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墨頓了一下，端起茶水輕抿，“若說謝，便是要謝禮的?！?/br>
    姜卿兒抬眸瞧他，正迎上李墨的目光，她將視線停留他肩膀上的那一縷墨發(fā)，如今他們身份相差甚遠(yuǎn)，要什么只是他一句話的事罷了。

    李墨指尖輕輕摩挲著杯底，二人沉默了片刻，他放下茶杯，緩緩道：“立后圣旨已下，君無戲言，京中各大士族自然會盯著你不放，昨夜落水并非偶然?！?/br>
    推搡她落入河中的人是個扒手，所為是受人指托，不過人已被處理去，姜卿兒不知的是，在她面前從容喝茶的男人，今早手上染了血。

    她捏著裙邊的輕紗，細(xì)細(xì)思索著，這幾日來青云還留在揚(yáng)州，她便已猜到部分理由。

    “揚(yáng)州路遠(yuǎn)，來回需六天時日，我不能保證你的安全，也不能棄朝中事務(wù)不管。”

    李墨頓了一下，探著身道：“我需盡天下之責(zé)，也有想護(hù)的人，請莫讓我如此為難。”

    姜卿兒抬眸與他對視，李墨回去這幾天里，她暗自想了很多，還有他圣旨里寫的事，她松開被攥得發(fā)皺的裙邊，忽然道：“那陛下先告訴我，燕家與我的關(guān)系，我是誰……”

    李墨凝視著她的臉，雙眸微深，他不喜歡被打斷思路，只因剛好打斷他的是姜卿兒，所以也不會惱怒。

    她在想思考這個是嗎……

    二人沉默片刻，他收回目光，靠回椅背，緩緩說起這段往事：“十五年前，燕家士族鎮(zhèn)守大盛北方，在匈奴之役中，燕家之主燕長瑾戰(zhàn)死沙場，家眷皆被斬殺，唯留下嫡女燕卿被先帝率援軍救下，將其帶回盛京后，交托于我母親蕭太妃撫養(yǎng)，而后住于東宮。”

    姜卿兒神情專注地聽著李墨的話語，果然他一直都是知曉她身世的，那時在杜若寺，他認(rèn)識她，臭和尚！

    李墨手指扶著額角，他曾去探望母親，那時的卿兒身子小，回來之時，她便躲在輦車?yán)?，偷偷隨他回了東宮。

    粘著他住在東宮里，夜里還會爬上他的床，卿兒腿短，蹭不上來，每次都會用他的書本墊腳……

    姜卿兒對幼年的記憶不太清楚，只是一些片段罷了，那時她才六歲，他已是翩翩少年。

    李墨繼續(xù)道：“燕長瑾一生勇武善戰(zhàn)，先皇追封忠武侯，按理說你本是侯門嫡女，受皇室寵愛?！?/br>
    姜卿兒頓了一下，“我怎會跟姑姑來到揚(yáng)州？”

    桌案上的書頁被微風(fēng)吹動，李墨指尖捻揉鼻梁，冷道：“東宮大火，人人自危?！?/br>
    多余的話，他不會說，這本就是他不愿去提的事。姜卿兒哽住話語，當(dāng)年皇宮里傳來燒焦味，她記得一清二楚，曾以為與她無關(guān)，卻不知東宮就是她曾住的地方。

    姜卿兒輕輕道：“我沒有問題了。”

    懵懂無知的她將那時的李墨當(dāng)作家人，卻被宮人帶出來轉(zhuǎn)賣給人販子，太過于幼年，人販子的話使得她認(rèn)為自己是被遺棄了。

    房間中氣氛變得安靜，姜卿兒覺得有些渴，她端茶杯，指尖泛白。

    李墨的手落回椅柄，深眸輕瞥她，二人的語氣里，一直都帶著隱隱的疏離，他們早就相識，說著相關(guān)連的事，卻像個毫無關(guān)系的陌生人。

    事實(shí)上李墨極為不悅這種感覺，分明他可以，甚至有權(quán)利掌控她，又需隱忍著那該有的情感，就像他隱忍十五年的浮浮沉沉一樣難受。

    他們已經(jīng)耗了五年，沒有時間再耗下去了，也不該耗下去，李墨耐下性子，說：“本該帶你回去，恢復(fù)身份，許你大好河山，好生照顧你。”

    他停了下話語，把我換成朕，“只可惜你我都不是從前的模樣，更不想傷害你，若仍是要與朕撇清關(guān)系的話，朕會撤回圣旨，再不提此事，也還你一片清凈，以免受京中士族打擾?！?/br>
    聽此，姜卿兒的心莫名刺痛了一下，手有些不穩(wěn)，茶水從杯中灑了一些出來，落在衣裙上。

    “不好意思?！彼戳艘谎劾钅⒗涞拿嫒?，忙放下茶杯，垂著腦袋，用手帕擦拭裙上茶水。

    李墨瞧著姜卿兒擦拭衣裙的小手，微微在顫，他眼中掠過一絲笑意，這話當(dāng)然不是真的。

    他指尖抵一下薄唇，緩和了下語氣，“但當(dāng)年東宮之事讓你流落民間，朕會另下封賞的圣旨，以此補(bǔ)償多年的虧欠，所以望你能隨朕去盛京一趟?！?/br>
    姜卿兒頓住手，抬眸看向李墨，之前一直在糾結(jié)眼前的人是不是弘忍，昨日在河水中，意識消散那一剎那，她怕再也見不到他。

    她哪里是不懂，只是覺得陌生所以拒絕，可經(jīng)歷過世間險惡的人，又怎能回到從前。

    “卿兒若同朕成了婚，朕這一生有卿兒就夠了，自當(dāng)不會有后宮三千?！?/br>
    李墨將目光看向窗外的梔子花，手指輕敲椅柄，故作悵然若失道：“但若最后實(shí)在是挽不回你，朕會試著放下偏執(zhí)，為盡孝義，朕不能斷了子嗣。蕭丞相家上個月不止一次引見嫡女于朕相見，衛(wèi)國公的meimei年十八，也送來過幾次畫像……”

    姜卿兒蹙著眉，小小地踢了下桌子腳，突然啪噠的一聲，打斷了李墨的話語，他回過眸，她那如畫般的眉目里帶著些許不悅。

    李墨神色自若，“朕正值而立，需要個太子。”

    姜卿兒扯了下手帕，語氣不佳：“那便祝陛下心想事成了?！?/br>
    李墨不再作聲，書齋里有淡淡的墨香，是他今早提筆時留下的，房間陷入了沉默里，他唇角微勾，輕睨著她揪著的手帕，都被捏成一團(tuán)。

    停頓片刻后，李墨拾起桌上的那卷書，起身走向架幾案前，將書放入其中。

    姜卿兒看著他立在幾案前的身軀，高大修長，寬肩窄腰，渾然天成的氣勢不是尋常人可比的。

    只聽李墨忽然開口道：“明日便回京，朕會去杏花街接你，朕是為了你好，孰輕孰重，你應(yīng)該能夠分辨?！?/br>
    話畢，李墨眸色溫和地看她一眼，撫了下衣擺，步伐穩(wěn)重地離開書齋。

    姜卿兒望著他的背影，手中捏的帕子擦過茶水，有些濕潤。

    ……

    杏花街里，恩翠早在屋中等候，見姜卿兒回來，迎上來拉著她查看，“聽人說主子落水了，可還好？”

    雖知姜卿兒是被皇帝帶去扶風(fēng)驛，應(yīng)是不會出什么大事，但總是要見到人才安心。

    姜卿兒哪都好著，只是李墨所說的話讓她斟酌來去，安撫過恩翠，她便回了閨房。

    昨日落入河水的事，她還心有余悸，若是再來一次別的什么，也受不住了，她是怕死的。

    的確，那封圣旨已下，她想要回到平靜的生活是不可能了，要么便是李墨收回成命，重新下旨與她撇清關(guān)系。

    輕松的是她當(dāng)年并非是被家人所遺棄，神傷的是她還是孤苦伶仃的，燕家已亡，頂著這個忠武侯之女的名號顯得如此悲涼。

    先帝追封燕家，那么祠堂應(yīng)是盛京，總要回去認(rèn)祖歸宗，況且她是燕家僅剩的女兒，也不知李墨會給她封個什么賞。

    姜卿兒沒在閨房里待多久，拾掇一下便出門了，恩翠詢問，她只讓其莫跟來，只是想去一趟杜若寺后山探望姑姑。

    杜若寺的槐樹戰(zhàn)亂平息不久，便被玄武府的人遷往盛京了，是在姜卿兒來揚(yáng)州之前。

    那年大雨，李墨立于槐樹下埋葬生母，神色猶如死去，他一直都是個孝子，有多看重便有多痛，所有忍讓換來朝廷的步步緊逼，趕盡殺絕。

    佛祖不曾心憐，所以那天的血也染了整個佛殿，滿地尸首，他一襲白色僧衣血跡斑斑，手指上盡是紅色，任由是誰也回不到從前。

    姜卿兒也無法忘懷，所以在潼關(guān)之戰(zhàn)時，她始終沒有離開他，就算要走，也要見他功成名就之后。

    可惜事與愿違，洛陽失防，她和青云逃出之時已是滿身傷痕，在得知李墨大仇得報，攻占盛京之后，姜卿兒不想再回去，他什么都有了，也不缺她一個。

    姜卿兒在姜紅鳶的墓前站了很久，燒盡紙錢，香也燃到了底。

    姑姑生前素來果斷利落，若是她應(yīng)會選擇對自己好一點(diǎn)，既然皇帝看在燕家的份上封賞，定會覺得不要白不要，也是自己應(yīng)該拿的。

    姜卿兒瞧著姜紅鳶的墓碑，神色忽然凝重起來，有些恍然大悟，封后可以不要，別的什么，她干嘛不要？

    李墨本就虧欠她，他若要給，本就是她應(yīng)該拿的，不能如此便宜了他，還后宮三千，左擁右抱？他過得如此滋潤，她卻分毫不得，這可虧大了。

    他壞了她的婚禮，憑何他就安安心心的有丞相家的女兒，衛(wèi)國公的meimei。

    盛京富家子弟這么多，起碼讓他也給自己賜個乘龍快婿才是，來個大將軍什么的，威猛又霸氣。

    作者：李墨賞吧，卿兒要個乘龍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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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5章 墨盡非空（6）

    聽恩翠所言，陸元澈接住了刺史府魏小姐的繡球，這把揚(yáng)州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茶館里分外熱鬧，怕是這幾日還得鬧騰。

    姜卿兒笑了笑，乞巧那晚也不是沒有收獲的，雖落了水，她也算是成了件好事，那魏小姐知書達(dá)禮，容貌俏麗，家世清白，跟陸元澈倒也相配。

    想來陸元澈應(yīng)是在繁忙此事，姜卿兒也省得去打擾，便讓越思去通知他一聲，她要去一趟盛京。

    翌日一早，姜卿兒去了一趟翠音樓，跟喬昳衣告聲別。

    翠音樓歸屬于曲月坊的，尋的是音律戲曲，非那什么風(fēng)花雪月之事，是男男女女皆可尋來作樂。

    于當(dāng)年的煙云坊，姜卿兒對此地在熟悉不過了，很快就來到翠音樓，尋到喬昳衣時，他正在忙于調(diào)試音律，便等了一下。

    待處理好手上的事務(wù)，二人尋了個小房間坐下，喬昳衣提壺斟茶水道：“昨兒聽聞你落水了，正打算想法子去扶風(fēng)驛看你，你倒是自己尋來了，怎么，可有哪里受傷？”

    姜卿兒撫了下微亂的裙擺，“只是喉嚨還有些疼，不過已吃過潤喉的藥丸?！?/br>
    “沒什么大礙便好，喝口茶?！眴虝i衣將茶水端到她身前，依身旁坐下，“你來找我定是有他事?！?/br>
    姜卿兒頓了一下，“今日是要離開揚(yáng)州，去趟盛京要封賞賜，所以便來跟你說一聲?！?/br>
    喬昳衣一愣，說：“你改變心意了？跟皇上走？也好，省得在揚(yáng)州吃苦，但是有人伺候著，過得舒坦?！?/br>
    “是去要賞賜的，我還會回來的?！苯鋬旱?，“我去盛京也是為了弄清自己的身世，沒有其他的。”

    喬昳衣看著她挑了下眉。

    姜卿兒又繼續(xù)道：“我才沒這么清高，那皇帝要給我賞，若是金銀珠寶之類的，我便回?fù)P州把曲月坊買下來，讓你做大管事，再買個大的糕點(diǎn)鋪，做揚(yáng)州城最闊的人。”

    喬昳衣脫口道：“我覺得還可以嘗試一下，整個大盛最闊的夫人?！?/br>
    姜卿兒蹙眉瞧他一眼，不滿：“嘖?！?/br>
    喬昳衣聳了下肩，說：“我等你回來給我做大管事，到時去了盛京，記得給我寫信?！?/br>
    姜卿兒這才嫣然一笑，端著茶輕抿，茶香四溢。

    回去之時，玄武府的馬車已在杏花街候著了，一眾錦衣護(hù)衛(wèi)牽著馬匹，好生氣派，而街坊四鄰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觀望著。

    姜卿兒漸漸走近，車窗牗從里被推開，里頭的華袍男人目光落在她身上，神色如常。

    姜卿兒瞥一眼他，直徑越過華貴的馬車，往雅致小屋走去，剛?cè)胝茫鞔湟褜⑺男欣疃际帐昂?，滿臉欣喜。

    恩翠自然是希望姜卿兒能早日跟皇帝陛下回去的，這一年半載來，大盛平靜下來，她在怡紅院才得知，周三娘原本是宮中女官。

    主子和陛下有些事還是要說清才是。

    姜卿兒微頓，她還沒說要去盛京，這一個個可是趕她走？身旁的人都成了李墨的人，她有些被背叛的感覺，極不舒服。

    恩翠與越思過兩日也趕往盛京，姜卿兒的小屋就沒人看管了，雖然都沒什么值錢的東西。

    回盛京便回吧，怡紅院的周三娘往年如此照顧她，得機(jī)會去見見，說起來還有些愧疚，到時三娘會不會怨她。

    重新打開屋門，福公公攜著兩個護(hù)衛(wèi)正候著她，見她出來，福公公那張圓圓的臉笑得歡喜，他恭敬道：“姜姑娘，陛下等你快一個時辰了?！?/br>
    姜卿兒聽言，輕哼了一聲。

    車廂寬敞，陳鋪著絨毯，紫檀木的矮幾上擺放著茶水糕點(diǎn)蜜餞，此次出行本是私服，僅僅只帶了福公公一人在身邊伺候，不然這車廂內(nèi)若再來個太監(jiān)伺候都尚在寬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