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就是他最大的資本！

    別人沒有時間，但是他有的是！

    “若賈誼只是山野一名士，那倒是能從心所欲！然而身為朝臣，便不能以布衣來評論了。就朝臣而言，行事急躁而不留后路，可以說是莽撞。貶謫之后滿心憂憤，而不知等待時機(jī)東山再起，這是迂腐！昔先秦之賢人，如孔子等，誰不是為了自身的政治理想而四處奔走、游說！一次不成便十次，十次不成變百次，百折而不撓！”

    竇嬰本來只是簡單聽聽的，但不知不覺就聽住了。等到陳嫣說完，臉色已經(jīng)變化了好幾次。

    “你這個人就是為才名所累！”這是當(dāng)今天子曾對他說過的話。

    這話他是認(rèn)的，他也知道若是他能活的‘聰明’一些，路會好走的多！但人就是這樣，不是知道有更好、更順利的路就能踏上去。每個人內(nèi)心都有自己的堅(jiān)持，這堅(jiān)持是‘雖千萬人吾往矣’！

    他惜賈誼，其實(shí)也是因?yàn)樽陨砭秤觯?/br>
    魏其侯竇嬰在別人看來自然沒有‘懷才不遇’的問題，但他處在另一種困境中！到底是遵從本心，還是像其他的朝臣一樣，精明而富有手腕地呆在政壇？

    竇嬰的悲劇在于，他的性格有著相當(dāng)?shù)碾p重性！天生的性格，以及富家子弟生活養(yǎng)成的偏向浪漫主義的思想，讓他很多時候是個理想主義者！他廣收門客，交朋友以真心，甚至政事上也常常會表現(xiàn)出不那么‘成熟’的一面！

    很多時候不是他不知道該怎么去做，而是他無法違背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

    就比如當(dāng)年長樂宮家宴，梁王猶在，太后欲以梁王為皇太弟。當(dāng)時的他其實(shí)只要保持沉默就好了！以他的政治眼光難道還看不出天子其實(shí)是在演戲，根本不會傳位于梁王嗎？既然是如此，天子必然有所安排！輪不到他來出這個頭！

    他出了這個頭只會讓太后生氣而已！

    而他竇嬰再有才，立足之本也是太后的侄兒而已！惡了太后只會讓他舉步維艱！

    但他還是出列朗聲道：“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傳，此漢之約也，上何以得擅傳梁王！”

    因?yàn)檫@是他內(nèi)心真實(shí)的想法，他的道義！

    若是竇嬰只有這樣浪漫主義的一面，他或許還不會那么痛苦！作為竇氏子弟，也不一定要在朝堂上生存?？恐侍?，竇氏已經(jīng)是大漢一等一的權(quán)貴門第了，他就算做一個閑散貴族子弟又如何呢？

    偏偏他的性格里還有后天受環(huán)境影響，養(yǎng)成的報(bào)國之心，以及對家族的責(zé)任！

    若他是一個志大才疏的庸人，可能還好一些。因?yàn)槟芰Σ恍械娜松簧先?，也就惹不出什么禍?zhǔn)聛?。但竇嬰不是，即使是在普遍素質(zhì)都頗高的竇氏家族，他也是很有能力的一個人。

    所以他才會得到重用，甚至成為了當(dāng)年粟太子的老師！這意味著他是天子安排給自己兒子將來的‘丞相’——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太子的老師都是能競爭丞相之位的，而且成功率極高。

    可以這么說，竇嬰的悲劇其實(shí)就是由一個個‘偏偏’組成的。

    他明明可以做個閑散子弟的，偏偏成了國家重臣。他本能做個聰明的政治家的，偏偏又有不能動搖的原則和理想。他是明白自己性格弱點(diǎn)的，按理來說這個時候應(yīng)該知道急流勇退，偏偏他性格的另一部分讓他沒辦法這樣做。

    事情再次回到了原點(diǎn)…一生無解。

    出神到了最后，回過神來，他不得不略有自嘲道：“阿嫣這話說的極對呢…若賈誼能暫且忍耐就好了！人生一世怎能事事順從心意而來，尤其他還是朝堂一臣子。”

    “也不是這樣。”陳嫣沒有察覺到自己這位表舅的復(fù)雜心情，看著寬闊的渭水，發(fā)自內(nèi)心道：“那不過是以朝臣論之而已！在‘朝臣’之前，賈誼先是一個人，先是他‘賈誼’！人不過活一世，若是能順心便盡量順心罷！”

    陳嫣回憶著道：“阿母想讓阿姊溫婉賢淑一些，也不至于常與太子表兄爭吵。難道阿姊不知這樣最好？然而阿姊卻沒有那樣…我想，若是不改，阿姊可能日后會后悔?？扇羰窍髯氵m履一樣地去改正，現(xiàn)在的阿姊就要日日煎熬了吧。”

    本來竇嬰還在滿心復(fù)雜呢，忽然聽到陳嫣用小女兒心事相比，又有一些哭笑不得了。然而在哭笑不得之后卻是沉默…其實(shí)又有什么分別呢？

    天下事的道理就那么多，他魏其侯竇嬰，所有人眼中的‘人杰’，到了最后卻不如一個小孩子看的清楚。

    世人往往輕視小兒，認(rèn)為他們什么都不懂。其實(shí)說起來大概正是因?yàn)槟昙o(jì)小，沒有被外物亂了心智，所以才能清楚明白，幾近于‘真心’。

    “人來一世是為了好好活，所做的事莫不是為此?？扇羰菫榱怂龅氖路炊荒芎煤没?，那便是本末倒置了…表舅？”陳嫣說到后面其實(shí)就有一些自言自語了，不是在說竇嬰，而是在提醒自己。

    她怕自己想的太多，反而不能像小孩子一樣‘一心一意’！

    要在這個時代好好生活昂??！

    “阿嫣！”本來還不能明白陳嫣和竇嬰表舅在說什么，但都提到自己的名字了，陳嬌還是能聽懂的。

    陳嫣回頭，這下之前的感慨萬千全都被扔到爪哇國去了！咳、咳咳，雖然她沒有說人壞話，但不管怎么說也是背后提到別人了。被抓住之后總有一種微妙的心虛啊……

    “大姐…”不能更乖巧了。

    陳嬌給了陳嫣一個‘稍后找你算賬’的眼神，然后微微行禮：“舅舅！”

    竇嬰原本也在‘胡思亂想’來著，直到此時被陳嬌打斷了思緒，這才發(fā)現(xiàn)場面的怪異。他和一個小小女童已經(jīng)聊的很深入了，某種程度上來說，就算是和相當(dāng)親近的朋友也沒有這樣‘推心置腹’過。

    有些事情不能對人說，或者即使對人說了，別人也是無法理解的。

    名滿天下的魏其侯有著這樣那樣的掙扎與煎熬——這些在他自己看來都是切實(shí)存在的、一直困擾著他的，但是在某些人眼中，大概只是沒事找事吧。只能說，有些事情不是親身經(jīng)歷者，是很難明白的。

    陳嫣倒是很懂竇嬰的心情，沒辦法，她這個表舅實(shí)在是一個聰明人！正是因?yàn)槭锹斆魅?，所以才會越想越多，才會?nèi)心掙扎。不然換一個活的簡單一點(diǎn)的，也就沒有這些煩惱了。

    看著陳嫣被陳嬌拉走，兩個小姐妹年齡差距頗大，但看在竇嬰眼里其實(shí)是同樣的年輕。就像這春日里剛剛冒頭的綠草，青翠可愛，還未來得及感受任何風(fēng)霜雨雪。

    古琴聲再次若有若無地低吟起來，陳嫣好像聽到了，還回頭再看了一眼。

    “你在看什么？”陳嬌疑惑地回頭。

    陳嫣不知道該怎么解釋，索性搖了搖頭：“無…阿姊，你方才說什么來著？”

    渭水河邊踏青也算是很有趣味了，能看到這個時代特殊的生活圖景，一舉打破了陳嫣腦海中古人都很保守的錯誤認(rèn)知。

    不過再有意思也會結(jié)束，臨近長安城閉門的時候大家都收拾收拾東西，準(zhǔn)備回城了。

    等到第二日，陳嫣還是得像個普通學(xué)生一樣去太zigong上課。

    人還沒有跨進(jìn)房間，就聽到劉徹和伴讀們熱熱鬧鬧的…哦，是在吹噓昨日見到的貴族貴女們，其中有格外出色的呢！而不用爭論，劉徹肯定是大贏家！他是太子，他若是向誰示好，那必然是無往而不利。

    這樣的吹噓直到他們發(fā)現(xiàn)陳嫣來了才停了下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就覺得說不下去了。

    大概是因?yàn)殛愭棠昙o(jì)小的關(guān)系，他們平常也沒有覺得自己多出了一個女同學(xué)，說話、做事什么的，感覺和以前差不多。但這一次不一樣！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覺得當(dāng)著陳嫣的面過于放肆地談?wù)撻L安城中的貴女怪怪的。

    他們第一次很明確地意識到，陳嫣是個女的，和他們不一樣！這倒不是什么男女意識，更接近小學(xué)時期男生女生之間的那種陣營劃分——就是會劃三八線的那種！男生和女生是不會在一起玩兒的！

    陳嫣勉強(qiáng)扯了扯嘴角，說真的，這種情況最好是裝作自己什么都沒有聽懂。以她的年紀(jì)而論，這也算是正常。

    但表面上能裝，內(nèi)心卻不能夠，她覺得自己真的很難在短時間內(nèi)和劉徹好好說話了。

    雖然她已經(jīng)慢慢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shí)…劉徹是太子，未來的天子，在這個男尊女卑且皇權(quán)至上的時代，他對未婚妻，也就是陳嫣的jiejie陳嬌，即使表現(xiàn)的像是個渣男，也沒辦法說他。

    但真的聽到他對長安城里這樣那樣的女孩子一一做出點(diǎn)評，缺乏相當(dāng)?shù)淖鹬兀愭踢€是想要打人！

    于是劉徹就收到了一個整天上課都不和他說話的陳嫣…說實(shí)在的搞的他有點(diǎn)摸不著頭腦。

    “是有誰得罪阿嫣了嗎？”劉徹見陳嫣放課之后走的比誰都快，轉(zhuǎn)過頭問伴讀韓嫣。

    韓嫣無奈地笑了笑：“殿下，誰敢得罪嫣翁主呢？”

    當(dāng)然只有您能夠得罪啦?。?！雖然韓嫣也不太明白太子殿下是什么時候得罪不夜翁主的。

    不過韓嫣并不打算去了解這件事…這根本就是神仙打架！他不小心被波及到了，到時候哭都來不及。

    “算了，阿嫣雖然與一般的女郎不同，但到底還是個小女郎…女郎么，有時總是這樣，實(shí)不知她們在想什么！”

    而被劉徹認(rèn)為是女·搞不懂·郎的陳嫣一溜煙從太zigong跑掉，沒有回天子寢宮，而是坐上了輜車，緩緩?fù)L樂宮去了。

    今日是天子大舅去長樂宮探望外祖母的日子，肯定是要在長樂宮用饗食的。此時陳嫣就算是回到寢宮也沒什么意思，還不如去長樂宮呆一會兒。

    陳嫣才到長信宮，還沒有邁進(jìn)去呢，就聽到里面?zhèn)鱽頍狒[的說話聲。再一看，果然是有好幾個客人的！都是竇家人，還有幾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也是竇家的姑娘，見到陳嫣進(jìn)來，紛紛行禮，呼之以‘姑’。

    陳嫣年紀(jì)雖比這幾個竇家女孩要小，但論輩分比她們還大一輩呢！

    陳嫣坦然受之，而和太后坐在主位的劉啟招了招手：“阿嫣，過來?！?/br>
    等到陳嫣近前了，劉啟將面前一小碗果子推給陳嫣：“阿嫣最愛吃的含桃——也算是今歲的第一撥含桃了罷？”

    陳嫣定睛一看，果然是一碗紅通通，仿佛一顆又一顆寶石的櫻桃！上面還澆了厚厚一層蜂蜜。

    所謂含桃，其實(shí)就是櫻桃，兩者是一個東西，只不過不同人有不同的叫法習(xí)慣而已。

    “此時就有櫻桃了！”陳嫣也很驚訝，以食匕挑起一個…嗯，已經(jīng)被去了核了，真好吃！

    坐在下手的一個竇家女孩笑著道：“今年春日暖的早些，日頭也好。再者伯父家中的果園特別培育了幾棵含桃樹，這才能早一個月采摘這含桃！”

    這女孩所說的‘伯父’其實(shí)就是竇嬰，竇嬰在長安郊外有一座不大不小的果園。這產(chǎn)業(yè)也不是為了賺錢，純粹是為了供應(yīng)自家。也正是因?yàn)榇?，這里培育的水果不太講究量大量小，而是十分重視滋味！

    明明果園并不大，照管的人卻不少呢！

    至于在天公作美的情況下提前一個月吃到櫻桃，這倒是不用奇怪了。即使是在此時，真的想的話也能吃到反季節(jié)水果——雖然此時溫室栽培十分地原始，收獲的水果蔬菜價(jià)格驚人，但確確實(shí)實(shí)是有的！

    對于權(quán)貴來說，這么一點(diǎn)兒享受還是能夠做到的。

    陳嬌在旁跟著道：“竇嬰舅舅送了四五筐櫻桃來，采摘的第一撥櫻桃全在這兒了。外祖母見了頭一個就說‘給阿嫣分去一筐，這是她最喜的’！”

    陳嫣聽了立刻笑瞇瞇地去到老太太身邊撒嬌。

    陳嬌卻笑嘻嘻道：“要我說，明知阿嫣喜歡，外祖母怎么不多分一些？”

    老太太笑罵了道：“你這死丫頭，和你娘一般！你當(dāng)外祖母是小氣不成？你女弟身體本就不好，含桃又不是能多吃的——你身子骨壯也不許多吃！”

    旁邊一直看著的竇家姑娘有些艷羨地看著陳嬌陳嫣，別看這幾筐櫻桃都是從竇家果園來的，其實(shí)竇家人今年還沒吃上櫻桃呢！長輩是如此，他們這些小輩就更是連櫻桃葉子也沒見到了。

    櫻桃真等到應(yīng)季的時候也就不算什么了，她們這些貴女也是隨意吃的。但就是這個時候，到處都吃不上的時候才算是珍貴呢！

    不過他們也不能抱怨什么，長輩都不吃，就是為了將頭一茬兒孝敬宮中，以示尊敬，何況他們！

    而如今東西進(jìn)了宮中，那自然是由太后分配了。太后年紀(jì)大了，水果或是別的什么吃的都是很講究的，不能吃太多，所以份額大多數(shù)都會分給未央宮——分賜各個妃嬪那里。

    至于她自己的份額，不用腦子想也知道，不是給館陶長公主就是給陳嬌陳嫣。

    天子就更別提了，自己不吃也會給愛吃櫻桃的陳嫣！

    倒不是竇家姑娘們?nèi)狈σ娮R，這么一點(diǎn)兒櫻桃也要眼饞。櫻桃只不過是許許多多事情里的一樣，說到底還是羨慕陳嬌和陳嫣本身。

    或者說，整個長安的貴女，甚至包括公主在內(nèi)，誰又不羨慕陳嬌和陳嫣呢？

    她們享受著公主都沒有的待遇，而將來更是將所有公主比下去了——陳嬌陳嫣可不姓劉，所以她們可以嫁給劉姓宗親！陳嬌不必說了，將來是要做皇后的。陳嫣現(xiàn)在還看不出來，但憑借天子和太后的寵愛，一個諸侯國王后是跑不掉的！

    雖然竇家的女孩子也很吃香，做諸侯國王后的也不稀奇…但這其中還是有著巨大差距的！

    “對了…阿嫣最近學(xué)瑟學(xué)的如何了？”像是想起什么了一樣，陳嬌問起陳嫣來。

    這話正好被旁邊的太后聽到，立刻道：“你娘仿佛說過你學(xué)瑟學(xué)的極好，雖才入門，已經(jīng)盡得樂師稱贊了？”

    其實(shí)這就是花花轎子眾人抬罷了！陳嫣就算只有六分，那些教導(dǎo)她的樂師也能吹成十分。更何況她雖然在音樂上雖然沒有什么特殊天分，但好歹有著成年人的理解能力，學(xué)起來自然順利很多。

    這樣一來，自然就收獲了一些言過其實(shí)的夸贊。

    說起來老太太也是音樂上的行家了，年輕時也能彈一手好箜篌。如今眼睛看不見了，連舞蹈都看不了，只能聽聽音樂，這就更磨練出了很高的品位和相當(dāng)?shù)呐d趣。此時忽然想起陳嬌陳嫣，以及竇家的幾個女孩子都是會樂器的。

    便道：“幾個小女郎奏一曲，也是我們自家人一樂！”

    第60章 板蕩（5）

    長信宮響起了并不怎么出奇的樂聲, 說他不出奇是因?yàn)樘蠼跤谑鳎饺绽锏膴蕵泛苌?，也只能聽聽女官念書、召樂師演奏樂曲而已。但今天的場面又是不同? 演奏者并不是地位卑下的樂師, 而是陳嬌陳嫣姐妹和幾個竇家的女孩兒。

    陳嫣用瑟, 陳嬌用琴, 其他竇家女孩或者用編鐘，或者用笙，又或者用箜篌，等等不一而足。從樂隊(duì)的角度來說是不齊全的, 更何況她們根本沒有經(jīng)過訓(xùn)練——不要說樂與禮聯(lián)系緊密的漢代了, 就算是隨意很多的現(xiàn)代, 獨(dú)奏和合奏也不是一回事兒！

    所以長信宮又召來了幾位樂師，補(bǔ)齊了欠缺的位置（而且有經(jīng)驗(yàn)的樂師可以帶著幾位貴女走, 這樣就算出錯了，也可以遮掩一二）。

    就這樣, 一場小型音樂會就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