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jié)
…… 趙勝正靠坐著欄桿休息,聽見了有人進來,慢慢地睜開眼睛,是披著衣裳的趙翊,他的臉色也很不好,慘白的,頭發(fā)也只隨意的一束,嘴唇干裂,整個人看起來消瘦了許多。 他走過來,站在囚籠旁邊,居高臨下地看著趙勝,這次他的眼睛里沒有什么笑意,冷冰冰的,陰沉沉的,這次他也沒少吃苦頭。 他沒有看另一邊的趙爽,然而趙爽卻偷偷的看向了他,嘴巴抿著,眼里有一些愧色,更多的是一種抗拒,仿佛很不面對趙翊一樣。 “趙勝”趙翊冷漠地看著趙勝,淡淡地道:“我給你個機會,你自己交代吧。” “交代什么”趙勝開口:“我沒有什么可交代的?!?/br> “哦?”士兵搬來胡床,趙翊彎腰坐下,嘆息一聲,道:“我很累了,不想說太多的話。” 趙勝道:“我沒什么可說的,成王敗寇,要殺要剮隨便你?!?/br> 他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趙翊盯著他的眼睛看,驀地,低頭拍了拍袖口粘著的灰,風(fēng)輕云淡地道:“趙勝,我若是你,我便不會再回那穎都去?!?/br> 趙勝粗眉一皺,警覺地道:“你什么意思?” 趙翊虛弱的一笑,問道:“回穎都做什么去?穎都就是一個漩渦,各種實力絞揉在一起,有我的人,有天子的人,還有……” “還有什么!”趙勝像是一只渾身豎起了毛的貓。 趙翊笑說:“還有趙封。” 趙勝面色一白,道:“我不懂你說什么?” “不懂嗎?”趙翊慢慢地道。 “趙封早就死了,還是被你殺的,怎么還能在穎都!”趙勝聲音陡然高了起來。 趙翊卻仍舊是慢條斯理地,道:“是,我的兄長,是我親自殺的,怎么還會出現(xiàn)在穎都呢?”他的語調(diào)很慢,音色聽起來也很平緩,繼而笑道:“趙勝啊,我其實一直以來都想不通一個問題。” 他忽然轉(zhuǎn)了話題,道:“為什么要回穎都呢?我若是你,一定會帶著人馬去許縣也好,河內(nèi)也罷,再不濟也是鄴城。讓天子冊封一個侯爵,在一個新的地方開府經(jīng)營。回到穎都絕對不是一個明智的做法,因為穎都有太多趙氏的人,他們多忠誠于趙彪,而你并非是趙彪的血脈,只不過是宗族里遠方的一支,此前在趙家也是默默無聞之輩,無論是軍功還是親疏都不比趙爽和趙英他們,你若是掌了權(quán),趙氏宗族的其他人是不會信服的,因為你沒有這個權(quán)威,也沒有掌控趙家和漢室的能力,趙虞雖然是趙氏的血脈但年紀太輕,稍有不慎,這些人就會像狼一樣把你從位子上撕扯下來?!?/br> 看著沉默不語的趙勝,趙翊笑笑道:“只是為了殺我立威嗎?我堂兄趙英有三萬人馬在青州,堂弟趙鉤領(lǐng)兩萬人馬在穎都西邊不遠處的虎牢,還有穎都內(nèi),有司馬煜的三千御林軍,和剩下的拱衛(wèi)穎都的五千虎賁軍,你壓不住這些人,論血脈,論軍功,論名望,他們都不會信服你,甚至我的心腹之臣陳玉還會將他們聯(lián)絡(luò)起來,言你故意設(shè)計詬害我以篡權(quán),趙勝你能壓的住嗎?” 趙勝仍然沉默不語,頭卻垂下了。 趙翊說:“你不能,甚至有可能你前腳進了穎都,后腳他們就斷了路,將你圍剿。所以回穎都實在是個下策,你還不至于愚蠢到這個地方,所以自被你俘獲,壓往穎都,我就一直在想,到底為什么要回穎都這個地方?!彼f著咳嗽了起來,他的病還沒有好,程琬將水袋遞給他,他卻擺了擺手,示意不用。 趙翊說:“后來我想通了,只有一個原因,你必須要回穎都,因為有人令你回穎都,或者說,你其實一直都在為別人賣命?!?/br> “你還知道什么?”趙勝問。 趙翊攤了攤手,道:“什么都不知道,這些都不過是我的猜測,為什么這人要你回穎都呢?只有一個原因,回穎都對他來說是百利而無一弊的,換句話說,我此前所做的種種假設(shè)在他的面前是通通作廢的,他可以壓制的住趙家的人,他有足夠的權(quán)威讓趙家的人,漢室的人全部臣服于他,并且算盤繼承我所留下的遺產(chǎn),他殺了我,才是真正的立威,在趙氏立威,在全天下立威,這樣的一個人要有軍功,有威望,不能過于年輕,更重要的是他的身體里要流淌著趙彪的鮮血,只有這樣才能將我這個來路不明的趙彪的假兒子狠狠的踩在腳下?!?/br> 趙勝不可思議的沙啞地說:“只是因為這個?” “只是因為這個”趙翊笑道:“我是個多疑的人,凡是心中有一點疑惑,我都要通通查清,以絕后患。”他一字一句地說道。 “你還查到了什么?你查到了趙封?” 趙翊笑而不語,略略一揮手,士兵進來將雙手捧著的一個木頭盒子放在了地上。 趙翊長腿輕輕一掃將那木盒子踢翻,一顆人頭滾了出來,直滾到趙勝眼前,趙勝登時面如土色。 趙翊裹著披風(fēng),笑道:“只看這張臉我是一點也猜不出來會是我的兄長趙封,幸好他的后頸處生來就有胎記。” 趙勝的雙手簌簌發(fā)抖,眼睛發(fā)紅:“你殺了他!你竟然殺了他!” 趙翊看著他幾欲發(fā)瘋的樣子,笑道:“是的,我跟你們不一樣,我不會想著為了立威留到以后再殺,我和你們不同,我是不會留后患的,一天都不會多留。”他笑道:“你們?nèi)羰窃缭缇蜌⒘宋?,興許這一切也就真的結(jié)束了?!?/br> 他說:“本來軍師已經(jīng)調(diào)來了張紡的人馬,早在你俘獲我的第三天,他就會動手夜襲你們的營帳,但是我總是覺得心中難安,更怕打草驚蛇,再讓穎都的那條大魚偷偷溜了,所以硬是又挺了七天,直到楊敬和程琬匯合,帶來了趙封的腦袋?!?/br> 趙勝的拳頭狠狠的垂在了欄桿上,鮮血頓時流淌了下來,咬牙道:“你是如何找到他的!” “這還要多虧了你”趙翊說,手下一揮將一顆小珠子碰到了趙勝的面前。 “這是……”趙勝撿了起來,目光一滯。 趙翊笑道:“怎么?不記得了?這是瑯琊鄧家的那顆珠子,還是你親手放到穎都城外那具尸體手里的?!?/br> 趙翊似乎有些坐累了,從胡床上起身活動活動筋骨,走到了囚籠旁邊的木架子旁,指腹輕輕一擦,都是灰塵。 “竟然是因為這顆珠子。”趙勝冷笑一聲,聽不出是無奈還是自嘲。 趙翊說:“我曾經(jīng)想過,城外那個無聲無息死去的羽林軍,真的是漢室和鄧家互通的線人嗎?如若是的話,為什么手里要攥著這樣一顆鄧家的珠子,叫人發(fā)現(xiàn)了,豈不是出賣了自己的主子?!?/br> “所以呢?”趙勝垂著眼簾問。 “我想不通,很長一段時間都想不通,這顆珠子就像是有人故意的放在了那具尸體的手里,仿佛就是要明目張膽的告訴我,‘漢室和鄧家有問題’,‘太尉新娶鄧節(jié)有異心’,‘快去看看鄧家吧,他們就要有動作了,他們的聯(lián)姻只是為了短暫的麻痹太尉’。”趙翊兀自低頭一笑道:“你說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會像我傳遞這樣的信息呢?如若是我的朋友,為何不直截了當(dāng)?shù)母嬖V我,如果是我的敵人,為何又要幫助我,向我傳遞這樣的消息,這個人到底是誰?為何要這樣做?” 趙翊說:“直到我知道了那個內(nèi)jian是你,我才重新的想起了這顆小珠子,知道漢室和鄧家暗中聯(lián)合的人并不多,能得到這顆珠子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天子鄧盛再不濟也不會讓這樣一個貼身的東西流落到別人手中惹人懷疑,時蔣貴妃的事情鬧得正兇,我又新取了鄧家長女,所以你就索性的出賣了你的假主子,出賣了鄧家和漢室,為的是你的真主子,趙勝,這顆珠子是你用來掩人耳目的,出賣天子和鄧家,為的是掩飾對你來說更重要的人?!?/br> 趙勝沉默不語,仿佛已經(jīng)默認了。 軍師程琬問道:“是趙封吧,你殺了那個羽林軍,又出賣鄧家,為的就是將趙封安插進羽林軍中,可是這樣?” 趙勝仍然不開口。 程琬道:“當(dāng)時河北呂復(fù)陳兵官渡,穎都內(nèi)蔣貴妃意圖謀刺,接著又指向了主公新娶的夫人鄧家長女,一片混亂之下,沒有人會注意到那個被安插進羽林軍中,取代那個被你殺掉的小羽林軍的位置的人會是容貌改變后的趙封,換做平常你絕對無法輕松的將一個來路不明的人安插進紀律森嚴的羽林軍中,再后來主公急于應(yīng)對呂復(fù)和枕邊的鄧家長女,也沒有再度進行調(diào)查,這才叫你鉆了空?!?/br> 程琬說:“于是,趙封混進了羽林軍中,并且借此聯(lián)絡(luò)到了自己曾經(jīng)的一些心腹,雖然大多數(shù)當(dāng)年被主公剿滅了,但是仍然會有落網(wǎng)之魚,更重要的是趙封自此可以輕松的與天子會面,你是見不到天子的,但是有了趙封在羽林軍中一切就不一樣了,他可以私下里攪弄風(fēng)雨,宋夫人的事想必就是他傳給的天子的,還有那些謠言,主公殺了趙彪,主公殺了趙爽將軍的手足兄弟?!闭f話間,程琬轉(zhuǎn)頭看向了趙爽,卻見趙爽也在看著他們,雙手緊緊的抓著欄桿,目光殷切。 許久,趙勝才開口,像是在笑,道:“既然如此,我還有什么可說的?!彼痤^來看著趙翊,一字一句地道:“趙翊,我的父親死在了你的手上,不是什么流言蜚語,是我親眼看到的,宋夫人也卻是因你而死,你敢說你沒有jian污她,敢說自己的手上沒有趙家人的鮮血,敢說……”他冷笑一聲,道:“敢說自己來路清白?” 趙翊冷冷地看著他,并沒有回答,他的眼睛冷的像冰,平靜的像是深潭,許久他道:“趙勝,我是個不愿意留后患的人,你的問題,待到了陰曹地府自會有答案?!?/br> 趙勝說:“好,那我就在陰曹地府里等著你,趙翊?!?/br> 說罷,一個士兵動身上前,手起刀落,鮮血頓時噴灑出來,濺在囚籠上,濺在了趙爽臉上,也濺在了趙翊白色的里裳上。 趙翊漠然的看著地上的兩顆人頭,轉(zhuǎn)而走到了趙爽的面前,這還是他進到帳子以來第一次將目光放在趙爽的臉上。 他的目光仍然沉寂如水,趙爽看著他,緩慢的吞咽了下口水,喉嚨跟著緩慢的上下一動。 “你呢,可信我殺了你的兄弟?”趙翊平靜地問道。 趙爽沉默了許久,將額頭抵在欄桿上,啞著嗓子,道:“我……不知道?!彼磊w翊是個怎樣的人,已做好和趙勝一樣下場的準備。 然而許久趙翊都沒有開口,趙爽只看到了趙翊那被濺到了血的衣角,在他眼前輕輕晃了一下就消失了,在抬頭,趙翊和程琬已經(jīng)離開了。 趙翊并沒有殺他。 趙爽心中一時百味雜陳。 第八十七章 “楊主簿”楊敬出了帳子正準備活動活動筋骨, 卻聽見身后有人叫他, 回頭一見正是鄧節(jié)。 楊敬疑惑道:“夫人找臣有事?” 不過三天, 鄧節(jié)大病未愈, 臉色仍然蒼白,道:“是” “哦?”楊敬道:“什么事?有臣能為夫人效勞的?!?/br> 鄧節(ji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四下一看,見沒有人注意他們, 這才道:“我……我懷有身孕的事情你可告訴給大人了?” 楊敬搖了搖頭, 道:“自從大人蘇醒過來, 臣還沒得空見大人呢, 聽說方才大人殺了趙勝, 這時候應(yīng)該剛回營帳休息,臣也不便去叨擾?!?/br> 鄧節(jié)默了默,道:“我懷有身孕的事請楊主簿全當(dāng)不知情, 更不要告訴給大人?!?/br> 楊敬一怔,脫口道:“為什么?”腦子忽然想到了些別的不三不四的,驚駭?shù)氐芍亩亲?,道:“難道……” 鄧節(jié)臉上略有慍色, 道:“自是大人的血脈!”是在劉德軍營里的那次, 她也不曉得楊敬怎么就會往歪了想, 她鄧節(jié)再不濟也還出身名門,就是嫁給有斷袖之癖的周蒙也都循規(guī)蹈矩的,怎么可能背著趙翊做紅杏出墻的事。 楊敬松了一口氣,道:“那為何不告訴大人, 大人這么多年來膝下無子,若是知道夫人有了身孕一定會高興的。” 鄧節(jié)手指輕輕地絞在一起,眉心蹙起。 楊敬道:“夫人不說實話,臣可不敢?guī)头蛉诉@個忙。” 鄧節(jié)這才開口,道:“我怕是個男孩” “為什么?”楊敬的嘴巴張著,像是吞了個雞蛋,驚訝地道:“男孩才是好事兒,來日可以成為大人的繼承者,多少人求之不得?!?/br> 鄧節(jié)搖了搖頭,說:“楊主簿,作為一個母親,我不想自己的孩子繼承什么大業(yè),不想讓他從小就浸yin在那些明爭暗斗,陰謀詭計里,不想……” 她咬了咬牙,道:“不想讓他變成太尉大人那樣?!?/br> 她轉(zhuǎn)過身去,聲音顫抖,道:“我不想讓他變成太尉大人那樣的人,普通一點也無妨,只要他快樂,要他成為一個有血有rou,隨心所欲的普通人?!?/br> 她垂下眼簾,道:“我是個自私的人,他畢竟身體里留著一半鄧家的血,我沒有辦法保證大人永遠不南下,我不想我的孩子卷進來。” 楊敬嗤笑一聲,道:“夫人,歸根結(jié)底,您其實就是沒有辦法相信太尉大人吧。” 鄧節(jié)看向他,楊敬道:“夫人說這么多,歸根結(jié)底就是沒有辦法相信太尉大人,夫人怕有一天自己的孩子會被太尉大人當(dāng)做政治工具來利用,夫人不相信太尉大人,也不相信自己和太尉大人之間有什么感情,或者,現(xiàn)在是有,誰知道以后呢?你無法保證太尉大人明天會不會變心,會不會突然有將夫人棄如敝履,若只是將夫人棄如敝履倒也算了,夫人更怕的是大人改立別的子嗣后,那么夫人自己的骨rou就會有性命之憂,畢竟嗎,太尉大人本身就是殺光了手足兄弟后才得以繼承大統(tǒng)的?!?/br> 楊敬問她:“夫人,臣說的可對?” 鄧節(jié)沉默了一會兒,認下道:“是,我沒有辦法相信趙翊,若只是我自己倒也罷了,我的命不過浮萍草芥,他心中一日有我,我便過一日,縱使那天他變了心,我也權(quán)當(dāng)認命,鄴城也好,回到柴桑也罷,身在何處于我來說都是一樣的?!?/br> 她的聲音略高一些,有些激動地道:“但是我的孩子不一樣,我沒有辦法拿他來當(dāng)賭注,沒有這個孩子,我不過是趙翊的妻子,生死都可以隨他,但是有了這個孩子,我就是個母親,我必須替我的孩子做長遠的打算,我不能讓他和我一起賭?!?/br>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終了,道:“你不知道這個孩子對我的意義?!?/br> 楊敬說:“臣確實不知道?!鄙宰魍nD,道:“不過,臣可以不告訴大人,全當(dāng)做不知道?!?/br> 他向鄧節(jié)鞠躬行禮,道:“臣也只能做到如此地步,還望夫人好自為之?!闭f罷離開了。 …… 趙翊殺了趙勝之后回到了營帳,再沒有說過一句話,只是坐在榻邊,目光一如深潭般沉寂,許久,他才開口,對程琬道:“帶那個女人來。” 程琬知道趙翊口中的“那個女人”是誰,抿了抿嘴,為難地勸道:“大人……,您今天已經(jīng)累了,您的身體還沒有痊愈,一時之間處理這么多人和事對身體不好?!?/br> “把她帶來?!彼届o的說。 正是這檔口,鄧節(jié)來了,程琬立刻對鄧節(jié)道:“夫人,主公你方才醒來不是問了夫人嗎?正巧夫人來了,夫人您好好陪陪大人吧,大人今日累了……” 鄧節(jié)剛進來,并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瞧見程琬沖她擠眉弄眼的,臉上還堆笑。 “將她帶來?!壁w翊說道,語氣冷冰冰的,不容置喙。 程琬于是長嘆一聲,道:“是”然后掀簾子離開了。 鄧節(jié)不知道趙翊要見的人是誰,此刻也沒有打算追問,走到趙翊面前伸手輕輕給他理了理衣裳。 趙翊任由著她整理,驀地,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膝蓋,淡淡地道:“坐過來” 鄧節(jié)于是坐在了他的懷里,他的手臂從背后環(huán)過她的身體,額頭輕輕地抵在她的肩膀上,他什么話也不說,只是這么從她身后抱著她,她的脊背緊緊的貼著他的身體,他的燒還沒有退下,胸膛是燙的,熱的,隨著呼吸上下起伏,他似乎很痛苦,很難過,很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