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醫(yī)女頷首輕輕笑了下,“娘娘不必跟奴婢客氣,奴婢受過大人的恩惠,投桃報李罷了。” 扶桑聽人說起他,忽地有些不好意思,面上發(fā)熱,“此事過后,他定會給你安排一個好出路的?!?/br> 二人在殿中直等到傍晚夜幕四合,終于聽到有人隱晦在宮門上敲了兩下,扶桑穿一身內(nèi)官衣裳一同與醫(yī)女出去,門打開,外頭正是任東昌。 那日夜里,明露殿悄無聲息多了具剛剛染病而亡的尸體,身形與扶桑有七、八分像,換上宮妃一貫的殮服,再用糊墻一般地厚粉覆面,遠遠望過去一眼,竟也教人看不出什么異樣來。 畢竟,染疫病而亡的死者,旁人不會愿意仔細看,皇帝不會再有機會看到。 扶桑扮做低等內(nèi)官,低眉頷首跟在任東昌身后,一行人以樞密院差事為由一路出內(nèi)宮門,走安定門出宮,她雙手交疊在身前,竭盡全力才忍住沒有流露出半分顫抖。 所幸守門的禁衛(wèi)并未察覺任何異常,直到出了宮門站在熙攘的大街上,她松開手,才發(fā)現(xiàn)掌心竟都被掐出了絲絲血跡。 任東昌直領著她進一處偏僻小巷,里頭有馬車在等,到了近前,回過身看著她一時也沒想到什么合適的稱呼,話一出口先打了個磕絆。 “那個......馬車上有更換的衣裳,晏清說讓你先走,此行往大宛國的路都安排妥帖了,待他從這里抽身,就會去尋你?!?/br> 此時并不是粘膩的時候,扶桑知道,拱手朝他道聲謝,回首望一眼那困了她十年的禁庭,提步登上了馬車。 馬車穿行過熱鬧的街市,一路往西華門而去。 聽著耳旁的紅塵熙攘,扶桑略微安定下來,折斷的羽翼傷口仿佛都正在悄然隨著車轍遠離宮城的軌跡而復蘇。 但,終究還是有人,讓一切戛然而止。 馬車轉過長椿街角,臨近西華門時,忽地從車后鼓動起一陣來勢洶洶地喧囂,鐵蹄踏在石板上震起一串沉悶急促的奔忙聲,盔甲利刃逼近帶來鋪天蓋地的壓迫感。 周遭的人群一霎如潮水般退散,徒留下寬闊街道上一輛孤零零地馬車,像極了洶涌海面上的孤帆,只需一個浪頭,就足以將它淹沒。 駕車的侍衛(wèi)被拿下了,有人腳步沉沉到馬車前,聲音厚重,一字一句生生將她的整顆心,碾成了粉末。 “臣韓越,奉皇上旨意恭請娘娘回宮。” ****** 隔著重重宮墻里,皇帝大概氣瘋了,連夜頒布圣旨昭告天下,jian宦晏清意圖弒君謀逆,無需官員審理,御筆判處其三日后于尚秋刑臺當眾凌遲處死,命趙瑞成即刻奉旨帶領禁衛(wèi)兵圍樞密院將其捉拿戴罪。 外頭月生將門扉扣得哐當作響時,晏清立在窗前遙遙望一眼那再到不了的南方,蹙著眉許久,喃喃說了句,“對不起......” 對不起那些已經(jīng)或者將要因此事喪命的人,也對不起他的皎皎。 大門被暴力撞開,趙瑞成帶人闖進來,晏清在桌案后抬起頭,目光冷冷望過去,沒有費口舌再問為什么。 李代桃僵之事他從頭到尾都未曾與對方透露過半個字,趙瑞成的背叛,是處心積慮,是早有預謀。 換句話說就是他早已經(jīng)打算好了拿晏清做墊腳石來助自己登上高位,扶桑之事,只是個效忠皇帝再好不過的契機。 趙瑞成被他的目光望得脊背發(fā)涼,眸光虛晃了下,一時竟還有些假惺惺地愧疚,“走吧,我也不想教他們再對你動手?!?/br> 晏清垂眸片刻,低低回了聲好。 他起身負手從桌案后走出來,脊背始終挺立如松,面上是心如死灰的平靜。 不料路過趙瑞成身側時,他眸中突然兇狠畢露,揚手迅捷沖著趙瑞成脖頸處劃了過去! 周遭眾人只見得眼前一陣寒光閃過,定睛一看,趙瑞成滿面不可置信,顫抖地抬起手在脖頸處碰了下,當即碰出了個血流如注,赤紅的血液幾乎噴涌而出,濺滿了晏清半張側臉,湊上那一雙兇戾的眼睛瞧,甚至有些駭人。 林永壽死后,他便知道了,殺人最好直沖著脖頸去。 變故來的太突然,離得最近的禁衛(wèi)都沒來得及阻止,回過神兒才忙一擁而上將晏清捉拿住,他沒有反抗,染血的匕首隨著趙瑞成倒地的動作一同掉落在地上。 趙瑞成的命其實不足以抵消所有人的債,晏清只是不能允許他還活著。 禁衛(wèi)連夜押送晏清入京畿府衙的牢獄,馮祎也是一頭霧水,當初姜赫謀逆,抓了個現(xiàn)行都還審了好幾個月,從沒見過有誰被皇帝如此草率地定過罪。 朝堂上有官員提出異議,但都被皇帝滿面怒容地駁回,事無轉圜,行刑前一日,馮祎派人來問他是否還有何心愿未了? 晏清所有的心愿都在另一個人身上,卻不能提,不能問。 說來可悲,皇帝如此隱晦地處決他,或許除了天子的顏面,也是在保全她的名聲吧。 他想著苦笑了下,半會兒才對來人說:“我想要干干凈凈地上刑場,勞煩轉告馮大人,教我身邊的小內(nèi)官月生去柜子里取我那件常時最喜歡的衣裳送來,再教他熬一碗魚湯,就當做送我上路?!?/br> 來人聞言不疑有他,當日傍晚,便又領著月生來了牢房。 月生望著他一霎就紅了眼眶,緊抿著唇不敢開口說一句話,生怕一開口就忍不住哭出來。 他伺候晏清更衣,又拿出帶的梳子給晏清重新束了一回發(fā),一應全都妥帖了,他轉過身,從桌上的食盒中碰出魚湯,雙手呈到晏清跟前,才終于忍不住帶著哭腔喊了聲,“先生......” 晏清望著他溫然一笑,伸手在他頭上拍了下,“不要記著這件事,你沒有做錯,是我,不愿跪在刑臺上任人指摘,不愿去受那凌遲之苦,與你無關,出了這扇門,就忘了今日發(fā)生的一切?!?/br> 他說著從月生手中接過那一小碗魚湯,一飲而盡。 月生臨走前還曾問他,“先生有什么話想要說給那個人聽嗎?” 晏清想了想,卻說沒有。 因他知道,她這輩子再也不會快樂了,無論什么話,都無濟于事。 月生走后,他靠在墻壁邊,仰頭從狹窄的窗戶中看向外面的天空,靜靜地等待月亮升起,但終究是等不到了,胸懷中百蟻噬心一樣的痛過之后,眼前渙散成一片模糊的光暈,最后徹底墮入到無邊地黑暗中去了。 翌日馮祎上書,jian宦晏清,于昨夜在牢中畏罪自縊。 皇帝余怒未消,又下令將其尸首懸掛在城門上曝尸七日,而后棄于亂葬崗供野狗分食。 宮里早在皇帝下令誅殺晏清那日,就多了位瘋子廢后,她總是披發(fā)跣足不管不顧地往宮門處奔去,對著虛無的空氣聲聲呼喊著,“你帶我回家,你說要帶我回我們的家......” 沒人知道她口中的“你”究竟是誰,有些猜測也不敢說出來,太醫(yī)說她是得了癔癥,一輩子都不會好。 但皇帝不曾下令處置她,甚至每日下朝都會來宮門處尋人。 她有時不依從,拳打腳踢,但有時會撲上去抱住他,說要跟他一起回家。 日復一日,她不管不顧地鬧,皇帝不厭其煩地容。 直到晏清伏誅后第七日的晚上,明露殿半夜里陡然燃起沖天大火,皇帝從睡夢中驚醒,顧不上披上外袍便匆匆往明露殿奔去。 但進入正殿的門窗全都被人從里面封死,外頭的人進不去,里面的人未曾想過要出來。 扶桑站在烈火中,聽著外頭焦急的呼喊突然大笑起來,笑得眼淚不止,最后痛苦地彎下腰倒在地上,手里緊緊攥著那根翠玉簪子,在火苗吞噬她之前,便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 大火燒了整整一夜,內(nèi)侍省前來承乾宮回稟時勸皇帝節(jié)哀。 “娘娘生前應是誤食了有毒的東西,身體不適想要呼救時不慎打翻了燭臺才導致大火,但也因此,娘娘并未生受烈焰焚身之苦,望皇上保重龍體,切勿憂思過度?!?/br> 皇帝聽著,面上更灰敗幾分。 服毒自盡,卻還要再放一把火,并非多此一舉,只因大贏朝有制,尸身毀壞者不得陪葬皇陵,她是生不愿與他同衾,死亦不愿與他同xue。 他眉間恨意翻騰,嗓子里卻猛地涌上一股腥甜,一低頭便嘔出一大口鮮血。 身旁侍立的內(nèi)官倉惶來扶他,卻被一把推開,他抬手抹了把嘴角的血跡,眸中陰冷,“骨灰呢,去把她的骨灰給朕拿來,只要朕不同意,她哪里都別想去!” 皇帝在承乾宮里設了方祭臺,其上擺放靈位與骨灰盅,不準她入土為安,不準她的魂魄往生。 他恨透了這個女人,她想要的一切,他都絕不會教她如愿以償。 ****** 芳林杏花落如雨,少女窈窕初長成。 扶英今歲剛剛過完十五歲的生辰,便有郴州許多大戶人家遣媒婆上門來說親,但人還未踏進姜家宅子的大門,一早便教宋先生全都趕了出去。 因她說自己不想嫁人,就算要嫁,也該有阿姐替她相看個好人家才是。 但這愿望想來是不成了。 這年深秋時,有人從帝都寄來一封信箋,扶英看過了信,突然失魂落魄地跑進書房中翻出幾日前才收到的阿姐回信,一霎直冷到心底深處去了。 信中說她的阿姐,早在盛夏時節(jié)便已自焚于明露殿,信中還說,晏清已死。 扶英即刻收拾行囊,孤身一人策馬連夜趕往帝都,她長跪在宮門前求見皇帝,跪暈了一次又一次也還是無果,但每次也從沒有哪個守門的禁衛(wèi)敢對她動手。 直折騰到那年秋狩時圣駕前往圍場,她冒死攔路,才終于見到了皇帝。 他坐在御駕上,透過車門的縫隙看了她許久,眸中波瀾不興卻又深不見底,最終吩咐了句,“讓她過來?!?/br> 扶英撥開擋路的禁衛(wèi),疾步走過去踏上車轅,在隨侍的內(nèi)官尚未來得及阻止之前,徑直推開車門,躬身進了里頭。 皇帝在她面上打量了幾眼,淡淡調(diào)轉開目光,問她找來做什么? 扶英盯著他,質問的語氣,“為我阿姐討個公道,你究竟把我阿姐怎么了?” “她死于自焚?!被实鄞鸬煤喍?,一個字都不愿意多說。 “那骨灰呢,我要帶回祖籍安葬,還請皇上將阿姐的骨灰交還給我。” 他聞言立時皺起眉頭,嗓音里壓著怒意,“姜家的女兒都是這般沒規(guī)矩,她是朕的女人,就是死了,今后也只會陪葬在朕的陵寢里?!?/br> 扶英望著他眸中冷凝的怨恨與憤怒,忽地就不再問了,她想自己已經(jīng)知道了一切來龍去脈。 她不說話了,皇帝側臉轉向一邊,沒問她還有什么事,也沒有趕她下去。 秋狩一趟回宮,皇帝帶回了姜家二小姐,朝臣還沒來得及反對,便又聽聞皇帝將她打發(fā)去了羲和宮偏殿住著,同靖昌公主作伴,乍一看,似乎并不是眾人以為的那個意思。 但那年年節(jié)宮宴過后,他帶著扶英去了棲梧宮,兩個人在空蕩蕩的后院池子邊吹風,喝酒,懷念著同一個人,只是一個是愛,另一個由愛生了恨。 他喝得醉了,側過臉望著扶英許久,忽地喚了聲“皇后......” 扶英那一霎覺得他可恨又可憐,她在心底冷笑了聲,沖他搖頭,“我不是阿姐,更不是你的皇后?!?/br> 談不上一語驚醒夢中人,他皺眉噢了聲,并沒有幡然醒悟的失望神色,卻只是緩緩伸手過來握住她,問:“那你愿意做皇后嗎?” 他從前聽過一個人說了很多次不愿意,所以話問出去心底很有些忐忑,不自覺握緊了她的手,很怕她也像那個人一樣,說不愿意。 但幸好,她雖然隔了一會兒點頭,但說得是:愿意。 他好像松了一口氣,背靠回到欄桿上,懶散地應了聲好,“等你長到十八歲,我們就成婚?!?/br> 皇帝說到做到,在她十八歲那年,不顧朝臣們以死相逼的反對,給了她一場空前盛大的封后大典。 晚上揭開蓋頭看著她,他甚至有些緊張,坐在床邊躊躇地像個未經(jīng)人事的少年郎,手心攥出了汗,才終于伸臂將她攬進懷里,低頭試探地在她唇上尋索。 她迎合上去,將蜻蜓點水燃燒成熊熊烈火。 他第一次婚禮時十三歲,第二次婚禮時二十八歲,中間相隔了十五年,但最終,他的皇后仿佛仍舊還是同一個人。 只有后世史書為區(qū)分前后兩位姜皇后,稱她為“小姜后”。 她的名聲并不好,妖媚惑主、專橫跋扈、德行有虧......太多了,她的劣跡多得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 位住中宮的第二年,朝臣向皇帝進言重新恢復大選,消息傳到棲梧宮,她一氣之下便將棲梧宮砸了個稀巴爛。 皇帝聞訊趕來,剛轉進屏風便當面迎上了一盞小香爐,他躲避不及,教她不偏不倚砸在額角上,鮮血一霎流淌下來,滴進眼睛里,連帶著染紅了他的眼。 “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