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咬牙，“老大是個無情無義的冷血東西，當(dāng)年便敢背著朕結(jié)黨營私，還給朕投蒙汗藥，實在狼心狗肺，朕悔沒有殺他！”

    夏殊則沉默了許久。

    皇帝氣得胸直起伏，不斷地喘著粗氣，支撐不住地倒了下來，夏殊則將他的身子扶正，替他蓋上了薄毯。

    皇帝這會兒身子不行了，身上一陣一陣地發(fā)著冷，自知也沒幾個時辰了，趁著還有說話的力氣，只想著一口氣說完。“策兒，你怪朕對你狠心么？”

    這充滿了恐懼的低三下四的口吻，何嘗像是皇帝能說出口的。

    夏殊則道：“不怪。”他抬起了眸，漆黑如子夜的雙眼，幾乎洞穿了皇帝虛弱的內(nèi)心，“只怪過你對皇姐太過狠心?！?/br>
    “朕……朕后悔啊……”皇帝淚水縱橫，“清芷那時也還那么小，朕卻讓她遠(yuǎn)嫁匈奴，那些吃人吮血的豺狼，那樣待朕唯一的女兒，朕也實在后悔！你恨朕是應(yīng)當(dāng)，是應(yīng)當(dāng)?shù)?。?/br>
    夏殊則的手掌壓在他的胸口，似無意識地?fù)崃艘幌拢┝?，他垂眸喚了一聲：“父皇?！?/br>
    皇帝恍如聽錯，掙扎地側(cè)過身，驚喜交迸地瞪大了眼睛。

    “好，好，朕不枉了……也算不枉了……”

    皇帝想笑，又笑不出，擔(dān)憂夏殊則的安危，忙道：“朕怕燕王對你不利，你且記著要防著他，他心術(shù)不正。”他擔(dān)憂這個嫡子過于婦人之仁，虛弱地支起了眼睛，勉力說下去，“這些年，朕和薛氏那賤人壞了你名聲，你原本是朕的幾個兒子里最仁慈的那個，朕從不怕你輸給匈奴和羌人，但朕怕你斗不過你幾個手足兄弟，當(dāng)防則防吧，日后謹(jǐn)慎行事。”@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皇帝說一句，喘一口：“這個江山，只有交給你才最為穩(wěn)妥，朕不管你同燕王之間有什么過節(jié)，有什么情誼，或是達(dá)成了什么交易，你都記著，這個江山，父皇只想把它交給你，只有你能在皇位上坐得穩(wěn)妥?！?/br>
    他顫抖的雙手，將自己明黃發(fā)舊的龍袍撩開，露出里頭的一片衣角，夏殊則皺眉，這上頭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皇帝伸出了指頭，給他看，虛弱而驕傲地笑道：“朕也無事，拿你母親這根簪子把指頭一根根劃破了，立了一個衣帶詔，你拿著，日后或有用處。等會兒，等朕閉眼了，你將這片衣帶詔撕下來，揣懷里帶出宮去。哪怕暫時不能與老大抗衡，日后，日后總有機(jī)會，朕總是信你的。”

    他無力地伸手，在夏殊則的腦后輕輕地碰了一下，這是夏殊則孩提時，父親對他最親昵的舉動了。

    他低聲道：“兒臣并不需要?！?/br>
    “留著?！被实鄣?，“不論用不用得上，都是父皇的絕筆了，你就當(dāng)父皇求你?！?/br>
    夏殊則默了片刻，終于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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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心滿意足，道：“如此便好。”

    他伸手將夏殊則的肩膀推了一把，“朕不需要你來送終，見了這一面，便盡早離開，好好地活著，讓朕走得安心?！?/br>
    夏殊則沒有走，他冷靜地蹲在皇帝身邊，將臉埋了下來，至皇帝的薄毯之間，一時眼眶漲紅，卻沒有一個字。

    “你啊，向來如此，朕從來不知你心里想的什么，你也不肯跟朕親近了，朕如今愈發(fā)是想不明白。但是，如此也好，帝王心術(shù)，本就不那么容易被人揣測……”

    “還有一事，朕先前答應(yīng)你，會替你護(hù)住衛(wèi)綰，是朕沒有做到?！?/br>
    “罷了，你本也恨著朕，不差這一樁事，去罷……”

    皇帝望著空洞而華麗的寢宮，雙目安靜地闔了起來，仿佛睡去。

    *

    深夜里，齊王追到了宮門處，終于堵住了要疾步離去的皇兄。

    “三哥?！?/br>
    齊王咬牙追了出去。

    夏殊則頓步，朝他看了眼。

    “三哥你竟要走了？以后，你以后會離開洛陽么？”

    夏殊則看著小五這單純無害的面龐，他還稚氣未脫，一身奶味兒，他低聲道：“去看看父皇吧，我的事，你不用再想了?！?/br>
    他走出了深深宮闈。

    齊王凝視著三哥這次決然不顧的背影，心里慌張而困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明明是三哥攻入洛陽，帶著兵馬，肅清內(nèi)亂，薛氏一門獲罪。怎么如今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位子上的，是大哥，卻不是三哥？

    三哥要離開洛陽，他要去哪？

    帶著三嫂一起走么？

    *

    衛(wèi)綰的針，將指頭扎出了一粒血洞，她將染血的指頭放入了嘴唇中抿了一小口，她看著凝住了血的傷口，和手里半成的一幅鴛鴦圖，慢慢悠悠地發(fā)出一聲嘆息。

    她被衛(wèi)不疑從芝蘭院中接了出來，暫時安置在一處偏院，這是衛(wèi)不疑自己的屋子，里外不甚寬敞，但在洛陽這幾朝都城，能有個歇腳的地方便已不錯了。

    衛(wèi)綰也不敢奢求別的，只想能再見到殿下一面，他入了宮，從白日到現(xiàn)在沒有過消息了。

    正想著，門外忽然傳來了動靜。

    “太子殿下?！?/br>
    衛(wèi)綰心中一動，那根銀針，險些又刺破了指頭，扎出一片血來。

    上次一別，又是許久不見，衛(wèi)綰幾乎都快忘了，她是因為什么同殿下幾乎鬧翻。

    她要告訴他實情。

    衛(wèi)綰的身子還沒有復(fù)原，手腳一直疲乏無力，這會兒心神激蕩，才將腳放下去，便幾乎摔倒下椅，只好撐著脊背，咬牙等著，那片玄影終于從容地闖入眼簾之中來，熟悉的面容隱帶憔悴，眼底布滿了血絲，衛(wèi)綰單是看著，便覺得心疼了，昨晚的夢又還歷歷在目，心中惶恐不勝。

    “殿下。”她朝他伸出手。

    這是求抱的姿勢，她以前朝他撒嬌時常用這個。

    在草原上兩人一起出去游山玩水，騎馬馳騁，有時在外露宿，她便這樣朝他伸出一雙臂膀，讓他抱著，彼此之間汲取著身上的溫暖，親密地依偎著。

    他對她從來都是百依百順，萬分縱容的，等待殿下攻入洛陽的時候，衛(wèi)綰無比地想念著草原那段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