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黃司正先嘆了口氣,“令真,選秀之事早已經(jīng)塵埃落定。賀氏女是懿旨欽封的皇太子妃,你罷手吧!” 當初胡廣薇入選,黃司正知道必定是胡令真動了手腳,因她厭惡鄭貴妃的為人,覺得胡廣薇入選對皇太子來說是一大助力,于是保持中立,靜觀其變。后來皇太子主動請婚,周太后頒下懿旨,嘉平帝賜婚,周太后為趙王、德王等諸親王指婚,落選的秀女陸續(xù)歸家,東宮密鑼緊鼓地準備大婚事宜,她認為這事已經(jīng)出了結(jié)果,不必再管。 不想胡令真早已經(jīng)泥足深陷,到這個地步了還不肯收手。 胡令真年輕時容貌秀麗,如今人到中年依舊面龐白皙,不減風韻。不過她素日不茍言笑,御下極嚴,嘴角總是緊緊抿著,在年輕宮人看來有幾分刻薄相,宮人敬仰黃司正,叫她“女太史”、“女博士”,提起胡令真,卻是“女夜叉”。 聽黃司正出言勸告,胡令真神情緊繃,淡淡地道:“我不曾加害太子妃,黃姑姑何出此言?” 黃司正唇邊一抹譏諷:“令真,你我相識也有二十多年了,我們還用得著說這些假意周旋的話?” 胡令真挪開了視線。 黃司正嘆口氣,“我知道你平日的志向。當年高皇帝置六局一司,尚宮掌引導(dǎo)中宮,尚儀掌禮儀起居,尚服掌服用采章,尚食掌膳食珍饈,尚寢掌晏寢,尚功掌女紅,宮正司負責糾察戒令,宮中設(shè)有女校,秉筆太監(jiān)提督授課,宮女學(xué)有所成,亦可晉升為女官……后來,女官職司盡掌于宦官,形同虛設(shè),如今宮廷內(nèi)務(wù)全由宦官把持,女官無權(quán)無勢,沒有晉升的可能,甚至和一般粗使宮女無異……” 說到女官的沒落,黃司正不免心中傷感。 以前宮中有女校,凡諸宮女曾受內(nèi)臣教習(xí),讀書通文理者,先為女秀才,遞升女史,升宮官,以至六局掌印,則為清華內(nèi)職,比外廷通顯矣。 那時候的女官哪一個不以自己的身份為傲?以色侍人,終究色衰愛弛,她們不以容色侍君,也能和男子一樣靠才學(xué)本事立身! 現(xiàn)在呢?女校早已廢置,宮女沒有晉升的渠道和可能,自然不會發(fā)奮進取。和謹守本分、靠才學(xué)晉升比起來,還不如討好宮里各處的提督太監(jiān),或是以美色被貴人垂青,直接一步登天。 黃司正長嘆了一聲,鬢發(fā)霜白,面容蒼老,唯有那雙眸子精光閃爍,比她的臉要年輕十多歲。 “令真,你以女官的身份插手宮闈之事,妄圖扶持你meimei為東宮太子妃,根本無益于現(xiàn)在的局面!你將女官卷進宮闈爭斗之中,無異于刀口舔蜜、飲鴆止渴!遲早禍及己身!東宮已經(jīng)知曉你當初想對秀女下手以確保你meimei選中,太子其人,看似溫厚儒雅,實則鋒芒內(nèi)斂,你莫要再執(zhí)迷不悟了!” 胡令真神色冷凝,臉皮繃得緊緊的:“黃姑姑,太子貴為儲君又如何?天下男子皆薄幸,送上門的美人,他豈會真心拒絕?東宮不會只有一位太子妃,我meimei才貌雙全,為何不能侍候東宮?鄭娘娘司馬昭之心,宋宛絕非良人,與其便宜昭德宮,不如讓我們?nèi)蕢蹖m分一杯羹。” “男為尊,女為卑,身為女子,我們飽讀詩書又有什么用?永遠不可能靠科舉晉升,不可能位列朝堂,顯耀宗族。選拔為女官讓我們可以和男人一樣光耀門楣……可現(xiàn)在呢,我們早就被閹人取代!朝臣看不起閹人,他們更看不起女人!這就是現(xiàn)實,女人比不上威武男兒,女人連不男不女、身有殘缺的閹人都比不上!” “閹人可以左右朝政,我為什么不能扶持后妃來達到我的目的?” “刀口舔蜜,尚有甘甜,飲鴆止渴,未必就會一敗涂地,總比坐以待斃強!” 她聲音凄厲,如杜鵑啼血,竟不等黃司正開口,轉(zhuǎn)身拂袖而去。 黃司正站在原地,目送胡令真走遠,搖頭嘆息。 胡令真這是要一條道走到黑啊! 可悲??蓢@??蓱z。 更可怕。 一名年輕宮女走到黃司正身邊:“姑姑,現(xiàn)在怎么辦?胡廣薇和宋宛領(lǐng)了牌子,已經(jīng)到宮門口了?!?/br> 黃司正收起感慨之色,低頭理了理衣襟。 “我好久沒請老娘娘安了?!?/br> 她性子偏于端正,從不曾參與宮闈之間的爭權(quán)奪勢,不趨奉貴顯,不欺凌弱小,在宮中沉浮數(shù)十載,勤懇半生,贏得“忠厚”之名,說話還算有些分量。 …… 賀府。 東宮小內(nèi)官不慌不忙,似乎完全沒把即將出宮的胡廣薇和宋宛放在心上。 祝舅父和賀枝玉卻不敢掉以輕心,時不時打發(fā)人出府探問消息,聽到一點動靜就急得直跳腳。 金蘭一邊看書,一邊安慰滿屋子亂轉(zhuǎn)的賀枝玉:“既然太子早有成算,咱們急也沒用的,你坐下吃杯茶吧?!?/br> 賀枝玉坐下,灌了口冰鎮(zhèn)飲子,看一眼金蘭:“你一點都不急?” 金蘭搖搖頭,拿起筆在書頁上做了個記號:“如今我已經(jīng)和太子一榮共榮,一損共損,是他自己非要娶我的,他知道我的底細,之前宮里一直沒派女官來教導(dǎo)我,沒見他有什么動作,他肯定有其他打算?!?/br> 這些天金蘭從枝玉那里聽說了不少皇太子朱瑄的事。 …… 朱瑄的生母只是個尋常宮女,嘉平帝無意間臨幸過一回,并沒封妃。那時嘉平帝已經(jīng)為鄭貴妃連廢了兩任皇后,鄭貴妃在宮中氣焰囂張,后妃無人敢掖其鋒。朱瑄的生母得知自己懷有身孕,第一個念頭就是偷偷落胎,宮中一位宦官同情她的處境,幫她隱瞞,兩人將朱瑄藏在幽室中養(yǎng)大,直到他八歲時才敢讓嘉平帝知道他的存在。 嘉平帝見到朱瑄,心花怒放,立刻冊立朱瑄為皇太子。人人都以為朱瑄母子終于苦盡甘來……然而沒等朱瑄換上皇太子的禮服,他的生母已經(jīng)暴斃于安樂堂中。 朱瑄在幽室中長大,常年不見天日,剛剛擺脫了幽禁生活,成為高貴的皇太子,一轉(zhuǎn)眼卻是和母親的死別……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短短一天里,他嘗受了人世間最大的喜悅和苦痛,身在云端仙境,心在修羅煉獄。 據(jù)說毒害朱瑄生母的人正是昭德宮的提督太監(jiān)。 嘉平帝沒有細查朱瑄生母的死因,對外只說是暴病而亡。 朱瑄那時已經(jīng)懂事,對鄭貴妃恨之入骨,嘉平帝卻為了哄鄭貴妃高興將他送去昭德宮,要他認鄭貴妃為母。他被太監(jiān)強行帶到昭德宮,鄭貴妃早讓人準備了豐盛的席面,親自盛了一碗羹湯送到他手中,溫言哄他。 枝玉說到這里的時候,對金蘭一笑,“你猜皇太子有沒有喝那碗羹湯?” 金蘭想了想,“那時太子剛剛失去母親,孤苦無依,地位不穩(wěn),不敢不喝吧?” 枝玉輕笑:“太子他就是不肯喝!鄭貴妃再三勸哄,太子始終不肯張嘴,鄭貴妃問太子為什么不喝,太子說了六個字?!?/br> 她故意賣關(guān)子,停頓了半晌,猛地拍一下手。 “太子回答說,我怕羹中有毒?!?/br> 金蘭驚訝地輕呼一聲。 朱瑄為人溫和,舉止高雅,不像是會用這種決絕的方式當面給鄭貴妃難堪的人。 枝玉笑得前仰后合:“我聽宮里的人說,鄭貴妃氣得頭發(fā)都豎起來了!現(xiàn)在的太子彬彬有禮,端正溫和,誰能想到他小時候竟然是個刺頭?” 幼時的朱瑄渾身戾氣,整天陰沉沉的,嘉平帝對他起了防備之心,不再逼迫他認鄭貴妃為母。鄭貴妃轉(zhuǎn)而扶持其他皇子,同時對朱瑄多番打壓,阻止他出閣讀書,阻止他娶妻,阻止他和朝臣來往。 金蘭忽然發(fā)現(xiàn):朱瑄的身世……和自己的差不多。 不過朱瑄比她的處境要艱難得多,她面對的只是主母祝氏一人,朱瑄面對的卻是鄭貴妃、嘉平帝、掌印太監(jiān)錢興、內(nèi)閣元輔鄭茂……他身為儲君卻朝不保夕、如履薄冰,隨時可能枉送性命。宮闈之中遍布殺機,稍有不測就滿盤皆輸,難為朱瑄能一步步走到今天。 …… 了解朱瑄的身世后,金蘭認為以朱瑄這些年的謹慎,娶她之前肯定早已經(jīng)把她的性子摸得透透的,特意派內(nèi)官守在賀家,應(yīng)該就是為了防止她不懂規(guī)矩、當眾出丑。 “太子都不急,我急什么?而且我們急也沒用?!彼皖^專心看書。 枝玉氣也不是,笑也不是:“你和太子見面,到底說了什么?我看你也太不把太子放在心上了!” 她知道金蘭重情義,這些天千叮嚀萬囑咐,叮囑金蘭一定不能對太子動心。宮里的女人可以蠢,可以笨,可以驕縱,唯獨不能傻到對枕邊人動真心,否則怎么熬得過以后的漫漫年月?花無百日紅,帝王家的男人絕不會只衷情于一個妃子,嘉平帝對鄭貴妃可謂情深吧?可嘉平帝身邊什么時候斷過年輕貌美的寵妃? 金蘭把枝玉的警告銘記在心,“男人呵!都不可靠!” 見jiejie聽進去了自己的忠告,枝玉十分欣慰,但這會兒她又后悔了——她是不是說得太夸張了,金蘭這態(tài)度未免太不把太子當回事了吧? 還沒來得及說什么,養(yǎng)娘連滾帶爬沖進屋,“宮里的女官來了!” 枝玉騰地一下站起來,噔噔噔噔出了院子:“來的人是誰?” 養(yǎng)娘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報信的說來的是胡小娘子和宋小娘子,人已經(jīng)到皇城口了!” 賀家仍舊住在外城。 枝玉一語不發(fā),面色陰沉如水。 太子爺也攔不住胡廣薇和宋宛么? 她深吸一口氣,叫來管家,敲打了幾句,命各處仆從小心伺候,別在人前鬧出笑話。 管家應(yīng)了。祝舅父親自帶著人從外院開始檢查,以防有什么錯漏之處。 枝玉自己領(lǐng)著養(yǎng)娘丫鬟查抄內(nèi)院,但凡有舉止不端、私藏物件的丫鬟,立刻讓人綁了拖下去。又叫來養(yǎng)娘叮囑了一番。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周太后和鄭貴妃派來的人,哪怕是阿貓阿狗,他們家也得敬著,jiejie是太子妃,不便給兩人下馬威,那便讓她來做這個惡人好了。 她決不允許任何人在她眼前欺侮她jiejie。 一家人轉(zhuǎn)陀螺一樣忙得團團轉(zhuǎn)。不多時,府門外傳來車馬喧鬧聲,幾名青袍內(nèi)宦捧著文書寶匣走進賀府。 祝氏不懂宮中規(guī)矩,金蘭身為太子妃,不能隨便拋頭露面,現(xiàn)在家中庶務(wù)都由枝玉照管,她領(lǐng)著養(yǎng)娘丫鬟等在正堂里,笑著和內(nèi)宦寒暄。 內(nèi)宦認得枝玉,知道她不好惹,笑著拱手還禮:“太子妃年輕面嫩,老娘娘特意打發(fā)幾位姑姑來府上給太子妃作伴。” 幾頂轎子進了內(nèi)院,轎夫在過道前放下挑竿,小內(nèi)侍掀開轎簾,請里面的人下轎。 枝玉冷冷地看著那幾頂轎子。 所有人都看了過去。 轎簾掀起,最先走出來的是兩位年紀三十歲上下的女官,戴包頭,簪絨花,織金云肩宮裝,面帶笑容,一團和氣。 賀老爺和祝舅父滿頭是汗,盯著另外兩頂轎子。 接著走出來的是一位身材清瘦的女官,頭一直低著,眾人看不清她相貌,心里七上八下的。 氣氛沉重,鴉雀無聲。 女官抬起頭,亦是三十歲左右的年紀,眉目清秀,舉止端莊。 眾人齊齊呆住了:胡廣薇和宋宛年紀相仿,都是正值碧玉年華的少女,眼前的女官怎么看都不可能才十六歲吧? 三名女官下了轎,一起走到最后一頂轎子前,躬身打起簾子,態(tài)度恭敬。 眾人的視線集中到最后一頂轎子里。 轎簾撩開,一名發(fā)髻高聳、身著織金云肩通袖襕宮裝的女官在三名女官的攙扶中走了出來,滿頭銀發(fā),面容慈和,淡淡掃一眼左右,滿庭寂靜。 賀家人面面相覷:胡廣薇和宋宛呢? 插入書簽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一: 金蘭:放飛自我,我好快樂…… 急得渾身冒火的枝玉:完了,我jiejie瘋了! 小豬:呵呵,這才是你jiejie的真面目。 小劇場二: 小豬杵在門前,眼神冰冷,弱柳扶風:孤要娶媳婦! 被逼留下加班的禮部、工部、宗人府、禮儀房、司禮監(jiān)……等官員:救命,好想回家嚶嚶嚶。太子好可怕嚶嚶嚶。 …………………………………… 明天的更新在晚上23點,雙更哈~以后更新時間就固定在上午十點一更,夜里十點一更~如果當天有事會在文案請假。 ……………………………………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