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通自然不愿意看見這種情況的發(fā)生，但皇帝對隋州的信任不下于他，像進(jìn)讒言告黑狀之類常用的鏟除異己的法子，在隋州身上并不管用，有鑒于此，萬通只得暫且罷手，另作打算。

    不過對唐泛和隋州來說，比鄰而居與同處一個屋檐下，其實并沒有多大區(qū)別，因為他們二人成天早出晚歸，就算同住在一座宅子里，也未必會多上多少見面的機(jī)會。

    反倒是比鄰而居之后，兩家的院子通過小門而連接起來，只要能夠按時回來，兩人必然要一起坐下來吃個晚飯，雖然這樣的機(jī)會少之又少。

    今日也是巧了，隋州近來事情不多，而唐泛也能提前回來，不需要再窩在內(nèi)閣里對著萬首輔那張臉下飯了。

    他連進(jìn)門的腳步都要輕快幾分，一路穿過外院與內(nèi)院連接的月亮門走入飯廳，便瞧見飯桌上擺著好幾個菜，都是自己平日里最愛吃的，邊上一盞酒壺，兩個酒杯，兩雙筷子，想想也知道是誰擺出來的。

    唐泛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一些，他加快腳步踏入飯廳，伸手就去抓離自己最近的那盤椒鹽排骨。

    那排骨被炸得酥爛，香味從盤子里裊裊升起，還帶著熱氣，可見剛出鍋不久，每一塊排骨上都無言訴說著“快來吃我吧”，善解人意的唐大人自然不能辜負(fù)它們的愿望。

    “去洗手。”

    身后冷不防響起熟悉的聲音，唐泛手一抖，差點把排骨掉地上。

    他趕緊將燙手的排骨放入嘴里咬住，轉(zhuǎn)身對來人露出討好而心虛的笑容。

    隋伯爺廚藝一流，他身邊熟悉親近的人都知道，不過他又不是廚子，即便有空，也未必愿意下廚，還得看心情，所以并非人人都有福氣嘗到他的手藝。

    不過凡事總有例外，能夠做給某個人吃，隋州自然心甘情愿，反倒是對方鎮(zhèn)日忙碌，能夠回家吃上一頓安生飯的閑暇不多。

    “這就去！”唐泛嘴里還銜著排骨，說話口齒不清，臉上表情極盡無辜，眉眼彎彎地對著隋州笑了笑，目光就落在他手里端著的蟹黃豆腐羹，頓時又是一亮?！敖裢碓趺醋鲞@么多，我們兩個人也吃不完。”

    一說話就忘了還有東西銜在嘴里，排骨直接掉在地上，伸手都來不及撈。

    唐泛：“……”

    隋州：“……”

    誰能想象在外頭溫文爾雅又不失威嚴(yán)的唐閣老在家是這么一副模樣？

    唐泛干笑一聲，趕緊彎下腰撿起排骨：“你忙，你忙，我去凈手！”

    隋州搖搖頭，放下手頭的羹湯，轉(zhuǎn)身又去灶房拿出一盤炸得金黃酥脆的饅頭。

    等他再次回到飯廳的時候，就瞧見桌旁多了一個身影。

    不是洗手歸來的唐泛。

    “你來作甚？”隋州冷著一張臉，沒什么好聲氣。

    “吃飯啊，還正好，被我給趕上了！”汪直笑吟吟道，直接就拿起一個酒杯，自斟自飲?！拔艺?zhí)崎w老在仙云館吃飯，他說今晚要回家，否則會被河?xùn)|獅罰跪搓衣板，我一聽好奇得不得了，便特地來瞧瞧唐閣老家的河?xùn)|獅長什么樣兒的，哎喲，他說的不會就是你罷？”

    這家里邊也有丫鬟，還是唐瑜精心挑選的，不過區(qū)區(qū)丫鬟自然擋不住汪公公，尋常人也不會像汪公公這樣不問而入。

    隋州很有一種把手上這盤饅頭直接倒扣在對方頭上然后將他一腳踢出去的欲望，不過好歹還是按捺了下來，因為汪直的功夫也不差，兩人打起來，倒霉的只會是這桌菜，想想唐泛半個月來好不容易頭一遭按時回家吃飯，隋州就只能捏著鼻子容忍這人施施然坐在這里白吃白喝。

    他冷冷看了汪直一眼，怎么看都覺得對方礙眼無比：“少廢話，要吃就吃，吃完就走?！?/br>
    隋州越是端著一張冷臉，汪直這酒就越是喝得有滋有味，甚至還笑道：“你忙你的，不用管我，唐閣老呢，將他叫出來陪我喝一杯嘛！”

    隋州懶得搭理他，轉(zhuǎn)身就走。

    灶上還熬著一罐老鴨湯，里頭放了沙參玉竹，是他給唐泛預(yù)備的，得不時去看看火候。

    結(jié)果等他一回到廚房，就瞧見一人正背對著他，聚精會神地擺弄著一盤還未上桌的蒜香雞脆骨。

    那下面原先是墊著一層芋絲的，但現(xiàn)在那些芋絲全都被唐泛撥弄到上面來，用來蓋住所剩無幾的雞脆骨。

    隋州：“……不用弄了，我都瞧見了?！?/br>
    唐泛的身影登時僵了一下，慢慢地轉(zhuǎn)身，干笑：“你怎么走路都沒聲音，嚇我一跳！”

    得，這還反過來惡人先告狀了。

    見隋州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唐泛有種無所遁形的做賊心虛：“我也不是故意偷吃的，本來只是想幫你嘗嘗味道合適與否……咳，誰讓你做得太好吃了，一時沒忍住，哈哈，不怪我，不怪我！”

    簡直不省心。

    隋州有點無力地想著，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你跟汪直說我是河?xùn)|獅，還罰跪搓衣板，嗯？”

    唐泛賠笑：“我只是為了不想去赴宴隨口胡謅的，你都親自下廚了，我干嘛還在外頭吃，是罷？”

    見對方表情并沒有緩和，似乎并不接受他的解釋，唐泛帶了點試探的討好：“要不我去和他說，我才是河?xùn)|獅？”

    隋州：“……”

    飯廳里的汪公公完全沒有當(dāng)客人的自覺，在主人家尚未落座的時候，他已經(jīng)開始伸筷子夾菜了，等隋伯爺拎著唐閣老回來時，汪直還優(yōu)哉游哉地朝兩人打招呼：“忙完了？忙完就過來吃飯罷？”

    如此反客為主且理所當(dāng)然的模樣……

    隋州已經(jīng)不想說什么了，唐泛倒是有些訝異：“你怎么來了？”

    汪直涼涼道：“聽說唐閣老拒絕了我的邀約，所以特意過來看看，原來是閣老的內(nèi)人親自下廚，難怪您連仙云館也不放在眼里了！”

    這聲閣老從他嘴里說出來，非但不見半分尊敬或討好，反是帶了一絲調(diào)侃的意味。

    唐泛哈哈一笑：“那今晚算你有福了，廣川下廚，自然不是誰都有福氣遇上的！”

    說這話的時候，他全副心神都放在隋州正在幫他盛蟹黃豆腐羹的那個勺子上，沒去注意汪直說到隋州時用的稱呼。

    反是隋州的動作一頓，抬頭看汪直，瞇起眼：“內(nèi)人？”

    唐泛茫然跟著抬頭。

    汪直好整以暇：“內(nèi)人啊，怎么了，都河?xùn)|獅了還不是內(nèi)人？”

    唐泛嘴角一抽，很擔(dān)心隋州一生氣連蟹黃豆腐羹都不給他喝了，忙打圓場：“不是內(nèi)人，是外人，是外人！”

    汪直：“……”

    隋州糾正他：“不是外人。”

    唐閣老點頭如搗蒜，毫無原則立場道：“那外子！外子！”

    汪直不可思議地看他：“你身為堂堂閣臣宰輔，還能不能有點骨氣了？”

    唐泛高高興興地接過隋州遞來的蟹黃豆腐羹，喜滋滋地吃了好幾勺，才抽空回答他：“骨氣是什么，與蟹黃豆腐羹一般好吃否？”

    瞧瞧這話說的，不知被旁人聽見，會作何感想？

    隋州給他夾了一塊燒鴨rou，這是在唐泛平素常去的那間老字號買的。

    “吃菜。”隋州道。

    言下之意是讓唐泛別搭理汪直。

    汪直看熱鬧不嫌事大，也夾了一塊雞脆骨放入唐泛碗中，學(xué)著隋州的腔調(diào)道：“毛毛吃菜，多吃點?！?/br>
    唐泛：“……”

    隋州：“……”

    這完全是故意添堵了。

    隋州看他的目光直接都帶著殺氣了，要不是看在唐泛的面子上，汪直現(xiàn)在就是被掃地出門的下場。

    不過也正是知道如此，汪公公才越發(fā)洋洋得意，有恃無恐。

    兩人眼神交接，互不相讓，無形中廝殺了一回合。

    唐泛抽了抽嘴角，埋頭吃飯。

    小小插曲無足道哉，一頓飯吃得風(fēng)卷殘云又悄無聲息。

    隋州的手藝著實了得，這些年歷練下來，連汪直這等吃慣了大內(nèi)御廚做的宮膳和仙云館那些廚子手藝的人，也覺得這桌菜肴稱得上美味可口。不過他并不知道，今天只是因為隋州知道唐泛要回來，才會特地費足心思去做這一桌菜，味道自然就不是外面廚子所能比擬的了。

    用過飯，碗筷桌子自有丫鬟去收拾，三人轉(zhuǎn)移到正廳，唐泛親自泡茶。

    “這么晚了，你還特地約我在宮外見面，想必有要事？”

    汪直如今在宮中當(dāng)差，不是早年在外面經(jīng)營西廠的光景，想在宮外逗留多久就逗留多久，他自然也能出宮休假，不過總體來說不比先前那般自由了，更重要的是，唐泛現(xiàn)在的身份是閣臣，閣臣與內(nèi)宦過從甚密是本朝大忌，汪直雖然嘴上不說，但這些細(xì)節(jié)還是會盡量注意的。

    能夠讓他親自出宮來找唐泛，而非讓衛(wèi)茂等人帶話，那肯定是很重要的事情。

    “不錯。”汪直沒有細(xì)品，而是一口將茶喝完，放下茶杯道，“陛下要重修崇真萬壽宮的事情，你聽說了罷？”

    “何止聽說，”唐泛聞言苦笑，“今日我回來之前，內(nèi)閣就在議這個事情?！?/br>
    “喔？怎么說？”汪直露出感興趣的神情。

    宮里頭沒有真正的秘密，很多在內(nèi)閣發(fā)生的事情，像汪直這樣級別的大太監(jiān)，很快就能得知，不過他傍晚的時候就出來了，也沒來得及打聽。

    唐泛言簡意賅道：“萬安為了討好陛下，準(zhǔn)備應(yīng)下這個事情，要劉吉從戶部抽出五十萬兩來重修宮觀，劉棉花怕?lián)蠍好?，就再三推諉，說經(jīng)費已經(jīng)被兵部定下了，萬安很是不快，讓我們各人定出章程，明日再議。”

    他說話的時候，手頭自然而然停下泡茶的動作，隋州就接過他的茶壺，往里頭續(xù)水，給三人重新倒上一杯，又將唐泛那杯遞過去。

    唐泛順手接過，對他一笑，又轉(zhuǎn)頭對汪直苦笑道：“我看這件事，不會那么容易決定下來的，劉棉花不愿意當(dāng)出頭鳥，而劉晦庵肯定也寸步不讓，到時候又要吵起來了?！?/br>
    劉晦庵正是劉健的號。

    汪直問：“那你呢，你又是怎么看的？”

    唐泛正色道：“不瞞你說，國庫每年收入頂了天去，也不過區(qū)區(qū)六百萬兩，我估計李子龍那條礦脈里出的銀子鑄成銀兩都不止這么多，但這還得是各地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才有，完全沒法與唐宋相提并論。究其根底，弊端就出在開國之初太祖皇帝定下的稅制上，這不是我一個人在大放厥詞，此事眾人皆知，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可就因為祖宗成法不能改變，誰要是提出要改稅制，那立馬就會遭到言官群起攻之?！?/br>
    汪直有點不耐煩，又不得不耐著性子聽下去。

    因為以他自己對唐泛的而了解，對方不是一個喜歡說廢話的人，他所說的話必然是為了引出下文。

    但在隋州看來，無論唐泛隨性時也好，耍賴時也罷，甚至?xí)r現(xiàn)在侃侃而談的認(rèn)真，都顯得可愛。

    旁人性情多變，難免會被認(rèn)為喜怒不定，又或兩面三刀，然而放在唐泛身上，非但沒有一絲違和，反而為他平添不少魅力，外人認(rèn)識的，僅僅只是溫文爾雅平易近人的唐泛，唯有親近之人，才能見到他多變的那一面。

    唐泛喝了一口茶，繼續(xù)道：“所以，每年國庫就這么多錢，卻要花在無數(shù)事情上，往往都是寅吃卯糧，提前預(yù)支到下一年去，哪里還有余錢給陛下修道觀？他拿內(nèi)庫的錢也就罷了，誰也說不了什么，偏偏萬安別出心裁，想要拿國庫的錢去討好陛下。別說劉健反對，明天萬安若是要每個人都表態(tài)，我也一定會反對的?！?/br>
    說罷他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而且依我看，這事肯定不是陛下先提出來的，估計是有人慫恿他從國庫里拿?！?/br>
    汪直哂笑：“恐怕這事你們還真反對不了。因為繼曉向陛下進(jìn)言，說那宮觀修成之后，能夠成為人間與仙界的橋梁，上達(dá)天聽，皇帝既為天子，生來不凡，加上有此宮觀作為橋梁，所求所請上天定然無所不允?！?/br>
    唐泛聽著不對：“等等，繼曉是和尚罷，人家建道觀他摻合什么？”

    汪直道：“他說自古佛道一家，而且道家里的慈航天尊，本就是佛教里的觀音菩薩，只要能夠普度眾生，就不必區(qū)分佛道。話說回來，他在宮中搞的那些點石成金的把戲，令陛下驚為天人，別說他只是說佛道一家，就算他說他是佛陀轉(zhuǎn)世，估計陛下也不會懷疑的?！?/br>
    唐泛：“……”

    他與隋州對望一眼，兩人心中都有些震驚，顯然沒有想到皇帝對這些東西已經(jīng)癡迷到這種程度了。

    先前繼曉推薦了不少僧道給皇帝，皇帝都一一給了封號，甚至還賜下國師金印，真人玉冠等，不少言官御史為此進(jìn)諫，卻反而為皇帝所斥，說他們不敬神明，還將其中幾個鬧得最兇的言官下了獄，此事當(dāng)時還是隋州經(jīng)手的。

    不過相比起國家大事，這些都還是微末細(xì)節(jié)了，只要皇帝的行為不會影響國本，包括唐泛在內(nèi)的閣臣也就由得他去，直到今天皇帝想要動用國庫的錢修道觀，這才使得眾人都不滿起來。

    唐泛搖搖頭：“就算萬安答應(yīng)了也沒用，只要內(nèi)閣其他人都反對，他也不可能一意孤行的，陛下想修道觀，就從內(nèi)庫里自己掏錢罷，國庫實在沒有多余的錢財了?！?/br>
    汪直也不與他爭辯，因為這不是他今天來的目的：“我只是提醒你一聲，好讓你心里有個底，此來，我是為了另外一件事?！?/br>