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縉或許還存著幾分不忍，期待坐于身旁的梁延能用沒被做過手腳的書替沈驚鶴應(yīng)付過這回。然而他卻沒有想到，明明手中就捧著一本尚書，卻偏偏要和鄰座交換，這樣不合常理的舉措豈非更是令人起疑？依著宋學(xué)錄的性子，必定要下來親自詢問查看一番，若是發(fā)現(xiàn)六皇子拿在手上的是這樣一本假模假式套著典籍封皮的艷書……

    梁延一聲冷笑，指節(jié)因緊繃而有些泛白，從未如此充盈的怒氣與疼惜幾欲沖破心中束縛咆哮而出。被當(dāng)堂痛罵一番怕也只是輕的，隨后而來的聲名狼藉、逐出太學(xué)，想來才是那群人所暗自期望的目的。沈驚鶴本來初入宮中便根基不穩(wěn)，好不容易一步步踏出來的路若真遂了他們的意毀于一旦，他一個背上欺師瀆圣、耽于色相的紈绔罵名的皇子，往后還如何能在朝堂上有出頭之日？

    他神色復(fù)雜地望向沈驚鶴如琢如磨的側(cè)顏，少年長長的睫毛安靜而低順地垂著，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氣急窘迫。這本“尚書”連大誥二字恐怕都未曾出現(xiàn)過，又要上哪兒去找下一篇來誦讀出聲呢？

    “怎么，有何問題么？”宋學(xué)錄見沈驚鶴起身后半晌沒有開口，皺起了眉頭。

    隱隱有幾道幸災(zāi)樂禍的視線匯聚在自己身上，沈驚鶴卻沒有在意，他瞥了一眼將頭埋得愈發(fā)低的許縉，收回目光朗聲道：“無他，學(xué)生只是在醞釀心中之情罷了。下一篇的《微子之命》盛贊微子之仁德，又不乏成王之勉勵，學(xué)生自覺應(yīng)以更為肅敬恭謹(jǐn)?shù)恼Z調(diào)來誦讀?！?/br>
    聞言，宋學(xué)錄板著的臉色難得露出一分笑意，“以情入聲，然后通文，六皇子年紀(jì)雖幼，卻是難能有此覺悟。”

    有人驚異地瞪大眼瞧向沈驚鶴手中的靛藍(lán)書本，不可置信的目光倏爾轉(zhuǎn)向許縉。許縉也是一愣，蒼白的面容因混雜著欣喜與驚慌而一時有幾分錯亂?！渡袝繁揪驮懬D深，晦澀難懂，這其中隨意抽出來的一篇，遠(yuǎn)處面如平湖的六皇子當(dāng)真就能徑自背下來嗎？

    在或期待忐忑或惱怒懊喪的目光中，沈驚鶴微微一笑，望著滿頁云雨風(fēng)流的書卷抑揚頓挫地開口，“王若曰：猷！殷王元子。惟稽古，崇德象賢……”

    宋學(xué)錄半闔著眼，面帶欣賞地聽著六皇子清越明朗的嗓音。沈驚鶴也是情真意切地盯著手中的書籍高聲吟讀，竟當(dāng)真隨著尚書每一頁應(yīng)有的排版翻頁與斷句。梁延神色古怪地看著他賣力而投入的表演，明明心中余怒猶燃，可是想到卷頁與書聲間的天淵之別，再看到眼前人一臉自然的神情，他卻仍是忍不住輕抽了抽眼角。

    “……弘乃烈祖，律乃有民，永綏厥位，毗予一人?！?/br>
    許縉呆呆地聽著沈驚鶴一字不差的流利背誦，神色由最開始的驚訝再到最后的空茫，羞愧與酸澀仿佛一把鈍刀一下下割著自己早已體無完膚的軀殼。即使面對著自己這樣卑劣的陷害，那個人依然可以如此云淡風(fēng)輕地以最從容的姿態(tài)化解，恍若群山之巔冷然的皓雪，從不曾為壓城黑云所玷染……

    他所有的怯懦，所有的掙扎，仿佛都變作了一個巨大的笑話露出一嘴獠牙狠狠嘲笑著他。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在這等心性面前，所有的謀劃與詐變都顯得如此可笑與無力。

    原來是他錯了，他一直以來都錯了……

    許縉面上似悲非悲，似喜非喜，他想到假山石旁沈驚鶴扶起他的那雙手，想到方才那對他最后的一聲詢問與隨之而來的默然失望，顫抖的臉龐間寫滿了悔恨。

    他終于知道錯了，可是，卻也已來不及了。

    ※※※※※※※※※※※※※※※※※※※※

    感謝波塞冬小天使投擲的地雷！

    大家圣誕快樂呀~

    第31章

    一場本應(yīng)掀起軒然大波的危機就這樣被消解于無形，沈驚鶴不僅沒如同旁人算計好的那般被當(dāng)場逐出書院，反而在宋學(xué)錄臨走前得到了他滿含嘉許的一點頭。

    散課后，人群如過江之鯽一個個走出院門，唯有沈驚鶴動也未動，一直垂頭端坐于原位。他信手翻著這本滿篇風(fēng)流的書冊，翻至最后，眼神在一瞬凝固后起了微妙的變化。

    梁延看著他不帶一絲情緒的淡漠面容，微嘆口氣，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沒事?！备惺艿搅貉拥年P(guān)懷，沈驚鶴抬起眼瞄了瞄他，展顏云淡風(fēng)輕一笑，“這些事早晚都會有的，往后的日子亦只會見多，不會見少，習(xí)慣了便好?！?/br>
    什么叫習(xí)慣了便好？

    梁延心頭一痛，攥緊他的手腕，皺著眉看去，臉上是無論如何也遮掩不了的惱怒與疼惜。

    他明知前路會有更多的艱難險阻，為什么非要固執(zhí)地碰了一頭血還不肯停下？

    梁延開口想要質(zhì)問些什么，然而沈驚鶴卻倏爾從他手中將手腕抽出，轉(zhuǎn)身站了起來，面色無波地看向不知什么時候低頭小步蹭到他們附近的許縉。

    “……六皇子?！痹S縉絞著手指頭，聲若蚊蠅，目光躲閃著不敢看他。

    梁延“噌”地一下站起身，長腿兩步跨到許縉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lǐng)。他兩眼迸發(fā)著冰冷的怒火，低沉的聲音滿滿皆是咬牙切齒，“你還有臉過來？”

    許縉驚慌失措地想要退后，卻是怎么都掙脫不開梁延的桎梏。他求救的眼神帶著哀求看向沈驚鶴，沈驚鶴卻是沒有如他所料想的那般出手?jǐn)r下梁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