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來到了車站，看著一大群士兵熙熙攘攘往綠皮車廂上擠，烏鴉才把阿言拉到一旁。

    他一把抱住阿言，又揉了揉他的小腦袋。

    阿言沒哭，眼睛紅紅的，他揪著烏鴉的胳膊一會(huì)，念叨著你不要這樣，我很快就回來了，不出幾個(gè)月就回來了，你這樣我就走不了了。

    烏鴉說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再多抱你一下。

    說著烏鴉眼睛也紅，他怕控制不住自己，又去買兩個(gè)煮玉米給阿言。

    阿言最終還是抹了眼睛，他再次叮囑說你不得娶親，不得搞什么契弟，你要這樣我就說你們謀反，帶人把你砍了。

    烏鴉是是是地應(yīng)著，到最后山雞也帶著寶蓮來了，催促著快上車時(shí)，烏鴉才推了阿言一把，他說去吧小娘炮，別在我面前哭鼻子。

    從哥讓山雞和抱著孩子的寶蓮先上，又在登車口等了一會(huì)阿言。他控制自己不去想阿大，可只消掃一眼人群，他就知道這里確實(shí)沒有阿大的身影，心里頭仍不免擰著疼。

    阿言上了車又?jǐn)D到車窗邊，烏鴉跳起來打他腦袋讓他縮進(jìn)去。他半個(gè)身子探出來，被拍了還幾下，卻還是不愿意往回鉆。

    等到火車鳴笛，綠皮車廂緩慢地挪動(dòng)起來后，阿言也仍然拼命地探著脖子。

    烏鴉沒跟，他就這樣看著小阿言，直到再也看不見。

    阿言難過得很，有時(shí)候分別就是這樣，即便知道很快就能相見，卻始終躲不開鋪天蓋地的傷感。

    阿言總算縮回了車廂里，又不住地拿臟兮兮的袖口擦眼睛。一邊擦一邊抱怨這衣服怎么那么臭，哦是烏鴉的，唉他的衣服老是那么臭。

    一邊罵一邊又流眼淚，看得從哥也不好受。

    從哥塞給他一根煙，說抽了平靜平靜，別想太多了，睡一覺。

    阿言點(diǎn)著了煙，抽了半天察覺不出味，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鼻子堵了，里頭全是酸澀的淚水和鼻涕。

    從哥看不得他這樣，轉(zhuǎn)而去找山雞和寶蓮說話。

    車廂里大部分都是兵，寶蓮的孩子沒見過那么多人，咿咿呀呀地小聲啜泣。

    山雞則從寶蓮手里接過孩子，搖搖晃晃，再唱幾句苦山的歌謠。

    寶蓮是個(gè)挺漂亮的姑娘，生了孩子也看不出痕跡。身體消瘦一些，但眼睛很大很水靈。孩子沒接她略微發(fā)黑的皮膚，倒是和山雞以前一樣白。

    從哥問寶蓮，孩子叫什么名字。

    寶蓮說叫建文，山雞取的。

    從哥說好聽，像山雞的風(fēng)格。

    孩子哭得不大聲，眼睛像mama。止住哭聲之后就四處好奇地張望，還抓著杵在一旁的士兵的衣服晃。

    不知為何看著這孩子，從哥又想到了阿大。他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阿大的真名，只知道他名字里有個(gè)“良”字，阿良阿良，總是聽著其他人叫，從哥到底沒這么叫過他。

    他本想問寶蓮阿大的全名，最終還是算了。阿大大概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里，根本沒有“從”字。

    那個(gè)字不念從，小時(shí)候還不怎么識(shí)字時(shí)，有邊讀邊，阿言就讀了“從”，從此叫他“從哥”。后來在誰面前都叫他“從哥”，惹得周邊的人也都“小從”“阿從”地叫他。

    第103章 107

    從哥在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他再一次夢(mèng)到了那座城墻。

    城墻前是他孤零零一個(gè)人，城墻后是他無法理解的戲子。他們永遠(yuǎn)穿著奇裝異服，臉上始終涂得五顏六色。他們用他聽不懂的語言又說又唱，把兵器舉起來，再相互碰撞，相互挑釁。

    他抓著旁邊的人，說我要見阿大?？伤f的話別人聽不懂，別人說的話他也不明白。他想去擦那人臉上的油彩，那人一閃，就跑到了墻的后面。

    從哥追著去，入了城門，上了箭塔，他知道這里還有一扇窄門，只要他側(cè)過身子，就能從窄門進(jìn)去，一窺里頭的天地。

    可當(dāng)他到達(dá)時(shí)，卻怎么也尋不著門縫。

    他拍打，叫喊，徒勞無功。

    他再回頭找那群戲子，卻什么人都看不見了。箭塔空空蕩蕩，城內(nèi)空空蕩蕩。他一鼓作氣地跑出城門外，城墻上也什么都沒有。

    火車顛簸了一下，從哥便醒了。他見著好多人都睡了，包括阿言，山雞，寶蓮和寶蓮的孩子。

    沒有位子的士兵也席地而坐，或倚或靠，七歪八倒。

    偶爾有一兩個(gè)想弄泡面吃的人，躡手躡腳地從人群中踩過去，看從哥一眼，然后笑一笑。

    火車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赝白?，越走便距離過去越遠(yuǎn)。

    透過窗戶看去是夕陽西下，一片綠色的原野全變成了金黃。陽光就這么斜斜地照過來，將一大片的綠油染成秋收的景象。

    從哥累了，身體里好像有什么突然松懈了。他感到了徹骨的疲倦，還有一種想哭的沖動(dòng)。

    他茫然地望著不斷向后略去的畫面，恍惚間竟不知火車要把他們送去何方。

    這是多么奇怪的感覺，來到的那一天覺著前路漫漫，受苦的日子沒有盡頭。后悔，害怕，日子一天一天緩慢挪動(dòng)，一寸一寸折磨著挨餓受凍的身體。

    被抓成俘虜?shù)哪且蝗眨^望排山倒海地朝從哥襲來，日子便過得更加緩慢，熬過一分鐘好似要熬過一年。

    他無數(shù)次地以為自己會(huì)就此死去，可他又舒張著肺，硬生生地活了下來。

    他看到了以為已經(jīng)死去的堂兄，看到外頭人未曾謀面的阿大，看到了阿大最好的兄弟和他僅剩的阿姐，他喝上了苦山的烈酒，吃了那半生不熟的rou。

    苦山好冷，風(fēng)一吹連骨頭都打顫。他就瑟縮在皮毛大衣后面，然后他會(huì)往阿大的身邊鉆，不自覺地，下意識(shí)地。阿大的身子是個(gè)暖爐，他會(huì)幫他隔絕過燙的洗澡水，也會(huì)為他驅(qū)散又濕又冷的空氣。

    苦山又太熱了，熱得定定坐著都能大汗淋漓。汗水順著從哥的額頭與后背流下來，就像有只小蟲一骨碌地爬過。

    阿大說，你怎么連汗都沒有味道。

    從哥說有咸味吧，氯化鈉不是跟著一起出來嗎，那就是咸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