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jié)
被打的宮女披頭散發(fā)癱在地上,一張好臉被打得稀巴爛,連求饒的力氣都沒了。 其他人怕鄭貴妃還要打她,七手八腳把人拖了出去。 趙王妃回到自己的寢殿。 陪在她身邊的宮女是她從家里帶來的大丫鬟,一邊幫她拆頭上的珠翠首飾,一邊小聲問“剛才在昭德宮” 她不敢說了。 趙王妃知道她的意思,神色疲憊,淡淡地道“娘娘想聽什么,爺就會說什么?!?/br> 趙王不止添油加醋,還扭曲了事實,只對鄭貴妃說太子妃如何跋扈如何驕縱,不說太子妃一眼看穿她的心思,直接給了她一個沒臉,她輸得一敗涂地。她沒有戳穿趙王,因為她早就知道趙王會如此。 “爺不關心我會不會受委屈,不在意我得罪太子妃以后會不會被報復他逼著我給太子妃難堪,只要我出手了,他就可以去鄭娘娘跟前討好,鄭娘娘就會更信任他。” 趙王妃眼中淚光閃閃。 太子妃待她很和氣,一望而知很好相處,可趙王早在去東宮的路上再三叮囑她一定要找機會為難太子妃她和趙王成婚才多少天趙王一點都不心疼她。 宮女不敢多說趙王的事,岔開話題,嘆道“太子妃看著溫婉和順,沒想到脾氣那么大您不過是叫住胡廣薇敘舊而已,她至于動那么大的氣么” 趙王妃拔下發(fā)簪,咬牙道“你也聽說了,太子和太子妃如膠似漆,琴瑟相和太子對太子妃那么好,去仁壽宮的時候一定要牽著她的手,還親自教太子妃讀書怕風吹著了太子妃,舉起袖子給太子妃擋風如此寵愛,太子妃驕縱一些又怎樣” 都是皇子,皇太子清冷端正,卻那么憐愛他的太子妃,趙王的名聲不差,卻這么急功近利,利用新婚妻子 趙王妃心中氣苦,閉了閉眼睛,唰啦一聲扯下頭上的金絲髻。 一陣叮鈴叮當,金絲髻上鑲嵌的珍珠滾落一地。 第43章 妥協 這晚嘉平帝留宿在昭德宮。 鄭貴妃盛裝打扮,梳高髻,戴鑲寶金絲髻,嵌寶蓮花桂子金釵,嵌寶鳳鳥鎏金簪,嵌珠寶花蝶金耳墜,綠織金纏枝牡丹妝花紗通袖鸞鳳云紋對襟襖,妃色云龍海水雙膝襕裙,裙襕以細如須發(fā)的金線蹙繡暗紋,大紅串枝花嵌珍珠鎖邊白綾高底花鞋繡鞋,抱著獅子犬迎出水晶簾。 嘉平帝一身圓領常服,面色微微發(fā)黃,腳步虛浮地踏進內殿。他這幾年沉迷于煉丹,召了許多不三不四的僧道進宮,研究長生之術,朝中大臣屢屢勸諫,他置若罔聞。 鄭貴妃瞥一眼嘉平帝的臉,皺眉道“皇上是不是又服用了仙丹那些丹藥大多有三分毒性,少吃些罷” 嘉平帝笑了笑,心里一暖。 他去仁壽宮的時候,周太后永遠只會向他抱怨,抱怨他不夠孝順,抱怨他不該這么寵愛鄭貴妃,抱怨他荒廢朝政就是不曾關心他胖了還是瘦了。只有鄭貴妃會一如既往的關懷他,照顧他,體貼他他還是太子的時候,鄭貴妃是周太后宮里的宮女,后來他落難,鄭貴妃來到他身邊照顧他,自那以后,他們再也沒分開過。 不管他是皇帝還是失勢的皇子,鄭貴妃永遠不會拋下他不顧。 鄭貴妃給了他無微不至的關愛,在鄭貴妃的眼里,他不是皇帝,他只是他,一個普普通通、有喜怒哀樂、有弱點的男人,而不是文臣們所希望的那個公正無私、清心寡欲的君主。 “朕服用之前讓宮人試過藥?!奔纹降圻M屋躺下,長長地舒了口氣,“這次的丹方是密教圣僧所獻,常服能洗髓伐骨、調理經脈。” 鄭貴妃嗤笑一聲。 她不相信那些僧僧道道真的能煉出仙丹,如果丹藥真的能讓人長生不老,她這些年吃了那么多僧道進獻的駐顏丹,怎么還是一天比一天衰老 燭火輝煌,內殿亮如白晝,宮人魚貫而入,擺好了膳。 鄭貴妃拉著嘉平帝坐下,親手盛了碗他愛吃的鵝燉掌湯齏遞到他面前。 嘉平帝笑著喝了兩口。 鄭貴妃笑道“六哥誠孝,今天特意帶著新媳婦來看我,鬧著要留下來用膳,我嫌他聒噪,打發(fā)他走了?!?/br> 嘉平帝繼續(xù)喝湯。 鄭貴妃臉色一沉,環(huán)視一周,眼神鋒利。 宮人們立刻躬身退出內室。 嘉平帝嘆口氣,“六哥孝順,那就讓他留在你身邊他不想就藩也行” 啪的一聲,鄭貴妃摔了鑲金竹筷“求皇上給我一句準話,到底會不會廢了太子” 嘉平帝放下湯碗,握住鄭貴妃的手,“繁兒太子仁厚,又是長子,八歲冊封,熟讀詩書,博洽多聞,從無錯處朕就是想廢了他,朝臣也不會答應” 朱瑄年紀小的時候,他可以輕易廢了朱瑄,可朱瑄一日日長大,羽翼漸豐,而且深得文臣的擁戴,一旦他要廢太子,必將引起朝堂震蕩,舉國震動,代價實在太大了。 鄭貴妃呵呵冷笑,一把甩開嘉平帝的手“皇上是一國之君,是天子,是九五至尊,皇上想廢太子,朝臣叫嚷得再大聲又有什么用” 嘉平帝皺眉,聲音拔高“繁兒,廢太子不是廢皇后” 鄭貴妃怔了半晌,冷笑“是啊廢太子不是廢皇后,當年皇上心中有我,吳氏欺辱我,皇上為我廢了她,又為我廢了王氏可是皇上就是不愿意冊封我為皇后” 她聲音凄厲,嘉平帝聽得直皺眉頭“繁兒說這些做什么” 鄭貴妃手指緊緊攥著襕裙,怒視嘉平帝“現在我老了,說的話自然不如年輕的時候管用,皇上身邊那么多美人,哪還記得當年那點情分” 嘉平帝揉了揉眉心,緊緊握住鄭貴妃的手,“繁兒,這世上沒有人比得上你,我心里只有你,那些女子不過是過眼云煙” 鄭貴妃再次甩開嘉平帝,一語不發(fā),神色冰冷。 過眼云煙也許真正的過眼云煙是她 嘉平帝疲憊不堪,眸中浮起幾絲不耐煩,本想到鄭貴妃這里討一點清閑,沒想到鄭貴妃和周太后一樣只會拿情分來壓他,逼迫他 他是皇帝,他要穩(wěn)定朝中局勢,要平衡文官和閹黨,要在群臣面前維護母親和愛妃,還得努力去完成母親和愛妃所有不可理喻的要求他不是鋼筋鐵骨打的,他也是人 鄭貴妃從前何等體貼,現在怎么也變了變得和周太后一樣,無理取鬧,唯我獨尊,頑固不化,有一點不順心就哭著訴說往事,逼迫他低頭 嘉平帝嘆口氣,“繁兒,太子不是挾私報復之人朕聽說太子妃也寬厚仁善,有朕在一日,沒人敢對你不敬,哪日朕不在了,也會留下遺旨護你周全你何必和東宮為難你怎么說也是撫養(yǎng)過太子的母妃” 他說得懇切,鄭貴妃卻滿面慍怒之色,顯然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我不管什么文臣儒臣,我就是要廢了朱瑄那個孽種皇上要是真的心里有我,就該冊立六哥為太子六哥孝順懂事,哪一點不如朱瑄了” 她雙眼發(fā)紅,嘶聲吼道,神情猙獰。 一股深深的疲倦襲上嘉平帝的心頭,他嘆口氣,“繁兒,朕知道你心里難受可是你也該體諒朕的難處朕明天再來看你。” 言罷,轉身拂袖而去。 剛跨出水晶簾,身后一陣哐當杯盤碗盞砸落在地的巨響,接著傳來鄭貴妃壓抑的哭聲。 嘉平帝腳步一頓,無奈地嘆口氣,轉身,回到鄭貴妃身邊,輕輕擁住她,“繁兒,是朕錯了?!?/br> 鄭貴妃肩膀直抖,哭得滿臉是淚,臉上厚厚的妝粉被淚水沖得七零八落,看起來有點古怪。 嘉平帝耐著性子哄她“朕明天下旨讓六哥去戶部觀政,他也大了,該學點本事了” 鄭貴妃立刻轉悲為喜,擦了下眼角,“那皇上什么時候才能廢了朱瑄” 嘉平帝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臉上陰云密布。 鄭貴妃看他一眼,冷笑“原來皇上是哄著我玩的。既然皇上沒有廢太子之心,又何必要說這些話來哄我我和皇上相識幾十載,皇上知道我的性子,既然無心廢太子,以后不必在我面前夸口” 嘉平帝臉上現出幾分狼狽倉皇,低嘆一聲,放開鄭貴妃。 “天色不早了,貴妃早些歇著罷?!?/br> 他轉身大踏步離去。 殿外等候的宮人忙打起絳紗燈籠,疾步跟上。 一輪斜月浮上柳梢,星光黯淡,夜色濃稠,悠遠的打更聲在深沉的夜色中回蕩,綿延的宮苑高墻投下一道道暗影,偶爾有鳥兒呱呱叫著飛出樹叢。 嘉平帝腳步遲緩,在月夜下踟躇。 去哪兒 他能去哪兒 去仁壽宮不,夜已深了,而且周太后又會抓著他一頓數落,然后提出要求,要他賞封周氏族人,要他善待王氏,要他疏遠鄭貴妃 他不可能疏遠鄭貴妃,即使鄭貴妃無理取鬧 回昭德宮 也不行,鄭貴妃性情暴躁,這時候她在盛怒之中,回去她會變本加厲,只有讓她自己冷靜下來,他才能去昭德宮 去其他人的寢宮 那些人不了解他,不在意他,只是把他當成主子,索然無味。 嘉平帝徘徊了一陣,轉了個身,不由自主地往昭德宮走去。 昭德宮的宮人看到遠處幾點燈火飄了過來,心中暗喜,忙跪下接駕,一面派人進去通報。 嘉平帝踏上臺階,搖曳的燈火映在他臉上,他臉色愈加黃黃的,神情萎靡,問宮人“貴妃歇下了” 宮人回答說“娘娘還沒歇,一直等著陛下” 一句話還沒說完,燭火忽然同時熄滅,剛才還燈火通明的內殿眨眼間陷入一片幽暗。 鄭貴妃確實還沒就寢,知道嘉平帝折返,她命宮人吹滅了燭火。 宮人瞠目結舌,不敢說話。 嘉平帝站在階前,夜涼如水,月光傾灑而下,報更的聲音穿過重重宮墻遙遙傳來,夜色中樓臺殿宇靜靜矗立。 帝王者,稱孤道寡難道他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嘉平帝轉身離去。 帝王本該如此。 存天理,滅人欲。這是文官教他的。 他很小的時候出閣讀書,講讀官俱是朝中內閣重臣,大臣告訴他,“格正君心”、“懋修圣德”,帝王的個人修為關乎國家的興亡和百姓的生死,所以身為儲君的他應該提高素養(yǎng),去除私欲,學會辨明是非,不事逸樂,全力治理朝政。 他那時候篤信老師們的教導,登基之初,他按照講讀官的教導施行仁政,勤政愛民,善待文臣 講讀官教他做一個合格的君主應當勤儉質樸,不能喜歡奢靡之風,即使真喜歡也得收斂,否則上行下效,會成為天下老百姓的沉重負擔。 于是他告訴太監(jiān)裁減自己四季新衣的用度,每頓膳食減兩個菜,把省下來的錢拿去賑災 可他的內閣大臣卻收受賄賂,中飽私囊,族中子弟仗著他的權勢霸占良田幾十萬畝,內閣大臣不僅知情,還命人打死了狀告他族人的苦主 好一個勤儉質樸 講讀官說皇帝應該清心寡欲,不宜親近后宮妃嬪。 他兢兢業(yè)業(yè),不敢放縱自己,講讀官卻縱容自己的兒子流連勾欄,欺男霸女他自己七老八十了,新娶的小妾竟然只有十四歲 好一個清心寡欲 他不過是偶爾偷閑和太監(jiān)玩一會子,講讀官立刻抨擊他無心向學,告到周太后面前,周太后命人絞殺了那個太監(jiān) 一旦哪里發(fā)生天災,他們就上疏批評他這個皇帝,指責他言行有虧,說天災是上天對他的警示,要求他改正錯誤 這些文官表里不一,讓人作嘔,只會拿一些冠冕堂皇的大話來威脅恐嚇他,要他摒除七情六欲,要他遠離聲色,背地里卻為所欲為 說什么懋修圣德,都是借口。 他們做不到的事情,卻要求他一定要做到,他只不過稍稍有一點放松,勸諫的折子就和雪片一樣堆滿案頭這些文官哪里是效忠他這個皇帝,他們效忠的是榮華權勢是百世流芳的名聲是他們的私心 獨獨不是他這個皇帝。 動不動就拿祖宗來壓他,拿圣人明君來訓斥他,背地里骯臟齷齪,一個比一個腌臜,隨便拉出一個都滿身污臭,居然還能正氣凜然地在朝堂之上斥責他。 其實文官真正想要的只是一個聽話的、老實的、只能任他們擺布的傀儡。 年幼時,嘉平帝被文官們騙得團團轉,他倚重文官,信任文官,一心想做一個文官們所說的明君。 后來他認清文官的丑惡嘴臉,幡然醒悟。 文官不可信 與其被文官們轄制,還不如培養(yǎng)宦官,分文官的權,宦官聰明,懂事,比狗還聽話,身份又卑賤,即使權傾一時,也不過是他豢養(yǎng)的一條狗,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文官喜歡朱瑄,嘉平帝偏偏不讓文官順心,時不時放出風聲說要廢太子文官厭惡宦官,他偏要重用宦官,提拔宦官,讓宦官統領東西廠,隨時隨地監(jiān)督文官,恐嚇文官,把文官嚇得屁滾尿流 嘉平帝就像個任性的孩子,疏遠文官,親近宦官,為廢太子一事將文官和宦官兩大集團玩弄在股掌之間,荒廢朝政反正離了他這個皇帝,朝政也不會亂到哪里去內閣大臣一度把他架空,他不如干脆放手,躲在深宮里專心煉丹問仙。 滿朝文武都是騙子。 夜風襲來,鼓滿了嘉平帝寬大的常服袍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