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指山下。

    “吱吱吱吱吱？呼呼，吱，吱吱。（這樣可以嗎？呼，大，大圣。）”

    “我動不了，白癡癡你再用力點(diǎn)，對，嗯哼～～就是這里?！?/br>
    “呼……呼……大圣，太……太擠了……進(jìn)不去了……”

    “小東西，你先別動，讓我試試……嗯……該死！抓緊我。”

    “嗚……大圣，不行了，我喘不過氣來……你先讓我……嗚嗚……”

    不一會兒，一只灰頭土臉的小灰團(tuán)子從悟空的頸脖處鉆了出來，鼻尖紅紅的，躺在悟空的脖子上張大著嘴巴大口大口地深呼吸。

    沾了一身塵土的小灰團(tuán)子自然是錦毛鼠白吱吱。

    一年前，它開始夜里磨牙，這一行為嚴(yán)重地打擾了它唯一的鄰居孫大圣的休息。它每天興沖沖地抱著松仁找大圣聽故事時，隔老遠(yuǎn)都能看到精神虛弱的大圣黑著臉用一雙因為熬夜而血紅的眼睛瞪著它，直到瞪得它內(nèi)疚得淚花兒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兒才“嫌棄”地別過臉去不看它。

    然后，有一天，大圣想出了一個好主意，也是從那一天開始，吱吱承包了“五指山之拯救大圣悟空”項目，靠鋒利的爪子、生長的牙齒和優(yōu)秀的刨洞技術(shù)給大圣松松壓著他的山。

    項目進(jìn)行得很艱難，五指山尤其是束縛住大圣的那一塊山石，頑固得可怕。吱吱花了九個月的時間為大圣將周身的活動空間擴(kuò)大了方圓十厘米——它的身高。

    原本這項工程可以一直持續(xù)地進(jìn)行，也許有一天，它就能放出大圣，然后大圣就能履行約定帶它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看看流星看看花果山，吃蟠桃喝仙酒坐御馬，甚至還能學(xué)會修煉的辦法。因為懷揣著那種想起來就美得冒泡的愿望，錦毛鼠白吱吱工作得特別賣力。

    直到有一天，吱吱爬出工地后，悟空眼神復(fù)雜地看著它，語氣硬巴巴地告訴它，“明天開始我不要你再來挖了?！币粋€理由也不給，單方面地結(jié)束了它的實(shí)現(xiàn)美夢之旅。

    它所不知道的是，悟空并不了解它努力工作的動力何在，他只知道每天在他身上爬上爬下的小東西體重越來越輕，他只看到它原本蓬松柔軟的毛發(fā)漸漸失去光澤，他只看到它的爪子越磨越短，兩顆漂亮白凈的大門牙越磨越挫……

    那時候，悟空的心靈荒地突然生長出了一種叫做憐惜和心疼的美麗小花，那些小花兒是因為它而得到灌溉滋養(yǎng)一寸寸生長的。

    “逃離五指山”項目停止后，吱吱茶飯不思，躺在五行洞它的溫暖小窩里，抱著小絨毛被子狠狠地哭了好久。

    等到大圣皺著眉頭，再次趾高氣揚(yáng)地“召喚”它出現(xiàn)，結(jié)果他看到并沒有如他愿重新胖成小rou團(tuán)反而瘦成標(biāo)本的白癡癡時，大圣的心深深地打了無數(shù)個褶皺，尤其是在兇巴巴地問清楚它怎么回事，得到它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控訴說它的夢想破滅后，大圣皺得不成樣子的心更是化成了一汪再也撫不平的春水。

    接下來，為了讓傻乎乎的白癡癡覺得自己還是有勞動力可以出賣，大圣讓它承包了工程的第二期項目——“五指山之為悟空撓癢癢”。（﹃）

    而今天，白吱吱例行來給大圣撓癢癢，抓虱子，順順毛。

    “笨蛋白癡癡，你真是太弱了！”悟空忍不住批評它，恨鐵不成鋼！他明明教過它那么多修煉的口訣和術(shù)法的！

    悟空故意用一句口訣三粒松仁的代價來與它做交易，就是想要它因為深刻地明白“價值高昂”而不懈怠不疏忽，顯然這個辦法確實(shí)有用，它費(fèi)力地憑借它那小腦容量，一字不差地把所有法訣全都記住了?？扇涀×擞袀€屁用啊？！怎么會有生靈那么傻的呢？居然修不成妖？！修不成妖就沒有妖氣！沒有妖氣就用不了法訣！沒有妖氣就……活不久。

    白吱吱委屈地癟癟嘴巴，死活修煉不出一絲妖氣怪它咯？身為一只小小錦毛鼠，吱吱也是有自尊噠！因為受不了又被悟空吐槽，吱吱忍不住兩只小爪子恨恨地在悟空脖子上（撓癢癢似地）跺了跺，以泄私憤。

    行吧，“父愛如山”的悟空曉得小東西又有小情緒了，氣哼哼地笑。它以為他一心想要它修煉成妖是為了誰為了什么?。侩m然心里知道要適時安撫它，嘴上還是不愿輕易饒人，“白癡癡，你以后啊肯定是笨死的，也就俺老孫能縱容你這么傻乎乎地在我頭上瞎蹦跶?！?/br>
    可憐兮兮的吱吱氣鼓鼓地從悟空身上爬下來，盤腿坐在悟空面前，背對著他賞花——還是靜靜盛開的紫色雛菊三姐妹好，從來不說它笨說它癡說它傻?！救思腋静粫f話。

    原本今天也可以是五指山平淡寧靜的一天，直到禍從天降。

    “咻——”

    一塊琉璃盞碎片從天上掉了下來，帶著流星撞地球的力度砸到了悟空的腦門上。

    悟空：“我*！”

    “?！?/br>
    琉璃撞上悟空銅筋鐵骨腦袋的下一秒被高高地反彈起，碎裂成更小的碎塊，其中有一塊直直飛向了毫無察覺的吱吱。

    惱怒中的悟空瞳孔猛然緊縮，突然其來的心絞痛卻讓他瞬間失語，他眼睜睜地看著鮮紅色的血液從它后腦勺緩緩流出，它緩緩栽倒，它身后大灘大灘的血液很快將一團(tuán)雪白的它染成了艷麗的紅色。

    而小小錦毛鼠白吱吱只是靜靜地躺在那里，花兒還在開著，夕陽正要落下。

    荒涼寂靜的五指山百年如一日，只是有一只小耗子從此不會再對著他哭，不會再咧嘴沖他傻笑，不會再氣鼓鼓地在他腦袋上跺腳。

    悟空曾千次萬次想過它有一天會離開會死去，但從沒想過那一天會真的來到，也沒想過它會死在他的面前，只是因為天上活膩歪神仙的一次亂丟垃圾。

    悟空想起了白吱吱第一次出現(xiàn)在他跟前時的模樣，怯生生的，費(fèi)力地抱起一塊小石子朝他丟過來，然后縮到石塊后面小心翼翼地露出一雙黑豆小圓眼查看情況。

    它出現(xiàn)得莫名其妙，連死去也是莫名其妙。

    悟空喊著它的名字，“白癡癡！白吱吱！笨蛋白吱吱，傻子白癡癡！”想著它就這么笨死在他眼前，明明是想笑，干瞪著的眼中卻莫名其妙出現(xiàn)了濕潤。

    被五指山死死壓住的齊天大圣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著它委委屈屈的死掉。

    地府的勾魂使第一次光臨五指山，他縮著脖子圍著吱吱，撓著腦門，好半天勾不出魂，也回不了魂，最后被雙目赤金，青筋暴露的齊天大圣吼得夾著哭喪棒狼狽而逃。

    ******

    這一年，是尚在幼年時期的陳家小子第一次因為迷路來到了五指山下，而機(jī)緣巧合，讓他遇見了被壓的齊天大圣和血泊中的錦毛鼠。

    十一歲的他背著滿滿一捆柴，站在那個湛金色眼眸的石猴面前，鬼迷心竅地捧起那個渾身泡在血沫中的錦毛鼠，將它遞到了那個眸色隱忍痛絕的石猴唇邊……

    陳家小子看見威勢似戰(zhàn)神的石猴對著毫無生氣的小白鼠溫柔地吹了一口氣，一猴一鼠他們之間隔得那么近，甚至讓他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眼前一生一死的他們是靈魂相依的伴侶。

    陳家小子不知道的是從悟空口中呼出的一口氣帶著他心間血的仙氣，是悟空被壓在五指山后用來護(hù)住被封印心脈的最后一口仙氣。而陳家小子之所以能長命百歲，一直活到悟空出山時的一百三十歲，也是因為被悟空那一口仙氣惠及到的緣故。

    恍惚間，陳家小子似乎聽到了那個石猴對小小的錦毛鼠說了極動聽的話，溫聲細(xì)語，又似乎沒有。管他的呢，那并不是他的故事。他并沒有看見錦毛鼠如戲文里唱的那樣起死回生，因為他腳步飄浮，雙眼木訥地沿著一條直道回家了。

    后來的后來，陳家小子多次上山找五指山下壓著的石猴。

    他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終于有一年也讓他找到了。

    可是，那只石猴的腦袋上四處生了野草，那張眉眼深邃的俊臉也沾滿了泥，已然不復(fù)當(dāng)年他的俊朗和帥氣，可是他的眼神是充滿神采的，沒有冷漠，沒有冰冷的絕望和晦暗。

    已經(jīng)是陳家老爹的他順著石猴的目光看去，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在石猴跟前躥上躥下，“吱吱”叫著，替他清掃打理的小白絨團(tuán)，是一只健康活潑的小小錦毛鼠。

    他不知道那只總是笑得露出兩個白板牙，眼眸彎彎的錦毛鼠是不是當(dāng)初他捧過的那一只，但他猜神猴不會對另一只錦毛鼠露出那樣溫柔的眼神和寵溺的笑容。

    后來，他如果上山十次，總會有那么一兩次能撞見生活得很和諧的神猴和錦毛鼠。有時候他會隔很遠(yuǎn)聽神猴和小白鼠講話，有時候他只是悄悄放一筐松果在隔石猴得不遠(yuǎn)的石塊上等小白鼠來取，有時候他也會笑著朝神猴和錦毛鼠揮揮手……

    他曾聽到神猴沖著那個咧嘴笑得像個傻子一樣的錦毛鼠頤指氣使地喊：“喂，白癡癡，你可別偷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