的去美國留學之路，容臻知道，這是個好孩子，不論成功還是失敗，這個孩子都將有豐沛充實的一生。

    褚韶華在車上說，“容jiejie高興的都要哭出來了。”

    聞知秋說，“容揚這孩子的確不錯?！辈⒎侨輷P的資質(zhì)如何出眾，聞知秋自己包括褚韶華、容臻都是資質(zhì)出眾之人。世上更不乏聰明之人，可對于一個十七歲少年，最難得的是，這少年清楚的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他對人生有著明確的目標。付出之后便能不悔，失敗之后立刻前行，這少年絕不自怨自艾，每個人都會有傷痛，包括對陳小姐的愛慕，聞知秋相信這是真的。愛情失意對少年人的打擊會比成年人更加劇烈的痛楚，容揚不會不痛，可是，容揚可以忍耐，并且迅速做出正確抉擇，他不為失敗失意耽擱時間。

    對于少年人，這是萬里無一的可貴品質(zhì)。

    這真是個足夠出眾的少年。

    第294章 風云

    這一年的新年對聞家足夠熱鬧，廣州的局勢則愈發(fā)劍拔弩張，廣州政府一位高級政府官員在政治斗爭中遇刺身亡。

    聳人聽聞。

    政治斗爭中成敗各憑本領(lǐng)，高級官員死亡的事情并不多見，何況是遇刺身亡。

    由此可見，汪先生的首領(lǐng)位置并不穩(wěn)如泰山。

    上海離廣州還遠，褚韶華略作關(guān)注后繼續(xù)調(diào)整給方將軍的年禮。畢竟，上海重歸方將軍管轄，端誰的碗，就得給誰拜年。

    年前就是各種忙，商號里的過年的事全部都由褚亭辦了，褚韶華撒手不再管。褚亭也沒什么意見，聞知秋是由胡少帥一手提攜到市長位置，胡少帥走后，上海重回方將軍懷抱，聞知秋的市長位置依舊穩(wěn)固如山。對于褚氏商行，這非常重要。

    褚韶華身為市長夫人的政治責任要履行，她還有國外的公司要打理，現(xiàn)在得慶幸西方人過的是圣誕，正好與東方的春節(jié)錯開約一個來月的時間。褚韶華懷著身孕，也需要打理商業(yè)、朋友、政治上的一切禮尚往來。聞太太負責家族親戚的年禮走動，除此之外，還有年下需要出席的各式酒會、聚會、尾牙等活動，再有聞家自己舉辦的酒會，聞春華都跟著忙里忙外瘦了一圈兒。

    周雨聞春華過年都是要回家過的，不可能在聞家過年，可是，年前聞家事務(wù)太忙，褚韶華不可能放周雨回去張羅周家的年事，拿著褚韶華的高薪，必需要為褚韶華的事情當牛做馬了。

    褚韶華亦從不虧待身邊人，聞家年下有大宗采購，每個助理都有一份兒，愿意要東西還是折合成錢都可以，周雨這一份，聞春華直接讓折合成大洋變現(xiàn)。然后，她跟母親商量好了，年下娘家收禮也很多，那些補品果品什么的，她要帶些回婆家做孝心。

    聞太太自然答應(yīng)。

    聞太太還要負責家里一日三餐，給孕婦張羅一日六餐，適當進補。

    褚韶華與聞知秋的第二個孩子生在六月初，聞太太生怕五月落地，因在民間有習俗，五月是惡月，孩子生于五月有些不吉利。聞太太不大信這些，但二孫子能在六月初落地，自然再好不過。

    雖然不是女孩，令褚韶華有些遺憾，但整個聞家，似乎略作遺憾的只有褚韶華一人。

    聞知秋高興的為這個孩子取名一個歆字，聞歆。

    歆，通欣。

    可見聞知秋內(nèi)心喜悅。

    此時的上海已歸廣州政府管轄，去年剛登上廣州政府最高領(lǐng)袖位置的汪先生因故辭職，廣州軍北伐，方將軍大敗。國民軍進城的時間，褚韶華正在做月子，無力出門應(yīng)酬。聞知秋身為市長，過去面見國民軍總司令蔣先生，時刻做好下臺準備。蔣先生只是在上?；I措了一筆軍費后，就率兵北上，勉勵聞知秋幾句，并未對上海市政府做出什么特別指示。

    甚至，蔣先生還在得知聞夫人剛剛得子在家休養(yǎng)后，讓自己夫人送去一份賀禮。

    聞知秋立刻成為官場傳奇，這簡直是歷經(jīng)三任軍閥而屹立不倒的官場奇葩啊！

    回家看過睡的小豬似的二兒子，聞知秋坐在床畔與妻子說了這次面見蔣先生的事，聞知秋放低聲音，“蔣先生是寧波人，咱們老家蘇州，蔣先生說咱們是同鄉(xiāng)，提及上次在上海見面的事，言語間很親近?！?/br>
    褚韶華也聲音很低，“廣州那里多是廣東人，國民政府的幾個元老，也都是廣東人。蔣先生想團結(jié)更多的勢力，一定會倚重江南人。”

    聞知秋點點頭，“他與徐家、席家、江家、潘家，還有穆子儒他們，關(guān)系都很不錯?！?/br>
    “他有軍權(quán)，人望不足。”

    聞知秋道，“蔣夫人留在了上海。”

    褚韶華輕輕的搖著扇子，六月做月子實在有些熱，又不敢用冰，只能開著窗戶搖扇子了。一把精巧的江南團扇，扇來幾縷夏日暖風，褚韶華卻不看好蔣夫人，“蔣夫人才干尋常，她幫不了蔣先生太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