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半昏時(shí)，星淺月深，照進(jìn)多少人家。

    安靜的巷子載不動(dòng)人煙，沈沈蕭居、光影不浮，未聞甜甜的鼾聲，早已搬走許多住者，剩下的只有書生一戶，和隔壁的那個(gè)鼻涕蟲小胖墩家，但自那個(gè)書生也不見后，連一身豪氣的鼻涕蟲一家倒也是不敢住了。

    大家都在傳。

    傳那巷子鬧鬼，至于鬼來于何處，至于為何突然來到停滯于此，鄰里的人都不知曉，只是人云亦云。傳鬼吃人。

    李白立在一戶破舊的小屋前，躊躇不決，檐間蟲網(wǎng)闌干，涼紗似的光從窄細(xì)的窗縫躋身屋內(nèi)。

    聽不得半點(diǎn)聲響，連蟲鳴也近卻無。

    今人不見古時(shí)月，然此夜星辰非昨夜。

    李白解下同劍共懸系腰間的小葫蘆，撥開口，深飲，在一陣咳嗽中咽了下去，酒液猛然滑過喉嚨，是一種苦辣。辣在感官，苦在心頭，只怪渾不似舊心情。

    留了小半，對(duì)著門前一灑而盡。酒本無光，月予其裳。那酒和著徐風(fēng)，傾瀉，一滴滴濺起泥土。

    若是遇見陰雨連綿天氣，寸許月光也見不得，該怎識(shí)善本？

    或許堂內(nèi)會(huì)亮起一盞暖燭。

    就著那簇煜煜火光，只影投壁，聞涼窗外數(shù)點(diǎn)雨聲，讀書的方蘭生該甚有煩意，不為微雨，而嫌礙有生靈擾了詩本中此景佳情，因?yàn)榭倳?huì)有不怕寒濕的小蟲被光吸引，晝伏夜出，慕光而至，漸而嗡嗡地圈來掠去。有時(shí)，還逢蛄啼攪夜，啾啾唧唧，恨罷無端。

    也有時(shí)累到不能自已，枕臂于燭前，與之同眠，沉沉睡去。

    觸景生情，想得偏遠(yuǎn)了，李白心中寸懷未蘇息，愁怏幾何，胸腹之間漸生躁悒，而眼前似有化作霹靂白光的長螣隔空過，尾拖銀河，被那長蟲驚得駭然退后兩步，猛甩腦袋，揉揉眼，匪夷地大笑起來，“呵！枉吾李白自詡俠勇豪膽之士，竟被如此毫厘蚋虻所怖。”自諷幾句，蹲下身來仔細(xì)瞧。

    那是一群鐵黑的殼的螞蟻，無翼，來來回回的爬。從小屋的一端到另一端。

    爬到終點(diǎn)，那里本無物，螞蟻們卻接二連三的消失不見，又遽然出現(xiàn)于起點(diǎn)，久稽往返，周而復(fù)始。

    螞蟻們扳連在一起，每一只身上都扛著一顆澄金如麥粒大小的米，流動(dòng)起來，像條河。河間，若有若現(xiàn)的朦朧中呈現(xiàn)出片句佛經(jīng)偈語。

    邊看，李白邊摩挲下巴，冷笑一聲：“真大手筆也！”

    后緊瞇了下酸疼的眼睛。

    撐膝蓋，起身。

    “不立文字，方為大乘。區(qū)區(qū)小法，也敢攔吾？”

    旋即提劍起，氣入丹田?！扮I，”長劍暗墜，尚憑一力欲破萬法。

    只見那金光愈濃，似要從中跳出個(gè)口訟真言的佛陀。

    兩者爭鋒，不過此消彼長。

    李白出劍，劍意翛然。仿若遠(yuǎn)足游冶的仙人，遇煙禽壓浪，封姨送來清新水汽，臨江時(shí)起意，以橫浪作生宣，攪動(dòng)六合，書以墨畫。

    筆干裂時(shí)，墨氣幾處滅，而那金光，則似滄波中的巨石，任憑東西南北，巍然屹立。

    “離主亡物，詎可逞兇？”李白怒道。

    “鏘，鏘，鏘”

    連揮三劍，劍身都似要鈍，而那金光卻毫無殘褪之意。

    “別別別，施主莫要再敲了?！?/br>
    李白滿臉防備地瞪著那個(gè)從光中蹦出來的小沙彌，光溜溜的腦袋，大大的眼睛，憨厚可愛的模樣，虧得自己有雙此間天水看破虛妄似的眼睛，竟沒發(fā)現(xiàn)那黑蟻金光中還藏著活物！難怪瞧著不對(duì)勁，光中分明有物流轉(zhuǎn)，原來是自那偈語中孕育出來的小生靈呵。

    小沙彌搔搔頭，那里腫紅了一片。

    只見他雙手合十，捻著佛珠，眼神誠懇地沖李白行了個(gè)禮，奶聲奶氣地說：“阿彌陀佛，屋內(nèi)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至于咱為何在此，只是心中有些殘念不愿看見jian祟之物毀了這屋子，施主看著不像壞人，若是想要進(jìn)去只需同小僧說一聲罷，不消動(dòng)用屠刀的?！?/br>
    稚稚童音，心如明鏡。

    聽得有些委屈之意。

    李白突有些慚愧，對(duì)于這個(gè)年齡不大的小不點(diǎn)。

    將劍插回腰間，李白搖了搖耳朵，折腰摸了下小沙彌的頭。從掌心傳來棘意，那里有六點(diǎn)戒疤，象征佛家六根清凈？

    李白道：“小和尚你這般年齡，還添煩惱？不應(yīng)自在逍遙，學(xué)禪悟道嗎？”而又霍然朗笑，“吾自認(rèn)與佛投緣，若有煩惱弗如道來聽聽，在下也許可替解惑一二?！?/br>
    “阿彌陀佛，施主休要再做此舉，小僧只是不解其法，補(bǔ)衲禪衣，沈思前事罷。一切皆無關(guān)于施主也。”小沙彌挪開李白按在他腦袋上的手，看也不看他，冷冰冰地回道。

    “真無情欸！”李白嬉皮笑臉地貼了上去，卻撲了個(gè)空。小和尚謙身躲開，替李白去了佛印金光，只覺空氣往暢毫無壓抑之縲，地間爬的螞蟻此刻到再也不現(xiàn)了。

    “阿彌陀佛，施主請(qǐng)自便吧。”

    說完，小沙彌便如來時(shí)般，照舊我行我素的不見了。

    “謝了。”李白嘴角噙笑，聲音很輕，難得此般溫柔。像是從心底賒來似的。

    不過亮光一閃，一劍從門縫切去藍(lán)布門閂，道聲“打擾”，推開門，放目四際，屋內(nèi)黯然。

    李白抬起食指，輕輕一吹，便亮了火光于指尖。

    所有黑暗皆怯得躲開，又匿到一旁磨鋒爪牙。

    從屋角一點(diǎn)點(diǎn)看去，掛了件霉氣很重的蓑衣笠子，下方羅布幾個(gè)空壇，無魚簍籮筐，無任何炊米器具，讓人很難想象他靠何生存。一張漆花木案，案前陳放著小椅，案上兩本孔孟之學(xué)和一本雜文散記，一塊墨干的硯臺(tái)、束鋒的細(xì)桿小筆，以及蠟燭旁攤開著一薄制成簡的青筠篾片。

    再有便是，床上一被單衾，床下收納著衣物。李白拾起枕邊的一根長枝，聞著像桂花。

    趨步，走近翻那簡，捻管小楷。

    字形灑逸，寬綽有余，落筆雋秀，布白均勻。

    心中暗忖：有點(diǎn)意思?xì)G，筆筆見神采，小字大氣象。以生氣灌注，陡見韻味。字跡干凈清爽，果真字如其人。

    上面寫道，

    菊月季秋，初十，日曛。

    ......

    圓月好時(shí)節(jié)，又一年，中秋。

    登科宴帖拜張府。

    朋簪來會(huì)，滿筵綠鬢朱顏，綺繡紛呈。酒歡今夕，吹笙鼓簧。籩豆有楚，殽核維旅。蘭燈百彩，桂樹千輝。

    享魚肴鮮肥滋味，烹羊宰牛。

    極盡樂也。

    然此等豪宴，亦有榜下sao人。老少皆具，不乏耿介內(nèi)美者，經(jīng)談與，余惋上錯(cuò)此騏驥，政令代序，流失芳英，何不改乎此度以保良才。恐乎主君之?dāng)】?，未及前王之踵武?/br>
    至此，擱筆，未再續(xù)。不知何如心情。提袖剪芯，反復(fù)書物，繞桌幾匝，亦難遣愁。

    忽聞敲窗聲，昨日雀。神色匆急，似人態(tài)。笑，驅(qū)之，點(diǎn)燭再書。

    行酒令時(shí)，余幸識(shí)二友，張釋，表字庭掖。李白，曰太白。

    談甚歡。

    釋行酒對(duì)，眾揆其意，不得。

    余答。賓客呼，心甚樂而飄飄乎。

    后覺，失謙態(tài)，慚愧也。

    念其。

    ......

    十六，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暢。

    日間無事，暮再逢雀。

    投谷置地，竟離也。怪哉！

    沅有茝兮醴有蘭，思美人兮未敢言。

    ......

    十七，日躁，干之?dāng)狻?/br>
    尋親訪友，籌以聘資。

    到這，字跡開始模糊了。像是有人特意蘸水模糊了筆墨。李白翻幾頁皆是這般。

    心中既納悶又了然，很是不甘。如駛行浮沉波浪上的歸船，在不見五指的黑夜中，隨那早已遠(yuǎn)去天藍(lán)的海鷗，照家路的漁港燈塔的光熄了。

    俄頃，將筠簡合上之際，被那個(gè)小沙彌一把奪過。

    李白還未反應(yīng)過來，那小禿瓢一翻手，竹簡便不見了，rou嘟嘟的臉上滿是嚴(yán)肅。

    絲毫沒有搶人東西的愧意，雖然這東西不是李白的。

    李白伸手，生氣道：“東西呢？”

    小沙彌施了一禮，很認(rèn)真地說：“阿彌陀佛，往后施主還是莫要再看。”說完大大的眼睛中竟浮起一層水霧，霧后，是顆真誠的心靈?！皭矍檫@東西小僧參不透，極盡善詞說來皆美奐，書本上寫來的都不是。佛祖總說情苦，我不見然。不知施主想來何如？因佛祖未曾見，而小僧幸見之。佛說，勘破、放下、自在，若真能放下，自在也非自在。方施主的心純凈仁愛，唯一一顆給了那個(gè)女子，那只蝴蝶，小僧不曾憎惡世間妖，妖分善惡，佛祖沒分給那些善良的妖愛，也沒給其活路。妖縱然埋頭苦修歷煉千年，也難飛升成仙，敗于劫，最后一關(guān)、情劫。因佛總愛看人間鬧劇，妖同人相見相知相戀，又遣人拆散，到頭終是一片沉浮苦海。無邊，也無涯。”

    小沙彌的眼淚一滴滴落下，隨著他的禪衣一點(diǎn)點(diǎn)彌散。

    一電亮光驚顫九州大地，直插天際。

    李白慌忙阻止，“小和尚你別再說了！”

    小沙彌抬衣擦擦眼淚，爛漫笑道：“施主無礙的，那個(gè)大人就算小僧不說氣也難消的，何不如讓小僧說完。小僧既看見了，心事難敘，佛祖總說修行于點(diǎn)滴，在習(xí)常，方公子同謝小姐的故事，小僧忘不掉也不想丟......只是......這劫，這情，實(shí)在咽不下，太苦了！”

    說完已是淚花模糊了視線，碾碎了手中珠線，落地清脆，鋪了木香滿戶。

    話總未說完，而那個(gè)情竇初開的小人兒已隨珠散，徒留那簡落了地，覆上塵埃。

    李白撿起，打落灰塵。呵出的氣，像在嘆息。

    放下手中竹簡，提起長劍。

    ......

    “真想，再聽一犁雨吶。”

    李白合上門，揉了揉眼，仰觀晚夜如是說道。

    ......

    “那簡小札上最后一句話，

    未知來生相見否?陌上逢卻再少年。”

    方蘭生似早已知曉結(jié)局，還期待著下輩子與伊見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