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jié)
眾賓客鴉雀無聲,幾乎欲逃離此是非之地。 這時便從紗簾之后飄出來一道男子的笑語:“皇弟,一別經(jīng)年,還是好大的火氣啊。” 眾人一怔,尤其是這老鴇,頓時知道,今日攜人闖樓的,乃是當朝年輕有為的太子殿下,立時匍匐于地,連連磕了幾個響頭,她身后的花魁娘子們也識相的跪了下來。 夏殊則猶如不聞,森然而幽深地凝視著隨風拂動的碧玉紗簾,里頭一人盤腿側(cè)臥,掌中托著一盞銅尊,手指撥開了紗簾,露出那背后還算得上有幾分往昔英俊影子的面容來。數(shù)年不見,燕王沉溺酒色,身材走樣,面色發(fā)黃,大腹便便,姿態(tài)亦不過是故作風流。但他仍然笑吟吟的,朝夏殊則遙遙舉杯相敬。 “別來無恙,太子殿下?!?/br> 夏殊則朝他走了過去。 親兵要持劍跟上,被他一只手揮退。 “孤有事請教。” “說。”燕王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笑著望著他。 夏殊則道:“請皇兄移步。” “聽說,連父皇都沒法讓太子殿下開口喚一聲‘父皇’,看來我真是面子好大啊?!?/br> 夏殊則讓人原地待命,自己走入了云香樓后院,身畔是密簇的花木,月光瀲滟,燕王撐臂立起,亦掀簾朝園中走去。而正堂上的人,無論老鴇花娘,及其余的達官顯貴,均被震懾住,不敢動彈。 跟上去幾步,燕王立在距夏殊則五步遠處,淡淡笑道:“我被貶并州儼然已快十年了,那時離開洛陽,太子殿下個頭才到我這……兒?”燕王朝自己的胸口比劃了番,又笑道,“如今個頭比我高多了,嗯,出落得甚是俊美,兄長看了甚是喜歡。不知你要說什么?” 燕王身材魁梧,其人濃眉燕頷,本也是中上之姿,這幾年被酒色財氣幾乎掏干,只剩下骨頭上堆的一身rou,隨著他的走動不斷地晃動。 夏殊則盯著他不言,仿佛在等燕王開口說一句實話。 燕王聳肩,“好,哥哥的處境你也見了,便是匈奴人打來,也只能龜縮于此,做個‘不堪大用’的富貴閑人而已,實在不知你今日來看我笑話做甚么。倒是有句話,我還是如十年前一樣不得不提點你,你莫與楚王作對,我這個前車之鑒你是知道的。父皇有需要時,便急著用你,賜虎符親兵,信任你,倚重你,但匈奴退兵之后,他和從前沒甚么兩樣,這樣的失望你從小是經(jīng)歷得不少的,怎么還如此天真呢?一旦你擁兵在外,楚王殺回馬槍,你防不勝防怎么辦?” “還聽說,你前不久成婚了,娶的衛(wèi)邕之女。父皇好厲害的眼光,那么多名媛淑女看不上,專挑一個和薛氏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衛(wèi)綰呢。又聽說,太子殿下如此冷漠狠戾的一個人,為了區(qū)區(qū)衛(wèi)綰,千里奔襲,從劫持美人的惡徒手中,將她搶回來了?” “無怪哥哥說你,你本就不得帝心,如今又狠狠地暴露了自己的弱點,甘愿授人以柄,他日你若敗了,我真是一點都不稀奇?!?/br> 這園中闃靜,人跡罕至,此時云香閣的人俱都候在正堂,無人敢闖入兩位皇子密談的小院之中來。風浮動一層密密匝匝的草葉,撲到夏殊則的衣擺之上,讓這個靜立的人仿佛多了一絲活氣。 他靜靜地說道:“孤只想知道,皇兄于并州——所謀是否甚大?” 燕王臉上的笑容有瞬間的凝固,其后又彎腰大笑,一邊笑一邊搖頭,捧著肥重的肚子道:“如我這般謀事?” “沈秋屏,皇兄可還熟識?“ “王徵,皇兄必也不陌生。” 燕王表面的笑意如春暖人間的面具被撕裂了一道口子,被夏殊則三言兩語無情戳刺穿,他皺眉,偏起了頭。 “皇兄知孤為何當初拒了沈秋屏的干謁么?因他自負才名,氣量狹小,不堪大用。沒有想到皇兄的眼光與孤截然相反?!?/br> “不堪大用?!毖嗤踵艘痪?,嘲諷地說道,“你和陛下一樣,隨意便冠上這四個字給一個人。真不愧是親父子?!?/br>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夏殊則皺起了眉。 “不是么,你一向厭惡陛下,可你自己,同他又何兩樣?高高在上,冷血,傲慢,你們對踩在腳底下的螻蟻,連俯瞰的慈悲都沒有。怕是連薛氏和楚王,太子殿下也沒放在眼底,但你越是不可一世,我便越是想見你吃醋、發(fā)火、無可奈何,最后兵敗如山倒?!?/br> “你認了?”夏殊則沉靜地置下右手,壓在了劍鞘上。 “太子殿下何其聰慧,單是捕風捉影,便能找到云中郡來,即便我不認,你也信么?!?/br> 燕王笑著后退了一步,不著痕跡。 夏殊則淡淡地側(cè)過身,“所以楚王發(fā)信問朝廷借糧,也是皇兄于背后與孤開了一個玩笑么?!?/br> “正是,”燕王對自己的累累罪行供認不諱,仿佛終于長松了一口氣,他笑吟吟地道,“太子殿下真是好聰慧啊,這么點蛛絲馬跡,也能找到哥哥這兒來。沈秋屏的身份被你識破,我倒不懷疑,不過當初王啟微與他里應(yīng)外合,配合無間,太子是從哪里看出來他的馬腳的?難道僅僅只是因為,你的太子妃對他有一二分關(guān)懷,你便醋了?” 夏殊則抿了薄唇,淡淡道:“皇兄?!?/br> “好,哥哥又錯了,哥哥明知咱們四兄弟里,你臉皮最薄。”燕王道,“你知道我這么可惡,又是算計你,又是欺負你,挑撥你與陛下、楚王之間的關(guān)系,打算拿我怎么辦?你握著劍一直不放,是打算誅殺你的親哥哥嗎?” 作者有話要說: 燕王殿下,年二十八,十八歲時被流放出洛陽,至并州,十年隱忍,專注搞事情,腦滿腸肥,性格妖孽,你值得擁有。哈哈,不好意思我都笑了。 第 65 章 燕王的神情是胸有成竹的, 仿佛從一開始,他便料定了夏殊則不會真對他下殺手, 罪名承認得也極快, 可以說并沒有掩飾。 不過他更知道, 這幾年太子愈發(fā)喜怒無常, 翻臉無情了, 十年前那點兒可憐的兄弟情便已經(jīng)不剩多少, 打從他被貶到并州之后, 兩人更是毫無交集, 燕王對太子的了解,其實也是有限。 他在燭火照不到的陰翳之處暫避鋒芒,見太子沒有拔劍,他抿著唇走了過來,放肆地從夏殊則腰間抽出了那柄盈盈若秋水、吹毛斷發(fā)的利劍, 手指撫過劍刃銀色鋒芒, 長嘆一聲, “這一回算是我不厚道,哥哥錯了好不好?” 夏殊則睨著他, 許久都未置一詞。這個長兄, 自幼的言行舉止便透著一股邪氣,即便他掌摑了人,清脆的一巴掌打到人臉上, 不等人犯怒,他便會開始笑嘻嘻地賠罪。他宮中的婢女內(nèi)監(jiān), 都因為他這脾性,終日發(fā)憷,幾欲逃離。他攢著修眉,道:“王徵王啟微,是何時投向了你?” “原來還是因為吃了醋。”燕王撫唇微笑,食指于劍刃上擦出了血,隨著他撫著嘴唇的動作,紅艷的血跡抹在唇上,猶如朱砂。@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夏殊則目光幽深,忽然出手,若雷霆般,快得讓燕王不及反應(yīng),手中之劍已被奪了回去。 燕王先是一訝,隨即笑道:“王徵如同沈秋屏,也是來向我毛遂自薦的,有二三年了,這幾年他偶爾也會來云中郡,行蹤不算秘密,如果太子留意了王徵這個人,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查到他的動向。不過我以為,我如今耽于酒色,十年不露風聲,楚王對我視若無睹,皇帝對我不聞不問,太子也該早已忘記了我這個哥哥才是。原來你來,與我無關(guān),果然還是為了情敵王徵。” 染血的劍忽然抵住了他的咽喉,近在半寸之間。 寒光幾乎要割裂他的喉管,燕王眉眼一動,嬉笑之色立即散去,他沉了臉色。 夏殊則道:“皇兄還覺得孤欠了你,你便可以心安理得地算計于孤?” “王徵的符節(jié)令,是你所舉?” 燕王供認不諱,“算是,他來找我,我自然要送他些東西,我手段不多,但六百石小官卻是能為他謀得一個的,況且他確實也有文才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