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匆匆一面，唐泛的姓氏，她還是后來從孟存口中得知的。

    唐泛笑著打招呼：“杜姑娘好，昨日承蒙贈藥，我這臉皮子又和之前一樣白玉無瑕了，特來道謝。”

    這話若換了旁的男子來說，未免有失輕佻，然而從唐泛口中說出來，卻十足斯文爾雅。

    杜瑰兒忍不住撲哧一笑：“唐大人太客氣了，您沒事兒就好?！?/br>
    隋州卻好似見不得這般言笑晏晏的場景，十分煞風(fēng)景地出聲道：“你今日不用去汪直那里了？”

    這話說得，好像自己打斷了他的好事似的。

    唐泛忍不住睨了他一眼：“我去他那里作甚？昨日才挨了一巴掌，今日又上趕著去挨另外一巴掌不成？再也不去了！”

    隋州點(diǎn)點(diǎn)頭，也沒多問，便直接轉(zhuǎn)向杜瑰兒：“你不是說要教我辨識藥材，眼下有空了么？”

    杜瑰兒笑道：“田大夫來了，我就可以讓他接手了，不知道你想從哪里開始學(xué)？”

    隋州：“都可以，你作主?！?/br>
    這都進(jìn)行到這一步了？

    他是不是錯(cuò)過了什么？

    唐泛不由微微張大了眼。

    隋州和杜瑰兒卻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一前一后起身往藥柜那里走過去。

    趁著杜瑰兒走在前頭，唐泛忍不住扯住隋州的衣袖，將他往后拉近自己，低聲道：“我怎么不知道你以前對藥材感興趣？”

    沒成想隋州的回答將他噎了半死：“現(xiàn)在感興趣了?！?/br>
    唐泛：“……”

    沒等兩人說更多的話，杜瑰兒就回過身：“隋大人？”

    隋州的袖子輕飄飄從唐泛手中滑走：“叫我表字廣川即可?！?/br>
    唐泛：“……”

    杜瑰兒臉頰微粉：“我還是叫隋大哥罷?！?/br>
    隋州嗯了一聲，沒有反對。

    唐泛：“……”

    仲景堂的藥材果然十分齊全，高高的藥柜上面鑲嵌著密密麻麻的抽屜。

    每個(gè)抽屜上面都用紙貼著藥材的名字。

    為了不干擾到正在幫病人抓藥的人，杜瑰兒挑了邊上的位置。

    杜瑰兒：“太上層的抽屜我夠不著，得用上梯子，咱們先從下面的認(rèn)起罷。”

    隋州頷首：“好?！?/br>
    杜瑰兒就打開一個(gè)抽屜，將里面的藥材抓了一點(diǎn)出來，放在手心，遞給隋州，讓他觀其形，聞其味，又簡單講述了藥材的藥性和用途，以及一些禁忌等等。

    隋州居然也真的學(xué)得很認(rèn)真，有時(shí)候還會提出問題。

    二人一教一學(xué)，心無旁騖，在這紛紛擾擾的環(huán)境中卻顯得分外和諧。

    反倒是唐泛站在一旁，忽然覺著自己變得礙眼起來。

    若不是對隋州十分了解，唐泛還會真以為他打算在京城也開一個(gè)藥鋪了。

    可隋州若不是為了開藥鋪，為何忽然之間對辨識藥材表現(xiàn)得如此上心？

    難道他確實(shí)對這位杜姑娘生了愛慕之意？

    就在唐泛胡思亂想之際，杜瑰兒已經(jīng)從兩個(gè)抽屜里分別抓出兩樣藥。

    “這是姜黃和片姜黃，兩者藥性相似，都能活血行氣，但姜黃乃是姜黃根莖，而片姜黃則是溫郁金的根莖，產(chǎn)自浙江，二者區(qū)別在于姜黃可治胸腹血瘀疼痛，而片姜黃則主治痹癥引起的疼痛?！?/br>
    隋州若有所思：“病理不同?！?/br>
    杜瑰兒含笑點(diǎn)頭：“不錯(cuò)，所以他們雖然作用相似，但其中所治療的病癥卻差別很大，如果對醫(yī)理一知半解的人，就很容易亂用，最后鬧出大問題。”

    她性情爽利，又隱隱覺得隋州似乎真對自己有那么一點(diǎn)意思，便很想調(diào)笑一句“你要不要拜我為師”，只是眼角余光一撇，發(fā)現(xiàn)旁邊還站著個(gè)唐泛，頗有些不好意思，只能將這句玩笑話吞了下去。

    她將藥放回抽屜，又拿出兩樣。

    “這是……”

    “這是山銀花和金銀花罷？”旁邊有人比她更快開口。

    杜瑰兒一怔，笑道：“不錯(cuò)，正是山銀花和金銀花，山銀花多在南方才有，形狀與金銀花極為相似，北方很少有人認(rèn)得，沒想到唐大人對藥理竟也有如此精深的認(rèn)識?！?/br>
    唐泛攏著袖，笑瞇瞇：“精深談不上，我在南邊長大，是以才認(rèn)得?！?/br>
    隋州拍拍他的肩膀。

    唐泛不解地瞅他。

    隋州：“旁邊包子鋪的三鮮包子不錯(cuò)，你要不要去嘗嘗？”

    唐泛：“……”

    以前還說我是你的摯友，如今顧著窈窕淑女，便要將我打發(fā)走了？

    唐大人酸酸地想道，面上卻不露分毫，只是無辜地回望：“不了，早飯吃得挺飽，你想吃就去買罷，杜姑娘這里有我就行了，我也想向杜姑娘學(xué)藥理呢。”

    隋州：“……”

    杜瑰兒：“……”

    杜瑰兒可沒認(rèn)為自己忽然之間就優(yōu)秀到兩名從京城而來的青年才俊同時(shí)都看上自己，對自己大獻(xiàn)殷勤的地步了，她看著隋州與唐泛對話，總覺得這兩人之間似乎話里有話，帶著許多未盡之意。

    “杜姑娘！”外頭傳來先前那個(gè)伙計(jì)的喊聲。

    他很快帶著一名中年婦人擠了進(jìn)來，氣喘吁吁道：“姑娘，邢嫂子來了！”

    杜瑰兒回過頭，臉上露出笑容，顯然是認(rèn)識眼前這名婦人的。

    “邢嫂子，您又來抓藥了？”

    “是……”邢嫂子局促地笑著，“又來打擾杜姑娘了，您若是忙的話，我等等就好！”

    她打扮簡單樸實(shí)，與大街上任何一個(gè)平民家庭出身的婦人并無不同，看上去雖然年紀(jì)不大，但眼角與嘴角深深的紋路，無不暴露了她長期處于生計(jì)重壓之下的事實(shí)。

    “無妨的，您是老顧客了，自然得格外照顧！”杜姑娘溫和道，“方子帶來了嗎？”

    “帶來了！帶來了！”邢嫂子連聲道，從懷中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遞過去。

    杜姑娘低頭匆匆掃了一眼：“懷牛膝，甘草，桂枝……這是治痹癥的方子罷，江叔腰腿不好么？”

    邢嫂子嘆道：“是，上回他不聽勸，非要上山去采草藥，結(jié)果那天下了雨被困在山里，回來就落下這毛病了！”

    杜姑娘很不贊同：“嫂子，您可得勸勸江叔，他也老大不小了，怎么還能跑上山采藥呢，要是摔了可如何是好？”

    邢嫂子低下頭：“我也是這么說的，可他怎么勸都勸不聽……”

    杜姑娘搖搖頭，也不好再說什么：“您在這兒等會罷，我去給您抓藥，很快就好，這回抓六帖罷？”

    邢嫂子連忙從懷里摸出銀錢：“你江叔說要九帖，可以吃久一些，慢慢養(yǎng)著?！?/br>
    杜姑娘將錢推回去，笑道：“好，那就開九帖，您可別給我錢，不然回頭我爹要罵我的！”

    邢嫂子手足無措：“這怎么可以，您要是不收錢，我往后也不敢再來了，你江叔知道了肯定非罵死我不可！”

    趁著兩人推來推去的時(shí)候，唐泛戳了戳隋州，輕聲笑道：“這杜姑娘雖非絕色，卻也是清秀佳人，又還精通醫(yī)術(shù)，心地仁善，難得咱們隋鎮(zhèn)撫使動了凡心，可要我?guī)湍阏f合說合？”

    隋州卻也竟然沒有反駁那句“動了凡心”的話，只是道：“別胡來。”

    唐泛笑道：“怎么是胡來了，你還不信我能將杜姑娘哄得一顆芳心系在你身上？”

    隋州道：“她與尋常女子不同?！?/br>
    聽了這話，唐泛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此時(shí)隋州雖然還是面色平淡的模樣，可看在唐泛眼里，卻覺得這平淡之中也蘊(yùn)含著幾分柔情。

    難怪一大清早就趕了過來，這真是動了心思了？

    那頭杜瑰兒與邢嫂子二人的推讓已然出了結(jié)果，杜瑰兒收下一半的錢，將另一半塞了回去，邢嫂子只能連聲道謝，臉上滿是感激，跟著伙計(jì)去拿藥了。

    唐泛好奇道：“杜姑娘，雖說仁者方能為醫(yī)，可仲景堂畢竟不是善堂，怎么連藥錢都只收一半？”

    杜瑰兒嘆道：“邢嫂子的丈夫江叔本是我們仲景堂的大夫，因?yàn)樯眢w不好，就沒有在這里坐堂，回廣靈縣鄉(xiāng)下去養(yǎng)老，誰知道前不久兒子進(jìn)山采藥，也一去不回，據(jù)說人沒找著，可能是讓山中猛獸給叼走了。剩下江叔和邢嫂子老兩口相依為命，江叔自己是大夫，身上有什么不適，都是自己開方子，然后到我們這里來抓藥的。他們過得也不容易，邢嫂子這錢，肯定是來的時(shí)候拿了什么東西去街口當(dāng)鋪換來的，我自然能少收就少收了?！?/br>
    唐泛贊賞道：“杜姑娘仁心仁術(shù)，假以時(shí)日定能成為一代大醫(yī)！”

    杜瑰兒臉色微紅：“唐大人這番夸獎(jiǎng)，小女子著實(shí)不敢收受，這年頭還未有聞女子也能成為大醫(yī)，我也只是按照我爹教誨的，憑著良心做事罷了?！?/br>
    唐泛笑道：“杜姑娘此言差矣，遠(yuǎn)的不說，漢代義妁，宋代張小娘子，皆為一代巾幗名醫(yī)，豈因男女而有所區(qū)別？”

    誰不愿意聽好話，更何況唐泛的話確實(shí)說到了杜瑰兒的心坎上，她雖然含笑不語，可臉上也露出了欣喜的神情。

    隋州實(shí)在看不下唐泛在這里哄騙小姑娘，便對他說：“這里人多，那邊有茶和點(diǎn)心，你先去那里坐坐，等我回頭與你一道回去?！?/br>
    唐泛倒想說我不餓，不過在隋州的注視下，也只好輕咳一聲：“那好罷，你們慢慢聊。”

    桌上擺著杜瑰兒讓伙計(jì)端過來的杏脯和黃芪糕。

    仲景堂不愧是醫(yī)家之地，連點(diǎn)心都透著股養(yǎng)生的味道。

    唐泛拈起一塊嘗了嘗，卻覺得入口還是甜了些，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好吃，便一邊小口咬著，一邊百無聊賴地踱向門口。

    那位剛剛跟杜瑰兒打過交道的邢嫂子提著藥從他身邊走過，壓根就沒有注意到唐泛。

    唐泛站在門口，瞧著她出了藥鋪，腳步匆匆，很快就消失在街口拐角處，看樣子似乎是要去西門。

    恰好就在這個(gè)時(shí)候，街口那間當(dāng)鋪里頭走出了一個(gè)人。

    唐泛將最后一口點(diǎn)心吃下，拍掉手上的點(diǎn)心屑，正想轉(zhuǎn)身入內(nèi)，眼角余光便正好從對方身上掠過。

    他雖然不到過目不忘的地步，但見過的人也很少會忘記的，此時(shí)身形頓了一頓，很快就想起那個(gè)人的身份了。

    總兵府上的管家？

    唐泛記得那個(gè)管家也姓王，跟了王越許多年，最是忠心，之前一開始他上總兵府拜訪的時(shí)候，王越還特意介紹過此人。

    眼下那位王管家從當(dāng)鋪里出來，形跡卻不像尋常那樣從容，反倒顯得有些鬼祟。

    唐泛的目光不由自主追隨著他，人也離開仲景堂，一路跟了上去。

    路過那間當(dāng)鋪的時(shí)候，他還特地往里頭看了一下，正好與里面一位掌柜模樣的人對上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