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含象殿可離得遠(yuǎn),女兒家的,少跑些路吧。算了。”蕭貴妃的視線落到姚雨盼臉上,“你該不會,也不來吧?” 以姚雨盼的性子,前邊兩個都說不去,謝忘之覺得她肯定也順著說,但出乎意料,姚雨盼屈膝行了一禮,篤定地說:“謝娘娘。奴婢愿意。” 謝忘之驚了,本能地看向樓寒月,在她臉上看到了同樣的詫異。 “這倒好?!笔捹F妃像是真的挺開心,捂著下半張臉,笑了一會兒,開口還帶著笑意,“那今兒就過來。醉春,你安排著?!?/br> 醉春應(yīng)聲,朝著三人笑笑,說話卻是對著姚雨盼,牽起她的手,直接把腕上的玉鐲褪到她腕上:“走吧,先去收拾東西。” 腕上一沉,姚雨盼掃了一眼,抿抿嘴唇:“是。” ** 姚雨盼的東西不多,除了含象殿那邊會備的被褥枕頭,零零碎碎的收出來,統(tǒng)共一個小箱子,還沒到晚上備膳的時間,她榻上被褥還在,人卻到了含象殿。 謝忘之總覺得蕭貴妃那邊有古怪,但暫且摸不到頭緒,樓寒月則是又喜又憂,喜姚雨盼有了條出路,憂今晚的燉魚怎么吃。她特地去借了個大爐子,一條魚足有四斤半重,放在鍋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兩個人根本吃不完。 但魚都?xì)⒘?,不吃也得吃,一爐魚斷斷續(xù)續(xù),吃了快一個時辰,兩個女孩真一口都吃不下了,呵口氣都覺得喉嚨口反上來一股魚湯的鮮味兒。 之后收拾爐子、各自洗漱,吹滅蠟燭前樓寒月莫名頓了一下:“忘之,你說雨盼去含象殿了,還會想著我們的吧?” 回謝氏的宅邸可比去含象殿風(fēng)光,謝忘之設(shè)身處地想了想,篤定地說:“會的,我猜她還會回來看我們。” 樓寒月就開心了,湊到蠟燭邊上,輕輕一口氣,滅了燈。 睡前吃了**的東西,一夜無夢,第二日起來,剛洗漱完,謝忘之和樓寒月就急匆匆地跑去大廚房,趕著去備宴。 除夕宴是一年里難得的大宴,皇帝宴請群臣,這天從寅時起到來年初一的丑時都別想歇著。謝忘之倒還好,女官知道她的來歷,她向來只忙前半夜,后半夜趁著宴沒散,還能趕著見阿兄和阿耶一面。 今年也是,忙到差不多亥時過半,孫典膳進廚房來拍了謝忘之的肩膀一下。謝忘之會意,跟著孫典膳偷偷溜出去,出了尚食局,再走幾步,果真看見宮道上站著個年輕郎君,身姿挺拔,眉眼間和她有幾分相像。 四面無人,謝忘之也不憋著,小跑過去,直接撲進謝勻之懷里,一把抱住阿兄的腰,臉埋在他懷里:“阿兄。” “別抱這么緊。”謝勻之心說這可真是甜蜜的痛,拍拍meimei的肩,“阿兄在呢,跑不掉?!?/br> 謝忘之聽話地松手,退開幾步,吸吸鼻子:“小半年不見,阿兄還好嗎?” “好著呢。若是阿耶不和我提議親的事兒,我大概能更好。”謝勻之不想提這個,上上下下看看謝忘之,抬手比劃兩下,順手摸摸謝忘之的頭,“行啊,長高不少?!?/br> “別摸頭,會長不高?!敝x忘之趕緊把頭別開。 “小娘子長這么高干什么?”被謝忘之瞪了一眼,謝勻之趕緊改口,“有的長呢,放心,至少得再長這么一截?!?/br> 他在自己下頜往上偏一寸的位置比了比,謝忘之仰頭看看,對這個高度還算滿意:“算你會說話,不然我打你。” “怕了你了?!敝x勻之隨口回復(fù),從袖中摸出個紅封遞過去,“喏,壓歲錢?!?/br> 謝忘之一愣:“這還沒過子時……” “我偷跑出來的,今年宮宴上有兩個道士,說是要卡著子時正中替陛下賀年,陛下大喜,讓我們都留著看,我還得趕回去呢。”謝氏從前朝起就信天師道,謝勻之倒不討厭,“阿耶和夫人還在宴上,過不來?!?/br> 聽他提起,謝忘之原本還在笑,笑意頓時收了起來。其實她覺得這兩個人不來也挺好,往年見面也只是尷尬,她拿了阿耶給的壓歲錢,手里沉甸甸的,心里卻空空如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還不如現(xiàn)下和謝勻之相處自在。 但這話說出口就顯得沒良心,謝忘之憋了一會兒:“……那真可惜?!?/br> 謝勻之一看就知道m(xù)eimei言不由衷,不逼她,視線一轉(zhuǎn):“喲,怎么還有只貓,這貓哪兒來的?” 謝忘之早年老是被謝勻之騙,謝勻之這人張口就來,“天上有會飛的大魚”“墻頭有長了人臉的蛇”,什么話都能隨口說出來,她才不信:“你別想騙……” “……這貓好兇??!”謝忘之話還沒出口,謝勻之先“嘶”了一聲。 謝忘之趕緊看過去,在墻頭看見一只漆黑的貓,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她,視線再一轉(zhuǎn),看見謝勻之臉上一個灰撲撲的梅花印。煤球到底是能撲鳥的野貓,估計是從小愛貓的謝勻之想摸,反倒被煤球拍了一掌。 “阿兄?!敝x忘之在心里謝了煤球沒用爪子,掏出絲帕遞給謝勻之,“擦擦吧,臉上臟了?!?/br> 謝勻之還真沒見過這么兇的貓,接了帕子,胡亂擦了兩下:“還臟嗎?” “不臟了。” “行,那我回去了。你乖啊,什么時候想回家,給我來個信?!敝x勻之轉(zhuǎn)身就走。 “好,阿兄再見。”一年也見不上幾回,平常想著,但等真見面,好像也就這么回事,謝勻之這人還十足欠揍,謝忘之撓撓臉,忽然想到什么,“哎,阿兄,帕子還我!” “一塊帕子都得要回去,怎么這么小氣?!敝x勻之腳步不停,聲音遙遙傳來,“歸我了?!?/br> 這人怎么能這么理直氣壯,謝忘之驚了,憋了一會兒:“……那你的禮物沒有了?!?/br> 謝勻之早就走遠(yuǎn)了,根本聽不見,她呼出一口氣,向著墻頭的煤球伸手。明知道它聽不懂,謝忘之還是說:“那你呢?” “我來找你?!?/br> 突然冒出來一個聲音,煤球顯然不會說人話,否則也不至于蹲墻頭上亂喵。謝忘之一驚,視線一轉(zhuǎn),從墻拐角后邊走出來個少年,一身青衣,肩前垂著細(xì)細(xì)的辮子。 長生看著她,狀似無意:“剛才那個,是誰?” “我阿兄啊?!敝x忘之莫名其妙,“你怎么也在這兒?” 原來是阿兄,想到先前謝忘之撲過去的那一下,長生覺得可以接受,語氣也輕松起來,自然地說:“我沒事做,想到是過年,來找你玩。” “好啊?!睆默F(xiàn)在到第二日卯時,謝忘之都不用管尚食局的事兒。她在意的事情本就不多,謝勻之解決她壓在心里的親情,輪到長生就是友情,她笑瞇瞇的,“我們?nèi)ツ膬和???/br> 大明宮里能去的地方就那么幾個,長生不急著去逛,在袖中摸了摸,居然也摸出個紅封,還挺厚,看著里面裝的銅錢應(yīng)該不少。他把紅封遞過去,含笑說:“拿著吧,壓歲錢?!?/br> 第22章 荷包 這么大一個紅封,謝忘之當(dāng)然不能收,連忙推回去:“不用啦,我不能收這個?!?/br> “怎么?” “壓歲錢不是長輩給小孩子的嗎?我瞧著你年紀(jì)也沒多大,和我差得不多,還不算大人,我怎么能收你的錢?”謝忘之想了想,抬手摸摸發(fā)上的珍珠,“何況我先前已經(jīng)收了很多東西了,喏,這個就是?!?/br> 她特意稍稍偏過頭,微側(cè)著臉,讓長生能看清她發(fā)上的裝飾。這年紀(jì)的小宮女梳丫髻,平常發(fā)飾都得按宮規(guī)戴,一兩支花釵了事,過年時倒可以隨意些,想戴些艷麗的也行。長生來尚食局時,一路上看見不少小宮女,頭上戴著整朵的絹花,顏色相當(dāng)亮眼。 但謝忘之不,她頭上的發(fā)飾還是那么素,只把一側(cè)的花釵換成了長生送的釵子,漆黑的發(fā)間小小一粒珍珠,不留神都發(fā)現(xiàn)不了。 “怎么想著戴這個?”長生覺得好笑,“成色不好,太素了些。” “因為我喜歡呀。”謝忘之渾不在意,隨手把珍珠釵往頭發(fā)里壓了壓,一本正經(jīng),“貴重的不是禮物,是心意。我喜歡,覺得好看,那它就是最好的,我戴著正好?!?/br> 長生笑了一下,看謝忘之言之鑿鑿,點點頭,晃了晃手上的紅封:“真不要?” “真不要?!?/br> “……那算了?!北緛砭褪倾~錢,看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加在一起還不到一錢銀子,求個吉利而已,長生也不強求,收回紅封。 謝忘之卻從袖中掏出個荷包,兩手捧著,端端正正地遞過去:“這個給你,算是賀禮?!?/br> 果真如長生先前所說,荷包上繡了個貓頭,黑漆漆的,一雙琥珀色的眼睛,一看就知道是煤球。貓頭邊上繡了幾叢深青色的草葉,纖細(xì)修長,繡著大概還挺費勁。 這么一個荷包,幾天之內(nèi)要拿出來,長生猜應(yīng)該不容易:“繡了多久?” “我是在閑時繡的,有空就繡幾針,沒仔細(xì)算過?!敝x忘之沒懂他為什么這么問,以為他是覺得不好,抿抿嘴唇,壓住心里驀然涌起的難過,“不喜歡嗎?我繡工不太好,當(dāng)年請來繡坊的娘子,我沒認(rèn)真……” “我喜歡。”長生打斷她,從她手里拿了荷包,直接掛在腰帶上,指尖撫了撫,“很喜歡?!?/br> 都能利落地掛上,那就是真喜歡,謝忘之立即忘了剛才的那一點別扭,欣喜起來:“這回太著急了,繡得不好,不精細(xì)。等來年開春,不忙的時候,我重新給你繡一個,多花點時間,比這個好看。” “不必。你自己說的,心意難得,這樣就好,我很喜歡?!遍L生垂眼,指腹撫過起伏的紋樣,忽然想到什么,“繡這荷包時,你會扎著手嗎?” 繡東西總有失手的時候,一個不慎就能扎著,一針兩針的也沒什么,謝忘之點頭:“怎么問這個?” “我阿娘以前總是扎著手?!遍L生說,“她是鮮卑人,只會縫縫補補,不會刺繡。那時我的兄弟姐妹身上都掛著荷包香囊什么的,刺著紋樣,我阿娘怕我被看不起,也給我繡?!?/br> 謝忘之直覺這故事挺悲傷,吞咽一下,盡可能輕松地說:“這么說來,你阿娘真的待你很好。她給你繡了什么?” “嗯,她待我很好。”回想起那個面容模糊的女人,長生反倒能笑一下,可惜之后的事還是那樣,摸不到一點歡愉,“她扎得滿手都是洞,還是繡得不好。但我喜歡的,帶著那個香囊出去,在院子里遇到了阿兄。” “……然后呢?” “我阿兄身上帶的香囊是繡娘繡的,很漂亮,他就嘲笑我,笑我和我阿娘一樣。”當(dāng)時的話挺難聽,長生卻很平靜,淡淡地復(fù)述,“他說我和我阿娘,天生的窮酸命,撿著灰還當(dāng)寶。” 謝忘之一怔,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么。長這么大,她沒缺過什么東西,故而格外珍惜旁人送的禮物,總覺得珍寶易得心意難求,何況那是阿娘親手繡的香囊,哪怕繡得不好,那也是出自阿娘的手,一針針都是母親對兒子的愛。 她想長生是很珍惜的,應(yīng)當(dāng)也是真的喜歡。小孩子總是容易滿足,或許長生拿到的時候會開心得不得了,他阿娘則會親親他的臉。 可是在他阿兄口中,那個香囊不值一提,僅僅因為繡得不是那么好,順帶還要踩一腳長生的血統(tǒng)。 酸澀的感覺從心底涌出來,謝忘之忍住突如其來的淚意,抬頭看著長生,定定地說:“把這個事情忘記吧,不要記得你阿兄,他是壞人。以后我給你繡,若是他再說繡得不好,那你和我說,我叫我阿兄去打他?!?/br> 本來挺難過一個事情,聽她一本正經(jīng)地這么說,長生反倒被逗笑了。時過境遷,他其實不怎么難過:“無妨,橫豎我們都不會再見著他了。你還沒回答呢,你扎過手嗎?” “扎過呀。”謝忘之以為長生的意思是他入宮當(dāng)內(nèi)侍,和家里斷了聯(lián)系,故而不會再見到那位阿兄,她沒多想,把手伸給長生看,“就這兒,因為要抵著,不留神就容易扎到?!?/br> 自從上回?fù)芰颂?,屋里能再暖融融的,謝忘之手上凍出的紅痕也好了,肌膚白皙,骨節(jié)瑩潤,指甲修剪得恰到好處,讓人想試著牽一下。若說哪兒不好,那就是食指側(cè)面,不太明顯,隱約看得出針眼,估計是新鮮的,還沒來得及褪。 長生盯著那只手,心里忽然微微一動,指尖摸上幾個針眼。 這一下很輕,其實不算什么,雙方卻都震了一下。 謝忘之扎著的地方是左手,食指用得少,又是側(cè)面,肌膚格外細(xì)膩;長生用的卻是右手,他常年要寫字,指腹有薄薄的繭,看不出來,摸著卻很清晰。這么一摸,碰到時感覺格外清晰,不像是指尖相觸,倒像是直接在心尖上撫了一下。 謝忘之呼吸一窒,面上迅速紅起來,心跳都有點亂。她覺得莫名其妙,讓人摸一下手而已,何況還是傷著的地方,本來有千千萬的方法解釋,腦子里卻亂七八糟,一句都說不出來,憋得滿臉通紅,定定地看著長生。 長生也沒多好,他混混沌沌,都沒想明白剛才為什么伸手。雖然沒碰過女孩的手,但也不至于這么僵,腦殼像是被人按住,用榔頭敲了十來下,暈暈乎乎,只感覺到臉上發(fā)燙。 憋了一會兒,長生先開口,狀似無意地收手:“失禮了。還疼嗎?” “都這么久了,怎么會疼?”謝忘之松了口氣,也收手,尷尬地背在身后,清清嗓子,“唔,不是說要去玩嗎,去哪兒?” “我?guī)闳??!彪m然不是這個時間,但總比僵著好,長生咳了一聲,“走吧,我們?nèi)タ礋熁ā!?/br> 一走動起來,不是面對面,謝忘之覺得好些,點點頭,跟著長生走。她沒敢再看他,低著頭,看著自己裙擺下的繡鞋,也就沒發(fā)現(xiàn)少年眼尾染著的淡紅。 今晚夜色很好,白日里是個大晴天,夜里的天就是深深的靛青色,像是塊幕布,攏著漫天星辰。長生抬高視線,看著這塊天,忽然想起太液池。 他和謝忘之的確不會再見到那個排行第三的阿兄了,因為早在七年前,三皇子就溺斃在太液池里。 宮里捧上踩下是常態(tài),那會兒長生的阿娘早已失寵,常常連份例都要被克扣,反正李承儆和死了沒兩樣,孤兒寡母,能到哪兒訴苦?而長生眼睛里的碎金已經(jīng)顯出來,長發(fā)漆黑膚色蒼白,顯得有些怪異,成了皇子公主逗趣的對象。 三皇子由楚芳儀所生,雖然楚芳儀早就不得寵了,但一個十歲的皇子,但凡生母出身好點,在宮里就能橫著走。他玩厭了蟋蟀鳥雀,就把心思打到長生身上,又怕宮人回頭告訴李承儆或者楚芳儀,偷偷避開宮人,挑了臨近黃昏時,把長生騙去太液池邊偏僻的地方。 他想把長生溺死在太液池里,沒想到太液池邊苔蘚沒去干凈,一腳打滑,自己反倒落水。三皇子原本水性不錯,但一落水,心慌意亂,沒能攀住岸邊,反而往下沉,拼命撲騰也只嗆進去幾口水。 長生那時就站在太液池邊,他知道他該立即大聲喊,或許有宮人路過能聽見,這樣三皇子能活。但他喊不出口,好像有人扼住了他的咽喉,在他耳邊低語。 ——讓他死。 長生終究沒喊出聲,沉默地看著同父異母的兄長一點點沉入水中。太液池太深了,十歲的孩子沉下去,漣漪漸漸復(fù)歸平靜,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 水平如鏡,碧空如洗,天空倒映在太液池的水里,水面上浮著流云,蜻蜓點在池上,倏忽遠(yuǎn)去。 沉默地走了一段,謝忘之還是沒敢看身邊的少年,但她覺得這樣不行,遲疑良久,偷瞄了長生一眼,迅速收回視線:“嗯,長生……你在看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