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城門的守衛(wèi)交了過城費，沈驚鶴壓低了斗笠，就與梁延并肩踏入了這座被時人贊為“市列珠璣，戶盈羅綺，參差十萬人家”的江南名都。蘇郡知府的府衙同樣設(shè)在江城，遙遙便可見雙闕連甍、高聳入云的氣派官邸，衙役威風(fēng)凜凜地負手站在府門前，銳利的眼神來回掃視著過往百姓。

    沈驚鶴同梁延對視了一眼，心下都對這座城市感到了一絲難言的古怪。

    江城實在是太繁華了——或者說，繁華得實在太不像方經(jīng)歷過一場水患的城市了。

    四通八達的青石大道上，玉輦縱橫，青牛白馬，七香寶車碌碌而過，絡(luò)繹不絕的來往行人皆是一派得體整潔的模樣。市井兩旁的街坊店鋪依舊如常熱熱鬧鬧地開著，若不是街上還積了一層未來得及排干凈的薄薄雨水，幾乎讓人想象不到這里正是水患肆虐的蘇郡的都城。

    然而硬要解釋起來，卻可以用江城本身所受影響便不大來搪塞過去。只是……

    沈驚鶴放眼望去，心中那股古怪的感覺并沒有隨著在街巷中深入的腳步而減少，反而愈來愈濃郁，幾乎要讓人下一秒就高聲呼一句不對勁。

    他頓住腳步，環(huán)視一圈周圍看起來一派祥和的市井場面，蹙起了眉頭。

    到底是哪里有古怪呢？

    他的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街道兩旁忙著做生意的攤販，掃過倚門相互聊著天的大娘，掃過拿著風(fēng)車跌跌撞撞跑在大街上的稚童，忽然一凝。

    “梁延。”沈驚鶴猛地轉(zhuǎn)過頭瞧住他，目光炯炯，“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江城的街巷里竟然連一個流民都沒有？”

    他終于明白不對勁的地方在哪里了，正是流民！

    一座所受影響不大的都城，本身又富庶至極，按道理是應(yīng)接濟周邊州縣流離失所的百姓的。然而一路走來，別說是背井離鄉(xiāng)拖家?guī)Э诘钠v流民，便是連一個衣衫襤褸的人都少見。放在一座周邊都被決堤的江河淹沒大半的都城中，又是何等的古怪？

    梁延瞳孔一縮，目光頓時凝重了下來，“的確，江城旁幾個州縣附近水網(wǎng)稠密，想來應(yīng)該損失慘重。按道理，流民最先選擇投奔的地方，應(yīng)該正是相鄰不遠又儲糧豐富的江城才對，城內(nèi)如今為何反倒是這樣一般景象？”

    沈驚鶴沉吟片刻，“我們在這兒想破了腦袋也沒有用，不如這樣，我們分頭去向左右街坊打聽一二，一盞茶后在街口的那家餛飩攤前會合?！?/br>
    “好?！绷貉狱c點頭，臨走前還不忘回過頭來深深看他一眼，“你自己多加小心。”

    和梁延分開后，沈驚鶴選擇了靠右的那條道，裝作一個經(jīng)行的旅人向鄰里打探著江城的消息。無論是街上百姓還是一旁攤販，皆是熱情地向他介紹著江南風(fēng)物，提及江城的知府陳仲全時，亦是贊不絕口，直夸他是難得的父母官。

    沈驚鶴與他們攀談兩句，又狀似無意地提及了江南水患以及周邊流民，然而方才還殷勤萬分的百姓們要么輕描淡寫轉(zhuǎn)開了話題，要么直接推三阻四只道不清楚。如此碰壁了幾回，沈驚鶴心中的疑竇愈發(fā)深了。

    一盞茶的時間很快過去，沈驚鶴沉思著向街口的餛飩攤走去，眉頭緊皺。梁延早已站在攤前等著他，看到他如期歸來，心下不由得松了口氣。

    “怎么樣？”梁延大步朝他迎來，刻意壓低了聲音，“我沒問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來。有意思的是，鄰里街坊無一例外都在說著當(dāng)?shù)刂暮迷?，然而問及流民一事，卻都紛紛避而不談。”

    “我這頭也是一樣?！鄙蝮@鶴嘆了口氣，看了看一旁餛飩攤，索性拉著梁延過去坐下，點了兩碗鮮rou餛飩填肚子，“這里頭一定有古怪。”

    膀大腰圓的攤主很快端了兩碗香味撲鼻的餛飩上來，沈驚鶴看著他熟練地將碗筷擺好，不死心地又開口發(fā)問，“聽店家的口音，應(yīng)是江城本地人？”

    “正是?！弊笥胰缃癯怂麄円苍贈]別的客人，攤主也不介意陪他們嘮嘮嗑，“我家祖輩都住在江城，不是我自吹，咱家這做餛飩的手藝，可是從大幾十年前就一脈傳下來了?！?/br>
    梁延早已替他將米醋倒進碗碟中，一手輕推了推，挪到他瓷碗跟前。

    沈驚鶴勻了些米醋入碗中，舀起一勺餛飩，吹了吹熱氣就送入口中——果然噴香鮮嫩，爽滑可口。他咽下口里的湯汁，笑著順勢接過攤主的話，“如此美味的鮮rou餛飩，我的確從未在別處吃著過。店家你有這等難能的手藝，想來生意一定總是能紅紅火火的?！?/br>
    攤主略帶得意地嘿嘿一笑，搓了搓手，還是謙虛地道了聲“尚可尚可”。

    與梁延對望一眼，沈驚鶴終于試探地將話題轉(zhuǎn)過，“我聽聞當(dāng)?shù)氐年愔先我嗖贿^兩年有余？能將江城這樣一個偌大的城市管理得如此井井有條，想來一定是位清廉公正的好官吧？”

    攤主的笑容僵了僵，眼神有些閃爍，然而很快又笑得更開，“正是，正是！陳知府一心為民，兩袖清風(fēng)，江城的父老是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沈驚鶴沒有錯過他一瞬間的僵硬以及無端生硬了兩分的口氣，當(dāng)下更是趁熱打鐵，“那不知此次江南的水患，陳知府又是如何處理的？我觀這江城依舊是熱熱鬧鬧的，看來他果然是治理有方啊?！?/br>
    將擦桌的白布巾甩到肩上，攤主的笑容淡了些許，神情也有些心不在焉，“官府的事情，我們平頭百姓又哪里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