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和略微皺眉。

    這個方法從未有人嘗試，協(xié)會里也沒有相應(yīng)規(guī)定。畢竟不會有誰能精準到分秒地迎接死亡，更不會有誰會為了一個都市傳說而以身試險，放棄自己的性命。

    “看來你也不知道啊?！?/br>
    林妧說話時照舊彎著眼，漆黑瞳孔在燈光下映出明晃晃的光暈，看上去溫柔又狡黠。她停頓片刻，含著笑輕快出聲：“既然是游戲，為什么不來挑戰(zhàn)一些更有趣的玩法呢？”

    藺和愣了一下。

    他本來已經(jīng)做好了赴死的準備，沒想到林妧中途醒來，更沒想到她會垂下腦袋，從口袋里拿出某個似曾相識的東西。

    純白色的蠟燭，因為曾經(jīng)燃燒過，只剩下小半部**體——

    那是百物語留下的最后一根蠟燭。

    她嘴上勸說尤浩宇務(wù)必把它丟掉，卻不知什么時候?qū)⑵鋷г诹松磉叀?/br>
    “林妧，停下！”

    意識到她即將會做出什么事情，青年少有地露出了急切的神情，邁步徑直向她走去，然而林妧的聲音無比清晰地響在耳邊，如同流水敲擊岸邊石塊。

    她雙手握著蠟燭輕聲說：“我會在今早六點鐘準時死去，這是我的愿望?！?/br>
    原本已經(jīng)熄滅的蠟燭倏然亮起，黯淡的昏黃火光飄搖不定，映亮她漆黑的眼睛。林妧與藺和對視一眼，在后者即將把蠟燭奪走的剎那快速吸一口氣。

    然后吹滅了它。

    之所以許下這個愿望，是出于許許多多的考量。

    青行燈曾告訴她，愿望不可以是關(guān)于“讓許愿者本人繼續(xù)活下去”，所以沒辦法許愿她和藺和同時存活；如果說出“讓藺和活過六點鐘”一類的愿望，無論出于百物語還是怪談協(xié)會的規(guī)則，林妧都必死無疑。

    要想讓他們都能活下去，雖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歸根究底，只能利用兩種法則之間的博弈與互斥。

    按照協(xié)會祭祀交換的規(guī)則，當林妧成功存活到都市傳說之夜結(jié)束時，藺和會在早晨6：00被徹底抹殺；

    可一旦百物語的詛咒生效，她將于同一時間的早晨6：00死去，以此為籌碼，藺和也就不會消失。

    在六點鐘的那一瞬間，他們兩人將形成極端矛盾的悖論，無論誰生誰死，遵循其中一項規(guī)則的同時，都絕對會違背另一條不可違背的鐵律。

    這個愿望禍水東引，將原本屬于藺和與林妧的矛盾轉(zhuǎn)移為兩個都市傳說之間的對峙，而協(xié)會與百物語同為怪談，在能力上應(yīng)該并沒有強弱之分。如今的情形就如同量子物理學(xué)中薛定諤的貓，一切未來的可能性都處于雙重疊加狀態(tài)，當時機一到，他們既死又活，到時候究竟會變成怎樣的局面……

    真是讓人無比期待。

    藺和明顯生了氣，一把奪過她手里的蠟燭，向來無波無瀾的雙眼中隱約映出微弱火光。

    但他不擅長發(fā)脾氣，更不會對林妧發(fā)脾氣，這股怒意被迅速壓回眼底，到頭來也不過輕輕斥責她一句：“胡鬧！”

    “別生氣別生氣。”林妧雙手合十，試圖安撫他的怒氣，“雖然我們有可能全部完蛋，但還有一半的幾率活下來啊。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已經(jīng)足夠讓我們放手搏一搏。”

    藺和皺著眉看她，硬邦邦地反駁：“你之前活下來的幾率是百分之百?！?/br>
    林妧不甘示弱，馬上接話：“可你是百分之零啊。”

    她停頓一下，抬眸咧開嘴朝他笑：“我愿意把百分之五十的生命分給你，千萬不要辜負它?！?/br>
    把百分之五十的生命分給他。

    這是……這是什么話。

    藺和極快地眨了幾下眼睛。

    他破天荒地感到了類似于驚慌失措的情緒，幾乎不曉得應(yīng)該如何面對她。心臟跳動的速度似乎越來越快，每一次躍動都似乎要沖破喉嚨，讓他緊張得無所適從。

    良久，青年終于順從地垂下眼睫，發(fā)出一聲無奈的低笑：“你還真是膽大?！?/br>
    “過獎。如果膽小的話，我也不會接下手頭的這份工作。”

    似乎想到什么，林妧匆匆掃視一遍蘇澤與尤浩宇，用無比溫柔和善的語氣說出無比匪夷所思的驚悚臺詞：“對了，一直沒有向大家進行過自我介紹。我任職于歧川市異常生物收容所的特遣隊，之所以來參加都市傳說之夜，是為了把藺和帶回去吃牢飯?！?/br>
    藺和與蘇澤身為與世隔絕的都市傳說，對“特遣隊”這一存在并沒有太多完整的認知，只有尤浩宇聽罷露出一副三觀盡毀的表情，眼睛和嘴巴都張成大大的圓形。

    如今異種遍地，負責收容高危生物的特遣隊自然成為了無數(shù)青少年的崇拜對象，正值青春期的尤浩宇也不例外。

    特遣隊神龍見首不見尾，基本沒在公眾面前露過面，他曾經(jīng)與朋友徹夜長談，最終總結(jié)出特遣隊成員的大致形象：185及以上的大塊頭，渾身雄健肌rou，出任務(wù)時穿著高級防化服，隨身攜帶又酷又拽的槍械武器，怎么炫酷怎么來，跟電影里的反恐精英差不多。

    結(jié)果，但是，然而。

    這個長相漂漂亮亮、身材纖細的小姑娘是怎么一回事啦！雖然林妧的身手和頭腦的確出色得不可思議，但果然還是讓幻想全都破滅掉了！

    啊，不對，應(yīng)該是“讓人對特遣隊更加有幻想了”！請問那里全都是好看的小哥哥小jiejie嗎！

    “不過比起出任務(wù)，我對烹飪更在行哦?！绷謯€被他夸張的神態(tài)逗得噗嗤笑出聲，“如果這次能一起活著出去，我就請你們吃大餐。”

    “所以，”尤浩宇總算抓到了一絲盲點，原本碎裂的三觀被拼湊了一丟丟，“妧姐你是……特遣隊里的廚師？”

    林妧不假思索：“是啊，順便兼任隊長?！?/br>
    尤浩宇：……

    尤浩宇：當我沒問。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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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8章 都市傳說之夜（十六）

    林妧默不作聲地低頭看一眼手機， 正好是五點四十分。

    盛夏清晨亮得很早，天邊已經(jīng)泛起了柔和的魚肚白，層層疊疊的灰黑色云朵間矗起一道道柱狀拋物線， 如同刺破穹頂?shù)墓鈩?。朝霞與陽光一同絲絲縷縷地生長蔓延， 整個世界雖然依舊靜謐陰沉， 卻處處籠罩了層輕紗薄霧般的光暈，悄無聲息地悠悠蕩漾開。

    444號別墅已經(jīng)被毀去大半， 身為罪魁禍首的相柳不知追著其他都市傳說去了哪里， 只在現(xiàn)場留下一片滿目瘡痍的廢墟。

    林妧坐在別墅前的石凳上， 耐心等待六點鐘準時到來。身旁的蘇澤和尤浩宇顯得比她這個當事人還要緊張，不僅渾身像篩子抖個不停， 連說話時的聲音也顫得沒完：“等到了六點， 一切會變成什么樣？”

    “看運氣吧。”一整晚沒合眼， 林妧不由得打了個哈欠， “說不定你們倆只不過稍微眨一下眼睛， 就發(fā)現(xiàn)我和藺和不知道什么時候無聲無息消失在眼皮子底下了。”

    視線掃過面色煞白的兩個小少年， 旋即又輕輕落在林妧勾起的嘴角上， 藺和知道她是在故意嚇唬這兩位小朋友，垂眸沒說話。

    耳邊繼續(xù)傳來她含著笑的聲音，即使面臨九死一生的險境也能若無其事地笑出來，不得不說，林妧是他遇見過的第一個人：“藺和， 除了今晚， 你真的從誕生起就沒離開過這棟別墅嗎？”

    他沒有反駁， 算是默認。

    “那真可惜?！?/br>
    林妧飛快看他一眼， 有些詫異地睜大眼睛：“外面的世界可有意思啦，吃喝玩樂樣樣不差， 尤其是那些怎么都吃不遍的美食——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雛雞、燒子鵝、鹵豬、鹵鴨、醬雞、臘rou……”

    尤浩宇苦著臉捂住肚子：“妧姐，說相聲呢？怎么開始報菜名了？”

    林妧輕輕一笑，視線還是停留在青年身上沒挪開：“總而言之，如果能活下來，一定要多去外面看看啊。世界上有那么多美好的事物，你又不是怪談協(xié)會的打工機器，如果一輩子都被束縛在這里，未免也太讓人難過了?！?/br>
    隨著她的聲線一同劃過耳畔的，還有一道輕柔和緩的風。

    太陽點燃夜幕時，順便將源源不斷的熱氣也一股腦灑落而下。明明置身于蒸籠般的guntang暑氣里，可不知怎地，藺和卻莫名覺得心底雀躍不已，難耐的燥熱被不知不覺驅(qū)散殆盡。

    耳邊是小姑娘繪聲繪色的描述，從春天綠意盎然的街道說到冬天被皚皚白雪淹沒的房屋，從華國的街頭特色小吃說到法國的紅酒燉牛rou，他安靜地坐在林妧身旁，偶爾用余光悄悄瞥一眼后者顫動著的纖長睫毛。

    當目光觸到她臉頰時，就會像碰到火一樣，做賊心虛地迅速移開。

    云層于此刻被陡然掀起，有薄霧似的光暈輕輕柔柔落在林妧臉龐，像是覆了層無法觸碰的輕紗。不知想起什么，她的聲音忽然變得格外低弱，仿佛是在喃喃地對自己說：“以前我和你沒什么兩樣，直到有人……”

    這段話說到這里就戛然而止，林妧自嘲一笑，嘆了口氣：“抱歉，突然就說到了奇怪的話題?！?/br>
    尤浩宇愣愣地望著她。

    從他剛認識林妧到現(xiàn)在，后者眼底從來都帶著對任何事都毫不在意的笑，即使有幾回面臨生死關(guān)頭，也沒見到她露出過一絲一毫的恐懼或是悲傷。

    直到此時此刻，在提起那個人的瞬間，少年真真切切地在她眼中看見了類似于“脆弱”的情緒。

    哪怕轉(zhuǎn)瞬即逝，可它的的確確真實存在過。

    蘇澤的一聲驚呼打破沉寂，讓在場每個人都不約而同凝神屏息——

    “大家，已經(jīng)五點五十八分了！”

    林妧恢復(fù)了時常掛在嘴邊的輕笑，抿唇不再說話。

    反倒是向來沉默的藺和突然出聲，用極為生澀的、緊張到聽不出聲調(diào)起伏的語氣輕輕叫她：“林妧。”

    她茫然側(cè)過腦袋，正對上青年漆黑的眼眸。

    曾經(jīng)冰冷高傲的青年在此時竟有些手足無措，微微紅了耳根。他倉促眨眨眼睛，少有地沒有躲開她的視線，仿佛用盡全身上下所有勇氣，才終于沉聲開口：“我會出去——只要你在外面。”

    當林妧兀自說著外面世界許許多多的美好事物，他雖然在一旁默默地聽，注意力卻從來不在那些惹人眼花繚亂的美景和美食上。

    細碎且溫暖的晨光如同潮水，靜謐無聲地將跟前的小姑娘渾然包裹，他們之間的距離如此之近，藺和甚至能感到她朦朦朧朧的淺淺體溫。

    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從內(nèi)心深處冒出來，古怪卻又順理成章，他暗自對自己說：那些都是不重要的事情，只有她是特殊的那個。

    只要她想，只要她在，就能讓他心甘情愿地去往任何地方。

    ——對于藺和來說，她比世界上所有形形色色的美好事物，都更加令人心動。

    林妧定定地看著他。

    三秒或是五秒之后，她終于沉聲開口，語氣里帶著許多悵然若失的意味：“不是這樣的，藺和?！?/br>
    沒有人再說話，所有微弱的聲響都被盡數(shù)稀釋在沉寂空氣里。

    眼看時間即將步入盡頭，她篤定地凝視青年眼眸，用不可置疑的口吻告訴他：“還記得嗎？你并不喜歡我，所有毫無緣由的情感都來源于都市傳說的詛咒。你最根本的身份不是‘怪談協(xié)會會長’，也不是‘甘愿為林妧赴湯蹈火的追求者’——你不是任何人的附庸，你是藺和。”

    伴隨著林妧話語的余音，蘇澤的聲線高高響起：“大家，倒數(shù)十個數(shù)！10——9——8——”

    藺和眸色深沉地看著她。

    “真是的?！彼麩o可奈何地輕聲笑笑，“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對你……”

    他聲音很低，被蘇澤越來越大的喊聲壓得聽不清晰。

    還沒等林妧辨別出藺和在那之后究竟說了什么，就聽見一道幾欲劃破耳膜的少年音：“1——！”

    高呼落下，周遭歸于沉寂。

    尤浩宇緊張得厲害，根本不敢直視林妧，于是在倒計時數(shù)到一半就低下腦袋。等蘇澤聲線漸漸淡去，不合常理的寂靜讓他害怕得瞬間紅了眼眶，正準備鼓起勇氣一探究竟，猝不及防地聽見一聲輕笑。

    那是林妧的聲音，他再熟悉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